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潔

他瞄準大眾健身市場的商機,創建的“型動體育”每月培訓2000多名教練
陳一冰,1984年出生于天津,前中國體操隊運動員,2008年北京奧運會體操團體冠軍、男子吊環冠軍,2012年倫敦奧運會男子吊環亞軍。2013年退役后創建型動體育,現任CEO。
從退役到現在已經過去3年多時間,出現在《環球人物》記者面前的陳一冰仍然是大眾印象里那個圓臉、愛笑的“陽光男孩”模樣,有種天然的親和力。采訪地點是在他位于北京亦莊一處科技園的辦公室,室內溫度不高,記者穿著羽絨服,陳一冰卻只穿了一件襯衫,當被問到要不要加件外衣時,他不以為意地說:“沒事兒,我不冷。”
盡管身體素質仍然超乎常人,但對陳一冰來說,奧運冠軍的標簽正在慢慢淡化,創業公司老板的身份逐漸凸顯。作為“型動體育”的創始人、CEO,陳一冰在一年前把公司總部從東四十條搬到了亦莊。這里與市區相距20多公里,聚集了大量創業公司,相比于市中心的擁堵,簡直稱得上“地廣人稀”。在遠離喧囂的地方,陳一冰用自己的方式探尋著中國體育產業新的發展空間。
“我想做一些能改變現實的事”
人生總是充滿不確定性。2013年底,陳一冰從國家體操隊退役時,并沒有打算“下海”。當時擺在他面前的大致有3條路:留在國家隊當教練,回家鄉天津做運動管理工作,自行就業。陳一冰起初選了第二個,回到天津市體育運動學校,任副校長兼體操中心副主任。他想選拔一批好苗子,培養新人,但很快發現理想和現實之間差距不小。
“那時天津市體校已經連續四五年、每年只有一個人能進專業體操隊。跟我小時候相比,愿意走體育這條路的孩子少了很多,特別是在大城市。”陳一冰對《環球人物》記者說。他5歲開始練體操,10歲進專業隊、參加全國比賽,然后進國家隊、參加國際比賽、拿世界冠軍。這幾乎是所有國家隊運動員的奮斗軌跡。
然而競技體育的艱苦性與殘酷性,注定能達到頂點的是極少數人。自從2001年進入國家隊,陳一冰連續7年沒有回過家。每年春節,只有大年初一能休息一天,平時的訓練和管理更是嚴格。盡管如此,運動員退役后的出路卻非常有限。陳一冰在國家隊的隊友,大約有1/3能當專業教練,其余只能靠自己尋找出路。隨著體操運動員隊伍的萎縮,各級教練員的職位也在減少。陳一冰坦言,里約奧運會上,中國體操隊成績的下滑也是這種現狀的反映。
“美國的體操俱樂部有4000多家,市場化運營,群眾基礎好,孩子們是出于喜歡而練,慢慢地從業余到半專業、專業,國家再從中選拔人才。而我們的孩子大多是被動的,從一開始就把練體操作為一種謀生手段,隨著經濟發展、生活水平提高,選擇這條路的孩子自然越來越少。”
美國體操協會2012年公布的數據顯示,在美國接受體操訓練的人數超過520萬。反觀中國,據國家體操隊領隊葉振南透露,目前我國注冊體操運動員僅有3000多人。
理想豐滿,現實骨感。在天津市體校工作了近一年后,陳一冰決定辭職創業。“我想做一些能改變現實的事,也面向更大的事業空間。”他注意到,一些基礎健身項目的蓬勃發展使健身教練供不應求,尤其是擁有專業資格的“好教練”,成為市場一大缺口。同時,大量退役運動員缺乏就業渠道。陳一冰想把市場供求打通。他找到國家體育總局的領導,表達了培訓運動員做教練的想法。
“領導告訴我,其實國家已經有這樣的培訓體系,就是國家職業資格認證(簡稱國職)。只是之前市場小,擁有資格的教練很少。現在需要更大范圍的推廣和普及,我說我愿意做這件事。”雙方一拍即合,“型動體育”就這樣誕生了。
“好教練不能靠顏值和賣卡”
游泳是國家強制要求“持證上崗”的4個高危項目之一,其他3個分別是滑雪、攀巖和潛水。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前,陳一冰剛剛在山西做完游泳救生員的培訓工作,學員共有100多人,其中30多人是當地體育院校出來的學生。培訓課程包括人體肌肉組織架構、人工呼吸、心肺復蘇等,授課老師是國家指定的專業人員,從理論到實際操作,整個過程大約需要半年時間。
不過,除了國家規定的4個項目外,其他運動都沒有持證上崗的硬性規定。因此,創業之初的陳一冰經常被投資人質疑的一個問題就是:既然大部分項目國家都不強制要求持證,這個市場能有多大?“我只能說,這會是以后的大趨勢。”陳一冰說。在國外,健身教練必須具備運動解剖、運動生理等基本理論知識,但國內的大部分教練并不具備這種資質。
“身邊的人幾乎都問過我,該怎么減肥,怎么跑步?每次我都要問得詳細一些,因為個人情況不同。比如,你的體質偏胖,就不能一上來跑很遠的路,因為膝蓋的力量不足以承受你的體重。即使你能跑10公里,也應該先進行一些力量訓練,否則膝蓋會受到損傷。”
在陳一冰看來,所謂的“空腹有氧訓練”是非常可怕的。“不吃飯就運動,一個月減30斤肯定可以,但身體傷害非常大。如果是專業教練,絕不會讓你這么做。”近年來,馬拉松運動在中國發展迅猛,但事故頻發,不乏猝死案例。“跑前怎么牽拉、熱身,跑步中對體質的監測都很重要。優秀的教練對國民健身的意義很大,沒有科學的理念和指導是不行的。”
最讓陳一冰詬病的,是一些健身房、教練不是以技能服務用戶,而是靠賣顏值、賣健身卡拉攏顧客。“顏值高就能當教練嗎?那開蘭博基尼是不是就不用考駕照了?”陳一冰認為,優秀的健身教練近似醫生,隨著體育產業的深入發展,持證上崗必定是市場的大勢所趨。
“健身行業燒錢難度大”
在陳一冰助理吳靖眼中,自己的老板是一個心理素質相當過硬的人。“他的抗壓能力真的很強,很多事在他這里都會先進行緩沖,之后才和我們分擔。”另一個特質是韌性。跟國家體育總局合作,從北京到地方,商業運作與官方規則之間有很多繁瑣的程序,反反復復,團隊有時想放棄的項目,陳一冰卻總是以“死磕”的態度堅持到底。
“他的性格有點兩極化,平時很陽光、很親和,但決策的時候就是‘霸道總裁,尤其是在他擅長的領域,認定的事情不會動搖,認為對的不容置疑,后來的事實也常常證明,他的堅持是對的。但對別人擅長的領域,他會充分尊重對方的意見。”吳靖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這些素質離不開24年運動生涯的造就。“從5歲起,我就知道跌倒要自己爬起來,手磨破皮也得堅持訓練,困難再大也要咬牙挺過去,戰勝對手。拿冠軍只是一種結果。”陳一冰說。在運動生涯的后期,他面臨了更大的壓力,從生理上的傷病到心理上的恐懼。“肩傷、膝傷、年齡……早上一睜眼,我就感覺渾身疼,不想練,開始激烈的心理斗爭。創業其實也差不多,每天一睜眼就是很多郵件,整天思考商業模式對不對,不斷地自我肯定和自我否定……很多很多困難。”
其實,“型動體育”并不是陳一冰第一次創業。早在2008年,他就嘗試過一次。那時他24歲,已經是“老將”了。想到未來,覺得路很窄。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拼到28歲、29歲。”陳一冰對記者回憶說。競技體育是勝者為王,金牌是所有競技運動員的夢想和目標。“你說自己付出了很多,但沒人認可,就是零。”每天的生活三點一線:食堂、宿舍、訓練館。“4年里只專注這一件事,如果最后沒拿到金牌,結果是非常糟糕的。”
北京奧運會后,陳一冰與朋友合伙開了一家健身康復俱樂部。場地是他一家一家談下來的。“開店這事我沒學過,但器械商我認識,還有做這行的朋友,大致問一下就知道流程了。去商場談租金,然后找教練,運營,調整,成了一家再跑第二家。”結果一年開了6家店,純利潤200多萬元。幾年后,陳一冰與合伙人有了分歧,退出了生意。
“我第二次創業就沒再想開健身房,因為這種連鎖模式是一眼看得到未來的。”陳一冰說。
現在,“型動體育”的主營業務一是國職培訓,二是幫助國家體育總局做國職教練的大數據平臺。從2015年創立至今,健身教練和游泳教練的報名呈現井噴狀態,行業發展速度完全超出陳一冰的預料,“幾乎是培訓完馬上就被市場搶光”。
在共享經濟領域,“燒錢”補貼、賺取用戶黏性幾乎成為一種常態,但“型動體育”目前并沒有這個打算。“健身屬于升級消費,行業門檻較高,燒錢難度大。初級健身教練的課時費是200元/次、中級教練400元/次、高級教練600元/次,能請得起的大多是中高端運動人士,幾塊、十幾塊錢的補貼對他們沒什么吸引力,補貼幾百塊錢又燒不起。”吳靖說。但國職培訓是收費的,隨著線上數據平臺的建設和線下培訓業務的發展,公司會有比較穩定的現金流,對融資的需求并不迫切。
數據顯示,目前每年有大約50萬人通過“型動體育”的平臺報考國職培訓,約有40萬名教練的數據匯總到“型動體育”,包括級別、培訓項目、年齡、就業狀態等。這些數據會被二次開發,用于建設體育人才服務平臺。據陳一冰介紹,公司每月能夠完成對2000多名教練的培訓,遍布全國28個城市,其中1/5以上是退役運動員。
“創業的成就感不次于當冠軍”
現在,陳一冰的一天通常是這樣:早上6:30醒來,躺床上看半小時郵件和信息,然后起來洗漱,7:30出門,8:30到公司開會,接著見各種投資人和合作伙伴。往往上午在北城,下午在南城,不是被拜訪,就是拜訪別人,晚上到家經常9點多。
“創業期操心的事太多了。”陳一冰笑道,“比如人事突然跟我說,那個誰辭職了,天哪我覺得那人挺好的,怎么辦?還有戰略合作啊,家庭關系啊。我當運動員時就很少和家人在一起,現在自己成家了,還是早出晚歸,對家庭愧疚很大。”
陳一冰與太太單競緹是在英國認識的,婚后有了一個女兒。“談戀愛時我還沒想創業,跟她說以后生活會很平穩。結果計劃趕不上變化,創業后生活天翻地覆,而且停不下來了,因為有很多人跟著你干。我太太就說,你把我給騙了。”
單競緹有時問陳一冰,計劃再干幾年?“我說3年,不,5年吧。其實我心里根本不知道幾年。我只覺得時間很寶貴,市場就這么大,跑得快就是你的,慢了就被干掉。在中國,想法并不值錢,值錢的是你的執行力和資源整合能力。很多行業只容得下第一、第二,排第三就沒人知道了。”
創業后,陳一冰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焦慮。在國家隊打比賽的時候,他都沒怎么失眠過,現在反倒經常失眠。奧運比賽前他也緊張,但不焦慮,因為動作都會。現在每一步都有不確定性,跟誰合作,還缺什么,明天會發生什么變化?還有政策等因素,都是不可預測的。
沒上過一天MBA課的陳一冰只能邊做邊學,慢慢摸索。“對運動員來說,生理上的苦都不算什么。從小一睜眼就有4000米晨跑等著我,小時候哭著也要跑完,長大了就是堅持。還有競爭對手的壓力,學習期的恐懼,每天都是困難,克服困難已經成了習慣,咬咬牙就過去了。”
在陳一冰看來,創業者和運動員有相似的地方,不斷創新,不斷試錯,不斷克服未知。被質疑的時候,他也特別憋屈,但轉念一想,做不好就從頭再來,沒什么大不了的。
在商場上,奧運冠軍的身份是一塊敲門磚,但最終還是要回歸商業本質——實現盈利。“投資人可能因為你是冠軍而見你,但不會因為你是冠軍就不掙你的錢了。員工可能慕名而來,但別的企業給8000元工資,我如果給6000元,時間長了誰也忍不了,我得給9000元才對得起慕名而來。創業以來,經歷了什么只有自己知道,一切都要從頭學起,但獲得的成就感并不次于當冠軍。”
陳一冰給公司的定位是要做體育界的“新東方”。這個目標是有現實根據的。在健身房遍地開花的今天,擁有國職認證的健身教練只占1/4。而中國潛在體育人口數量龐大,即使每10個人擁有一項體育愛好,所創造的消費值也難以估量。
“中國的體育市場還需要培育,不能著急。一項運動,用戶從認知到了解,到參與,到為它埋單,需要一個過程。任何一家體育創業公司,只要簡單地瞄準自己想要的用戶,哪怕有一點點盈利,能活下去,等待市場同步成長,未來都可能成為一家偉大的體育公司。”陳一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