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三立先生，我永遠欠您一盒糖”

宋曉鵬

他一生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人如其名不是“逗你玩”

馬三立先生已經去世14年了，但現在很多人依舊最愛他的相聲，尤其過春節，相聲迷們更會想起這位會“逗你玩”的老藝術家。馬先生之所以今天還備受追捧，因為他巨大的藝術造詣，也因為他謙遜的人格魅力。

我四五歲時因為家庭原因，常常被家人領到天津民主劇院的后臺玩，那時正是粉碎“四人幫”不久，馬三立迎來事業第二春的時候。當時他的演出內容很含蓄，孩童往往是聽不懂的。有一次，父親帶我去后臺拜見馬先生，童言無忌，我就說了一句：“這個人的相聲不好笑，我聽不懂。”后臺頓時陷入了尷尬的氣氛中，馬先生卻沒生氣，還把我抱進懷里，給了我一塊糖，說：“等你上到小學三年級，要是還覺得我的相聲不好聽，我賠你一盒糖，要是你聽樂了，你得賠我一盒。”尷尬頓時化解在笑聲中。馬三立的語言魅力正在于此，和藹、平易，“四兩撥千斤”。后來我上了學，果然最愛的就是馬三立的相聲，但也一直沒好意思去賠他一盒糖。

現如今，如果說相聲界哪一家傳承最久、藝術特征最明顯的話，無疑就是馬氏相聲。馬三立的祖父是評書名家馬誠方，外祖父是相聲第二代著名人物恩緒，父親則是“相聲八德”之一的馬德祿。早年間相聲中的“清門”就以恩緒為代表，所謂“清門”就是不以撂地為生，純以文字游戲為樂的一種可登大雅之堂的相聲。到了馬德祿，既保留了“清門”相聲的“雅”，也以此為業，形成了所謂的“文哏相聲”，就是說，“文哏相聲”的正宗代表是馬三立。馬三立曾經在天津匯文中學讀書，在舊社會的相聲藝人中文化程度是出類拔萃的，所以他的相聲聽起來總是耐人尋味，按天津人的說法就是“禁琢磨，越想就越想樂，想起來就能樂”，這是一種很高境界的幽默。

早在馬三立走紅前，他就被同行稱作“墻內開花”。相聲名家蘇文茂曾說過一件事：當年天津有位藝術造詣很高的相聲名家劉奎珍，有一段時間在南開演出，主動要求節目排在前面，每天下場就走，有一次蘇先生問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兒，他說要趕去另一個相聲園子聽馬三立使活（說相聲）。馬三立演出時，很多同行都跑到臺下聽活，這樣的事情很多。要知道，在相聲這門藝術上得到同行追捧，可比得到觀眾追捧難得多。

馬三立的相聲很多是自嘲式，常常以第一人稱代入作品，《開粥廠》中的馬善人，《賣掛票》中的“馬洗澡”，《10點鐘開始》中只會講空話的演員，每個人物都活靈活現栩栩如生，既荒誕又現實，成了經久不衰的藝術形象。在導演謝添看來，馬三立的表演不主張大喊大叫，而工于“蔫逗”，盡管他像平常講話一樣，觀眾卻情愿配合他，他也能把全場觀眾攏得住，這一點似“云遮月”，余味無窮。

在繼承傳統的前提下，馬三立又創作表演了許多新段子，《買猴兒》《似曾相識的人》《開會迷》都是這一時期的作品，也正是這些新段子讓馬三立成為相聲界泰斗。到了晚年，他的很多單口小段成了觀眾耳熟能詳的精品。《逗你玩》《撓撓》《查衛生》《找糖塊》，哪一段不讓人想起來就忍俊不禁？幾十年如一日的創新讓他成了觀眾心中德高望重的相聲藝術家。

馬三立屬于相聲第四代“壽”字輩，雖然他輩分高，但對晚輩卻從無家長作風。2001年，我參加過天津一位相聲演員的收徒儀式，馬三立、蘇文茂等名家都到了場，按輩分來算，蘇文茂是馬三立的徒孫，但年齡相差不多，馬三立在講話時特意提到：“文茂按輩分比我矮，但其實我們是一閥的。”這里的“一閥”指的就是資歷相仿。在我看來，馬先生無論在德行還是言行上，都頗能照顧其他人的感受。

馬三立德高的另一個表現便是“讓賢”。“文哏”雖是馬三立的家傳，但后來，蘇文茂以《文章會》《批三國》《論捧逗》等“文哏”作品走紅，成為代表人物，馬三立就不再提“文哏”，將代表人物的位置讓給了蘇文茂，這一讓賢之舉頗受老輩藝人的稱譽。馬三立讓賢也并不止這一次。很多人認為他與侯寶林兩位大師分別以“說”“唱”見長，正因為侯寶林以唱聞名，所以馬三立才讓賢。但實際上馬三立確實在唱上讓過賢，對象卻不是侯寶林。山東有一位相聲名家孫少林，是馬三立的師侄，孫少林本是個孤兒，乳名“大來子”，沒有學名。后來他去山東闖蕩，臨行前馬三立為其取名孫少林，希望他“三拳打出少林寺，一炮走紅濟南府”。后來孫少林果然在山東走紅，尤其以學唱京劇著稱，他表演的《鬧公堂》《山東二黃》《學電臺》等段子頗具特色。多年后一次演出，馬三立看了孫少林幾個節目，當場就表態“論唱功他比我強，今后這幾個段子我不再說了”。

孫少林、蘇文茂都是馬三立的晚輩，當晚輩在某方面有了成就時，馬三立選擇的是讓賢，能讓的都讓了，沒讓的都是別人比不了的，《三字經》《吃元宵》《西江月》《夸住宅》……這些經典段子都是至今無人能夠超越的。

馬三立的一生謹言慎行，不夸張不做作，即使是被同行和觀眾奉為相聲泰斗之后，他也依舊堅持謙虛的作風。馬季曾回憶過一段往事：“1985年，我與馬老共同參加春節聯歡晚會，演出前后，馬老先生完全服從晚會的總體安排，反復排練，一點沒有額外要求，也沒有‘大腕的脾氣，特別是演出結束后，其他演職人員都忙活各自的工作去了，把老人給忽略了，但他并沒有在意，只是輕輕地問我，我們可以走了吧。直到這時工作人員才反應過來，表示非常抱歉，但老人并沒有說什么。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老人的襟懷。”

馬三立曾在相聲中調侃自己的名字是“馬剩下三條腿，對付著還能立得住”，但實際上，他的名字“三立”卻有很深的文化內涵。所謂“君子有三立，立德、立功、立言”，語出《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其實就是說修養完美的道德品行，建立偉大的功勛業績，確立獨到的論說言辭。馬三立人如其名，立德、立功、立言，先生都堪為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