任蕙蘭
因為開放,所以寬容,才會開明睿智。在一個文化比較多元的社會,人們更容易理解跟自己不同的其他文化,承認其他文化的價值。
海派文化到底是怎樣的?和京派文化、嶺南文化有什么區別?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也難以說得全面。上海自元代設縣以來,曾是南北運輸的重要中轉港口,近代被開放為通商口岸,建國后為全國輸送了大量技術人才,改革開放后逐漸奏出經濟最強音,綿遠的歷史造就了什么樣的海派文化?為了解答這個問題,《新民周刊》專訪了專注研究上海史的上海社科院原副院長、上海歷史學會會長熊月之。

1900年,繁忙的上海碼頭迅速成為中國貿易和當地商業活動的中心。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春晚小品把海派氣質定格在愛面子、排外、小氣等特點上。但如果真是這樣,就無法解釋上海對全國各地人才的虹吸力——上海人口從改革開放之初的1000多萬發展到2400多萬。熊月之認為,上海曾經是全國最大的移民城市,海派文化就是在移民社會中形成發展的。移民社會文化比較多元,包容性強,不會特別排外。而改革開放之后外地人涌入上海,其實是上海移民傳統的恢復。
熊月之說,近代上海形成了移民社會雙重認同的特點。一個人在家里說的是家鄉話,而上街了就說上海話。他若去了外地,別人問他是哪里人,他會說是上海人,可在上海的時候別人問他是哪里人,他卻回答是寧波人、無錫人。當別人贊揚上海人,他會自認為上海人;當別人批評上海人,他又會自外于上海人。所以,當他出手大方、喝酒爽快,外地人贊揚他“你真不像上海人”時,他心里會由衷地舒服。
重商是海派文化的最大特點
《新民周刊》:上海自元代開始設縣,漫長的歷史給海派文化注入了什么樣的DNA?有哪些歷史淵源可以追溯?
熊月之:上海的發展是從宋元時期開始的。元代為什么要在上海設縣?唐代以后中國經濟重鎮在南方,元代遷都到大都(今北京),比開封還要往北,需要從南方運輸大量的糧食物資到首都。南宋以后戰亂不止,京杭大運河長期失修,多段淤堵,很難承擔運輸職能,而依靠陸路運輸更困難,所以元朝想到從海路運。
當時人們對海路運輸的認識不像今天這么成熟,元朝找了兩個“專家”,一個是上海崇明的朱清,另一個是上海高橋的張瑄,他們兩個都是海盜出身,對海路很熟悉,也很懂造船,這兩個人解決了糧食海運問題。為了管理糧食和其他物資的南北運輸,松江從縣升格到府,上海從鎮升格到縣,當時很多上海人從事糧管、糧運方面的工作,還有走私。所以上海的發展和商業有天然的關系。

1990年代的南京西路。
從元代到明朝,除了官方的南北運輸量很大,民間的海上貿易也很頻繁。雖然朝廷實行海禁,不讓民間從事海上對外貿易,但是日本、東南亞需要和中國進行貿易,外國需要中國的絲綢、茶葉、瓷器,中國需要國外的銀和其他物產,走私的利潤很大,所以江浙一帶的海上貿易禁而不絕。
《新民周刊》:為什么在南北海運航線上,上海的地理位置這么重要?
熊月之:南北海運的地理條件差異很大。杭州灣以南,海面是藍色的,海水很深,南方用的是吃水深的船,底是尖的,因此叫鳥船。在南通以北,海面是黃綠色的,海水很淺,向北方行駛用的是吃水淺的沙船,底是平的。南船不能北上,北船不能往南,所以南來的糧船和北去的糧船要在上海附近交會,換了船繼續運送。上海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所以帶來貿易優勢。
《新民周刊》:從一個無名的小鎮到南北海運中轉的重要港口,上海發生了什么變化?
熊月之:上海逐漸變成了一座商業城市。先從商業性來看,明清地方志寫到,當時松江府的政治文化中心在松江,上海是商業港口。上??亢#饕a鹽,土壤不如松江肥沃,種不出什么糧食,鹽堿地只能種棉花,棉花也是主要產物。明清時期上海重要的經濟產品就是和棉花有關的紗布、棉布,人們不可能單靠這些物資生活,必須要用這些物品去交換,上海棉布、紗布和絲綢的交易很發達,所以海派文化和商業聯系密切。
再來看貿易,上海的環境襟江帶海,位于長江出??冢S著青龍鎮、江陰等港口因長江出??跂|移而沒落,上海順勢起來,成為長三角主要對外貿易港口。而且上海依托的內在腹地也很大,蘇州是唐代以后南方最重要的商業城市,上海就是蘇州的外港。
商業、貿易發達的城市消費也很旺盛,因為很多商人聚集在這里,有很強的消費力。商業是季節性的,比如絲綢貿易就和養蠶的季節有關,商人不會四季定居在一地,人的狀態是流動的。明清時期商人在城市里的地位是很低的,“士農工商”之中商人排在最末。但上海是一座移民城市,等級沒有那么森嚴,南來北往的商人來到這里,上海對外來者不排斥,城市需要造橋鋪路,商人出錢為城市做貢獻,地位也隨之提升。商人熱衷消費,他們喜歡建豪宅、穿華服來彰顯自己的地位,也提升了城市的商業氛圍。所以重商是海派文化最重要的特點。
移民城市的獨特氣質

上世紀五十年代,上海由商業城市變成工業城市。
《新民周刊》:如果說元代設縣是上海發生的第一次重大變化,那么開埠以后上海是不是迎來了第二次大發展?
熊月之:上海在1843年開埠時,城市人口不過20多萬,在全國城市排名12位,1900年后數據呈現跳躍式增長:1900年超過100萬,1915年超過200萬,1919年超過240萬,1949年超過546萬,已經成為世界第五大城市。海派文化形成主要就是在近代開埠以后。
《新民周刊》:近代形成的海派文化有哪些特點?
熊月之:海派文化最重要的特點是商業性,以及在商業性基礎上發展來的世俗性、大眾性和世界性。
太平天國在江浙一帶與清軍打仗,很多人跑到上海,1860年后上海相對比較安全,富人帶來錢,窮人帶來廉價勞動力,上海就這樣發展起來。上海是座移民城市,陌生人在一起,會更重視個人的因素,比如外表、能力、當下表現,而不是重視出身。另外,原先在熟人社會,人的行為會受到各種關系和人情的約束,而在陌生人社會,不會受到從前的約束,人就比較敢闖敢拼。所以移民社會的人比較重視學習,競爭力強,注重提升能力,這些都是海派文化的表現。
移民社會文化比較多元,包容性強,不會特別排外。鴉片戰爭后,中國開放五口通商,西方人在寧波、廣州、廈門、福州四個開埠口岸做生意都不順,但在上海很順利,因為上海人不排外。這和上海行政等級不高也有關,廣州、福州等是省會城市,廈門、寧波是府城,上海是縣城。行政等級越高的城市,越有自身的文化認同感,越容易排外。上海重商,愿意和外國人做生意,覺得和外國人做生意也好,和外地人做生意也好,都一樣。
另一個特點是世界性。從清末到民國年代,西方物質文化強于中國,上海人和西方人的相處方式和內地人不同,上海人和他們有直接的接觸,對西方文明有真切的了解。
租界逐漸成為“國中之國”,是從“華洋分處”到“華洋混處”開始的。小刀會起義以后,華人進入租界,和洋人混處,租界從幾千人擴張到幾十萬人。這么多人要管理,中國政府又管不了租界,所以租界設立了自己的市政機構、法庭、巡捕房等。
西方人來到上海,在上海租地、蓋房,生活在這里,他們是把上海的租界當做家園來經營的,就像后來他們在加拿大等地做的一樣。所以上海當時的物質文明是和西方世界同步發展的,很早就有汽車、電燈、自來水等等。因為在上海的西方人看到國外有新技術就馬上用在這里,華人也跟著馬上學起來。上海人從認可西方的物質文明,到認可他們的制度文明,比如教育體系、民主制度,都是打心眼里認可的。所以海派文化的一大特點就是世界性。
還有一個特點是世俗性。上海是個移民城市,是一個陌生人社會,商業上要賺錢就是迎合市場。舉個例子,海派畫家的特點就是迎合買畫者的需求品位,擅長畫美人、花鳥這樣的主題,向世俗品位貼近,滿足普通人的藝術需求。海派畫家任伯年就擅長花鳥。再舉個例子,北方人喜歡聽戲,上海人喜歡看戲,因為戲曲在上海為了滿足普通人的欣賞品位,要熱鬧、好看。還有海派小說也偏向迎合讀者需求,鴛鴦蝴蝶派就是20世紀初在上海誕生的。從商業上的考慮來看,普通市民階層是最重要的消費者,所以海派文化有世俗性的特點。由此也可以看出,商業性是海派文化最根本的特點,因為重視商業,才會迎合世俗、迎合大眾。

1960,春季,上海力生鐵廠,工人們正聚精會神地學習新設備的操作方法。
海派文化的一體兩面
《新民周刊》:建國后,上海迎來了第三次重大變化?
熊月之:對。上海城市發展原本是依靠市場,也就是內貿和外貿。建國后,國際環境改變了,世界分成兩大陣營,美國在經濟上制裁中國,上海的外貿沒有了,在上海的外國人都走了,投資也沒了,1949年后上海經濟主打內銷。
上海從一座商業城市轉變為一座工業城市。剛建國時沿海城市不發展工業,因為可能會打仗,上海的工廠遷到內地。1956年以后,國際形勢日趨太平,上海開始發展工業,原本上海的工業基礎就很好,重要技術都在上海,所以上海重點發展重工業,寶鋼、江南造船廠都在上海。當然,上海輕工業也發展得不錯,外地人到上海出差都要買些上海的大白兔奶糖、自行車、手表回去,送人很有面子。
《新民周刊》:從那時起人們對上海人的評價開始變得褒貶不一,既有敬業、務實等正面評價,也有精明、愛面子、小氣等等負面評價,這是什么原因?
熊月之:全國實行計劃經濟,1958年以后全國一盤棋,有兩句話,“全國支援上海,上海支援全國?!币环矫?,各種原材料、農產品都從全國調撥給上海;另一方面,上海向國家輸送人才和財政利潤。
上海87%的財政利潤上交國家,占到全國財政收入六分之一,只有13%的利潤留下來,所以上海改善居民生活的余力很少,上海城市發展嚴重滯后。住房、交通、污染三座大山壓得上海市民喘不過氣來。上世紀80年代,上海人均住房面積只有4平方米。
上海人很矛盾。一方面上海人覺得自己很能干,務實,敬業,為自己的專業技術自豪;另一方面感到很憋屈,上海為全國做了這么大貢獻,自己的生活卻不富足。外地親友到上海來,上海人家里小招待不了,收入也低,就連請吃飯,送點輕工業產品也捉襟見肘,所以外地人覺得上海人小氣。海派文化是一體兩面,既有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
《新民周刊》:改革開放是不是為海派文化注入了新的內涵?
熊月之:應該說改革開放最初階段,上海發展落在了后面。上世紀80年代,上海發展失去優勢,既沒有廣東等地的政策優勢,也沒有全國調撥物資的優勢。1990年浦東開發開放后,上海經濟發展重新發力,外地人涌入上海,增加了上海城市的競爭力。上海逐漸恢復了移民傳統,上海人口從改革開放以后1000多萬人發展到現在2400萬。
《新民周刊》:上海作為一個移民城市,一直對外來者秉持開放的態度,為什么近年來對上海排外的指責卻多了起來?
熊月之:排外并不是海派文化的傳統,海派文化歷史上一直是包容性很強的,無論是在宋元還是開埠之后,上海對外地人和外國人都很接納,也形成了多元的海派文化。排外是和上海人當下的心態有關。在計劃經濟時代,上海人能干,感覺高人一等,上海有很多技術骨干支援全國。現在則反過來,全國各地的優秀人才匯集上海,這些人才都很拼很努力,而一些生活安逸的上海人漸漸失去競爭優勢,在很多領域都競爭不過外來人才。當人變得不自信時,才會排外。所以上海應該重拾移民城市的開放傳統,外來者歷史上一直是城市發展的動力。
歷史是文化的骨血
《新民周刊》:2003年,上海在全市大討論的基礎上確定了城市精神“海納百川”“追求卓越”,2007年5月召開的上海市第九次黨代會上,時任上海市委書記習近平提出“與時俱進地培育城市精神”,新增了“開明睿智”和“大氣謙和”的表述。上海城市精神與海派文化一脈相承,怎么去理解這些特點?
熊月之:上海是一個移民城市,海派文化的一大特點是開放,也就是海納百川。因為開放,才會追求卓越。移民社會最重視個人能力、個人表現,因為在一個契約社會,和傳統的人情社會不同,陌生人在一起,要憑能力說話,出身、家族關系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你就要提升自己的能力,也就是追求卓越。
因為開放,所以寬容,才會開明睿智。在一個文化比較多元的社會,人們更容易理解跟自己不同的其他文化,承認其他文化的價值。如果是在一個熟人社會,認同一種文化的人占大多數,就會對其他文化產生壓迫性。移民社會里每一種文化都是少數,多元存在,所以不會有壓迫。
上海城市精神的一些內容是海派文化既有的、實際存在的特性,也就是對過去的描述,也有部分內容是對未來的期待,對自身的期許,比如大氣謙和,上海人一直被評價有些“傲嬌”。
《新民周刊》:熟知上海的城市發展歷史,才能了解海派文化的起承轉合,上海史的研究越來越受到重視,甚至有學者提出“上海學”的概念,聽說您在主持編纂一部《上海通史》,對上海史的研究會有哪些突破?
熊月之:我們編寫的《上海通史》一共有30卷,從2013年開始立項,當時是市委市府交辦的課題任務。今年5月會先出一部分,大概七八卷,明年底之前會全部印出。
這30卷中,有16卷是按時間順序編纂的上海史,從有考古發現開始到2010年世博會,范圍是大上海地區。有8卷是人物篇,我們選取人物的標準有兩條,一個是出生在上海的重要人物,另一個是重要活動發生在上海的人物。外國人在上海有重要活動的也列進去,比如沙遜、哈同、鄔達克等,這是一個突破。還有6卷是圖表,比如職官表、人口變遷、街區發展圖等。傳統史學注重“表”和“志”,上海地方志在很多地方已經很完善,我們就把“志”的精華用“表”來表現。
這次我們編纂《上海通史》有幾大突破,一個是時間下探到2010年,和現在非常近;二是空間覆蓋大上海區域,把周邊區域也納進來;三是加強1949年以后的歷史部分。原來修上海史的時候,1949年以后的很多歷史材料還沒有解密。1999年以后解密了很多資料,新材料多了,史實內容更豐富了。我們想做一部集大成的《上海通史》,有創新,又是合乎規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