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灼痕
簡介:她招搖撞騙游戲江湖,本以為這輩子注定一事無成,卻沒想到遇見個大傻子,他不僅信她料事如神,還視皇位如糞土,大方的拱手讓出江山哄她開心。唉,一不小心實現(xiàn)了騙子行業(yè)的最高成就,真讓人不好意思。
正文:
公元前七十四年,漢昭帝因病駕崩。
昌邑王劉賀繼位。在位二十七日即被廢。史稱漢廢帝。
(一)江湖騙子
北地山川壯闊,跟南方的鐘靈毓秀大相徑庭。
我騎著馬兒,優(yōu)哉游哉地停在官道旁,欣賞對面疾馳而來的一人一馬。那棗紅色的高頭大馬疾如閃電四蹄如飛,御馬之人黑衣黑靴,身姿挺拔威武雄壯。初來乍到的我抬手屈指,毫不吝嗇地吹了聲崇拜的口哨。早已飛馳而過的人聞聲回頭,露出一張慘白的臉。
嗯?慘白?
來不及思考,就聽那人殺豬般號叫起來:“救命啊!”
求救聲漸遠。猶豫了一瞬后,我本著日行一善的原則縱馬追去。好在我常年游蕩江湖,精通騎術,很快便勉強跟棗紅馬并行,然后伸出手,沖那人喊:“到我馬上來!”那人轉頭,嫌棄的望了望我的小黑,就這一會兒工夫,我又落后了。
所以這人到底是想死還是想活?
困惑的我再次追上去,好在這回那人乖乖拉住了我,然后跨坐在我的身后。我松了口氣,勒住韁繩,放慢馬速,棗紅馬撅著蹄子奔入了樹林里。我望塵莫及,不禁感嘆:“日行千里,好馬??!”
低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微微喘息:“汗血寶馬。價值萬金?!蔽肄D頭,正對上身后人狹長的鳳眼,他挑眉,啟唇,恬不知恥地道:“你賠我!”
我驚得目瞪口呆,怒道:“有沒有搞錯!我剛剛救了你哎!”
我跳下馬,拍拍小黑,它抬起前蹄,把厚臉皮的家伙摔下馬背。那人在地上一滾,接著立刻站起來,灰頭土臉卻神態(tài)倨傲:“沒錯!可同時,你也放跑了我的寶馬!”
胡攪蠻纏的人我見過不少,理所當然到這種地步的還是頭一回見。
但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和氣生財,更何況眼前這個“碰瓷”人士玉冠錦袍,看起來不太好惹。我勾起嘴角,扯出職業(yè)微笑,說:“這位公子豐神俊朗姿態(tài)翩躚,我掐指一算,不出三日,您必喜事盈門??!”
豐神俊朗的貴公子隨手摘下發(fā)梢上的干草,道:“所以?”
“所以禍福相依,馬跑了這種小事兒,跟三日后的大喜事兒比起來,不算什么。”說完,我緊了緊包裹,打算先走為妙。不想包裹中的橫幅一不小心掉落了出來,被那人輕松撿起,然后展開讀道:“鐵口直斷杜半仙?!?/p>
“慚愧慚愧。江湖上兄弟們送的小名頭。不值一提。”我謙虛道。
“江湖騙子?”
喂!雖然自稱半仙有點兒過分,但士可殺不可辱,我杜非非說錯什么了,怎么就成騙子了?我不禁腹誹。
“小王爺,敢不敢跟我打個賭——三日之內,即位詔書定會到達王府。若有假,我杜非非愿賠償您的馬錢,若是真,你給我賠禮道歉,丟馬之事一筆勾銷,再送我黃金百兩。如何?”
雖然賭得有點兒大,但我不怕他不答應。因為當我說出“小王爺”三個字時,他就已經變了臉色,卻還在硬撐:“即位詔書?不可能!皇叔年紀輕輕,素來康健……”
“王爺!您快回府吧!京中傳來消息,漢昭帝駕崩了!”姍姍來遲的侍從如是道。我抓住時機挑釁道:“賭不賭?”他咬牙道:“誰怕誰!”
(二)血光之災
昌邑小王爺劉賀,漢武帝的親孫。自出生起便金尊玉貴錦衣玉食無所畏懼,當然不怕跟我這個江湖草莽打賭。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竟然,賭輸了!
前來傳旨的朝廷命官看到了千載難逢的奇異一幕,即位詔書宣讀完畢,即將魚躍龍門成為天下之主的小王爺不但不歡天喜地,還氣得面紅耳赤,咬牙切齒。當然,他咬牙切齒的對象是我。因為我此時正蹺著二郎腿,坐在屏風后,一邊吃點心,一邊沖他做鬼臉。
“杜非非!你這張烏鴉嘴!”
黃澄澄的詔書摔在腳下,我低頭看了一眼,不服氣地道:“什么烏鴉嘴!我這叫料事如神!”說著,拍拍手,抖掉點心屑,攤到劉賀面前,“愿賭服輸。小王爺,掏錢吧?”他瞪了我一眼,隨后跺腳轉身,氣沖沖地出去了。我內心忐忑,若是他惱羞成怒,本姑娘很可能兇多吉少。我剛想爬窗逃走,就見他已然回轉,身后還跟著捧漆盤的侍從,金元寶整整齊齊地排在盤子里,煞是壯觀。
言出必踐。我心想,這小王爺也不是無可救藥。
我把錢財打包,打算功成身退,臨走前沒忍住,多嘴道:“看你這么大方的分上,我杜半仙再送你一卦?!彼p袍緩帶,意氣風發(fā),聞言沒好氣道:“不用!”但我堅持不懈道:“兩個月之內,你必定會有血光之災?!闭f完,我長舒一口氣,然后開開心心地邁出門去??娠@然,身后的人不開心了,他大聲喊道:“站?。∧惆言捳f清楚,什么血光之災?”
如果早知道會因此被劉賀強制留下,幫他消災解難,我一定不多嘴多舌自掘墳墓。
前往長安的馬車內。
“這皇帝我不能當,否則會一命嗚呼?”劉賀道。
我倚在茶幾旁,專心致志地給自己倒茶,并道:“沒錯!卦上說你沒有九五之尊的命!”劉賀用鼻子哼了聲,然后道:“我不信命。”
那太好了。我麻溜地坐起身,拿著包裹就要走:“后會無期,永不再見!”還沒跨出車門就被拽了回去,剛才還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小王爺此刻低聲下氣道:“皇太后已經下詔,我總不能抗旨不遵。”
我眨巴眨巴眼睛,心道看來這人還是惜命的。也對,否則那日驚馬也不會不顧形象大呼救命。
“這個簡單。想辦法讓大司馬覺得你難當大任,再下一道廢帝詔書?!碑斀翊笏抉R霍光把持朝政,說一不二,加之上官太后是他的外孫女,他便有恃無恐,橫行無忌。
“難當大任?本王如此英明神武,怎會難當大任!”劉賀坐在我身旁,白了我一眼。我點點頭,道:“對對對,那你等死吧。再見!”
這次還沒等我屁股離座,小王爺就服軟了,道:“好吧,你說。我要怎么做?”
我使勁兒在腦海中搜索了一下商紂荒淫、胡亥無道的奇聞異事,掰著手指頭教導:“強搶民女,橫加調戲,橫征暴斂,玩物喪志……”還沒說完,就覺得眼前天光一暗,剛才還離我八丈遠的劉賀已挪到我的身旁,單手扶窗,輕輕松松地把我固定在車廂和他的身體之間,低頭,輕聲道:“別說話。”我望著他越來越近的漂亮眼睛,臉頰發(fā)熱,心跳加速,磕磕巴巴道:“你你你,你干什么?!”
我倆鼻尖對著鼻尖。我努力瞪他,結果瞪成了斗雞眼。
“調戲民女?!彼_口,音色如稠,隨即趁我呆掉的當口飛快地在我唇上親了一下。晴天霹靂!五雷轟頂!本姑娘的初吻竟然成了他扮演惡貫滿盈之徒的道具!
我毫不留情揚起手,打了他一巴掌。他順勢握住我的手腕,歪頭道:“你不是民女?”好像并沒有什么不對??墒恰?/p>
“劉賀!你太過分了!”
我沖出車廂,恰好看到隨行的朝廷命官低頭在小本本上記下一行字。
(三)玩物喪志
初戰(zhàn)告捷,可我還是想哭。
自從遇見劉賀,我的人生似乎總沒好事兒。救人反被訛,送卦被強留……不行,我得擺脫他的魔爪,重回江湖,自由行走。想到這里,我立即拿起包裹,艱難地爬出帳篷,鬼鬼祟祟地往回挪,卻猝不及防跟一個黑衣人撞了個滿懷。黑衣人毫不留情地推開我,不僅不道歉,還指責道:“放肆!你長沒長眼睛——杜非非?”不用看了,是小王爺劉賀,我的克星。
“好巧?。∥艺フ夷恪T吕市窍?,涼風習習,是狩獵的好日子?!眲①R道。
我抬頭望天,陰云密布,伸手不見五指,心道誰要在這種鬼天氣狩獵?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劉賀拉住我:“走走走!跟我一起玩物喪志!”天哪!他調戲民女,我失去了初吻,誰知道他玩物喪志,我還要付出什么代價。三十六計走為上,我甩開他的手,接著奪路狂奔。只聽他在身后喊:“杜非非,你也太著急了吧!嘿,這姑娘,比我還貪玩兒!”
他這一喊,早就熟睡的朝廷命官被成功吵醒,掏出了他罪惡的小本本……
我逃進了樹林里,不料因慌不擇路,我腳下一疼,身子一輕,接著掉進了獵人的陷阱里。摔落到地面的那一刻,我腦海中閃出幾個大字:玩物喪志的代價。
劉賀的呼喚聲由遠及近,我屏氣凝神,窩在坑底不出聲:好不容易逃出來,我可不想再被抓回去。畢竟皇位之爭十分兇險,此時的都城長安堪比龍?zhí)痘⒀ǎ乙唤忝?,人微言輕并不想就此英年早逝。
呼喊聲漸漸遠去,不久又折回來。 孜孜不倦的小王爺嗓子都喊啞了:“人呢!黑燈瞎火的,別是被野獸吃了吧?”他踩著靴子再次走遠,我剛松了口氣,就見風吹云動,慘白的月光照進陷阱里,照亮周圍的美景,也照亮了我頭頂吐著信子的毒蛇。
劉賀快回來!救命??!我張口,卻嚇得喊不出來,只能在內心尖叫。
流年不利呀!醫(yī)者不自醫(yī),算命同理,我?guī)腿怂懔四敲炊鄡醇?,卻沒料到今日有此一劫。好在小王爺去而復返,還帶來了不少幫手,接著又聽他道:“這片樹林,給我搜!找不到杜非非,本王就不進京!”真是感人肺腑!潸然淚下!算他有良心?;鸸鈳缀跽樟亮苏瑯淞?,被強光刺激的毒蛇歪了歪頭。在千鈞一發(fā)之際,侍從發(fā)現(xiàn)了我,聞聲而來的劉賀在我求救的目光中毫不猶豫地跳了下來。
揮劍斬蛇,行云流水。
視線越過擋在身前的高大身軀,我看到剛才還雄赳赳,氣昂昂的毒蛇已身首異處。我捂住胸口,這才察覺出腿軟,險些跪下去,幸虧小王爺大發(fā)慈悲地扶了我一把,順帶附贈柔聲安慰:“別怕!”
我望著他俊秀的臉龐,漂亮的眼睛,還未恢復平靜的心跳更加不平靜,抖著聲音道:“謝……謝謝?!?/p>
收劍回鞘后,他側頭一笑:“不用放在心上。你不也救過我嗎?”不得不說,此時我的心情有點兒復雜,劉賀此人雖然挑剔狂妄口是心非,可也知恩圖報,很講江湖義氣。
他都這么有義氣,我杜非非也不能退縮!不就是都城長安皇位之爭嗎?為了兄弟,龍?zhí)痘⒀ㄎ乙驳藐J!這么一想,我如釋重負,走上前,握著小王爺?shù)氖?,誠心誠意道:“我們上去吧?!彼D頭不屑地打量我:“你會輕功?”我莫名其妙地道:“不會啊?!?/p>
他哼了聲,道:“本王也不會!”
……
自己不會還能鄙視別人鄙視得如此理所當然,在下佩服。
不過也對。他是錦衣玉食的皇室貴族,不是武林中步下生云的少年大俠。如此一想,我認命地順著繩子爬出了陷阱。
(四)守喪
曉行夜宿非止一日,長安城很快便近在咫尺。
朝廷命官適時上前提醒:“按照禮儀,奔喪之人見到國度,應痛哭先帝。前面便是長安外郭的東門了。”劉賀聞言,抽了抽鼻子,欲抬手掩口,卻被我眼明手快拉住袖子:“男子漢大丈夫,哭什么哭?”他頓住,轉頭道:“死的是我皇叔哎,我哭一哭是應當?shù)??!蔽野櫭迹嵝训溃骸澳氵€想不想成功被廢?”
他一抖,總算記起了自己的血光之災。
恰好前些天嗓子啞了還沒好,他掀起簾子裝模作樣地咳嗽兩聲,然后借題發(fā)揮:“本王嗓子疼,哭不出來。”剛才還眼睛通紅,泫然欲泣,現(xiàn)下瞬間變臉,演技超群,令人嘆為觀止。
馬車駛入長安,隨從再次提醒。他猶豫地望向我,滿臉對哭喪的渴慕,但我仍舊狠心道:“想活命嗎?”他立刻揚聲道:“城門跟東門一樣?!毖酝庵膺€是哭不出來。就這樣行至皇宮東闕,他才扛不住文武百官的壓力,伏地痛哭。
新皇已立,我的身價跟著水漲船高。
麻溜地撤掉了未央宮中的白幡后,我命人熱酒上菜,并指明雞鴨魚肉、飛禽走獸一樣不能少。侍女猶豫地望向劉賀。劉賀站在宮室一角,黑袍赤帶,正專心致志地逗弄籠子里的八哥鳥,見狀挑眉,反問:“沒聽見杜先生的話?”侍女稱諾應下。
小王爺,哦不,新帝實在是太夠意思了。雖然私下里直呼本人大名毫不含糊,可仆從在場時,從來只喚我先生,以示敬重。我鐵口直斷杜半仙,至此奔向人生巔峰。目送侍女遠去后,劉賀踱回我的身旁,以商量的口吻道:“守喪期間,禁食酒肉。我們這樣,不好吧?”
我白了他一眼,道:“消災解難是要付出代價的!你到底要不要我?guī)兔Γ俊?/p>
他摸了摸鼻子,思索片刻,才狠下心道:“來人!傳歌舞!”我心道厲害厲害,不愧是皇帝,這么快就融會貫通舉一反三,簡直孺子可教。在本姑娘欽佩的目光中,他歪坐在椅子上沖我一笑,然后勾勾手指,道:“杜非非,過來幫朕捶捶腿!”
奴仆成群還要使喚我,我立馬收回了我的欽佩!
歌舞升平,走雞斗狗,如此大肆取樂幾天之后,劉賀和我齊齊胖了一圈。不僅如此,御案上奏折成山,新帝罷朝成癮,御座上蛛網纏繞。正值文武百官爭相彈劾之際,我被綁架了。綁架我的不是別人,正是獨攬朝綱的大司馬霍光。
(五)交惡
我醒來時是在牢房里,月光透過高高的小窗落在身前須發(fā)花白的老人臉上,清晰地勾勒出他斑駁的皺紋,嚇得我立刻吐出了嘴里的破布,尖叫起來。
“鬼啊——”
語音未落就被獄卒踢了兩腳:“閉嘴!”
想我杜非非自入宮便牢牢抱住劉賀這金大腿,錦衣玉食,高床軟枕,何曾受過這種階下囚的待遇。好在能屈能伸的江湖氣質并沒有離我遠去,待看清對面人的面容后,我二話不說,調整姿勢,“撲通”跪下,大喊:“大司馬,小的給您請安了。”
此言并沒有讓霍大司馬滿意,他掏出帕子掩住口鼻,不由分說地嫌棄道:“紅顏禍水,奸佞小人!”聞言,我心道:嗯,前者至少肯定了我的美貌,后者是什么鬼?我哪里奸佞,哪里小人了,我只是有點兒狗腿和狐假虎威而已。我欲為自己辯解幾句,就見侍衛(wèi)上前與霍光耳語:“此女來歷不明身份可疑,陛下登基之后屢進讒言,狐媚惑主,不能再留。”
耳語聲音這么大,是已經把我當成死人了嗎?我大驚。
霍光若有所思地點頭,接著犀利的目光掃向我,毫不留情地道:“殺了吧!陛下那里,我來交代?!闭f完,轉過身去,示意侍衛(wèi)動手。
本以為只是綁架,結果竟然是謀殺。早知幫劉賀消災解難要賠上自己的性命,說什么我都會夾著尾巴做人啊。
唉,都是心軟惹的禍。在心里感嘆一句后,我閉上眼睛,開始思索:如果我死了,劉賀怎么辦?他會傷心嗎?會因為沒有我的督促,放棄消災解難認命嗎?他會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來找我嗎?
“住手!”
“叮咚——”耳邊金屬相撞之聲十分清脆,緊接著,我感覺臉頰邊有劍風掠過。
“放肆!”有人伸手扶住我,拖住我的手臂用力往上拉:“杜非非,你起來!”是劉賀。他來了!我睜開眼睛,看到站在身旁的高大身影,他玄袍金帶,烏發(fā)松散,顯然是臨時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匆匆趕來的。
“陛下!”霍光看了看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在地上的侍衛(wèi),雙手作揖,奉勸道,“臣今日清君側,不知是誰驚動了陛下?!闭蛄课?,看我是否受傷的劉賀聞言轉身,擋在我得前頭,冷哼一聲,道:“清君側?大司馬好大一頂帽子!”
他抬手,出鞘的寶劍未收,寬大的袍袖鼓風如旗:“杜非非是朕的人!想殺她,先過朕這關!”
我心里好感動。這年頭不分青紅皂白一心護短的君主不多了,不枉我勞心勞力,冒著生命危險幫他解難。望著他俊美的側臉,我心里頓覺安定。
“陛下一意孤行,不怕滿朝文武寒心嗎?”
霍光的目光掠過我,蜻蜓點水般收回。
劉賀針鋒相對:“大司馬多慮了。這天下是朕的天下,百官是朕的百官。朕自會交代,您無須擔憂。”這是明目張膽地指責霍光權柄過大,越俎代庖啊。
我心里一跳,隱隱覺得面前的劉賀有哪里不一樣了。他以前花天酒地、囂張任性,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稍微被我這算命的一忽悠便言聽計從。可現(xiàn)在,他仿佛有了想要保護的東西,迫切地想要強大起來。
霍光告罪退下。劉賀轉頭,漂亮的眼睛如星,笑起來彎彎的:“杜非非,你別怕。只要我在一日,這天下,便沒人能動你。”我仰頭,對上他認真的目光,點頭道:“嗯。恭喜你,今天跟大司馬的這場宣戰(zhàn),讓你離被廢更近一步?!?/p>
似乎為了證明我的猜想,劉賀開始大肆提拔昌邑國舊屬,朝中局勢瞬間緊張起來。
(六)太后
經歷了綁架后,我開始收斂鋒芒,整天龜縮在未央宮里,認真思索如何火上澆油,讓劉賀快速被廢。
“大司馬真沉得住氣。朝中昌邑勢力大增,他竟然還無動于衷?”我十分疑惑道。
坐在旁邊逗鳥的劉賀渾不在意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多玩兒幾日,畢竟皇位不是誰都坐過,機會難得,必須好好享受?!?/p>
以前我也覺得待在皇宮里是享受,但現(xiàn)在改變了看法。
“卦象上沒說你的血光之災何時到來。我們還是得加快速度!”我邊晃腿邊嗑瓜子,又看了看狀似沒心沒肺的劉賀,忽然靈光一閃,“有了!太后娘娘是大司馬的外孫女,若是你常去長樂宮串門,順便調戲一下太后,那必然……”語未說完,劉賀手一抖,鳥籠里的水罐歪了。
“你說什么?”他一臉難以置信的模樣,轉頭對我道,“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你都想得出,杜非非你可真厲害!”
裝什么三貞九烈,之前調戲我不是調戲得十分得心應手嗎?想到之前蜻蜓點水似的吻,我情不自禁地紅了臉。好在作為江湖老油條,我很快穩(wěn)住了心神,好言相勸道:“上官太后芳齡二八,青春年少,貌美如花。你調戲她一下,也不算委屈啊?!?/p>
原本很好說話的劉賀聞言皺眉,不可思議地望向我:“杜非非,你讓我調戲別人?”
我摸摸鼻子,莫名其妙地道:“調戲她一個,立馬得償所愿,事半功倍,何樂而不為?”道理已經講清楚,就等劉賀做決定,可他聽完更生氣了,憤憤地瞪著我。良久,他賭氣道:“我去調戲她,你可別后悔!”我心道有什么好后悔的,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長樂宮里靜悄悄的。
我跟在劉賀身后踏進宮門,宮人們剛想通報,便被制止。劉賀氣勢洶洶地闖進去,嚇得宮女們跪了一地,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兒。我忙叫住他,指指他凌亂的發(fā)梢,道:“快整理一下!”
正擠眉弄眼之際,我冷不防看見他陰沉的臉色,便道:“呃,拜托,笑一笑嘛。你這樣像去刑場執(zhí)刑,不像是去風花雪月的?!?/p>
陰云堆積,擠擠都能出水。他勉強勾起嘴角,冷笑挑眉道:“這樣,你滿意了嗎?”
陰陽怪氣的。我滿不滿意不要緊,重要的是太后滿意。這話還沒出口,劉賀便已甩袖子進去了。上官太后正在修剪盆栽,見到他來,慢條斯理地放下剪刀,端莊地開口:“陛下來了。請上座?!?/p>
劉賀笑得如沐春風:“娘娘不必客氣。朕瞧著春光正好,來邀您一起逛逛園子?!彼呎f邊斜我一眼,我忙豎起大拇指,表示鼓勵。
上官太后在猶豫。
劉賀變本加厲道:“娘娘不肯去,是怕人比花嬌,羞煞百花?”他高出太后一大截,為了配合她,自然得低頭說話,上官太后站在他身旁顯得更加嬌小玲瓏。這畫面意外和諧,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陛下美意,哀家心領了。不過哀家這長樂宮里什么都有,就不麻煩……”上官太后拒絕了。我剛松一口氣,便又嚇了一跳,只見劉賀不知從哪兒摸出把扇子,跟大街上的浪蕩子似的,輕巧地挑住上官太后的下巴,語氣越發(fā)輕佻:“娘娘就答應了吧。”
“啪!”
不出所料,上官太后甩了劉賀一巴掌:“放肆!哀家乃先帝遺孀,你……你竟敢如此調戲……”
活該??!我不禁在心里感嘆道:讓你演戲,可沒讓你這么賣力,適可而止懂不懂?他的臉頰被打得一偏,正朝著我的方向。頂著紅了一邊的臉,他無聲張口,對我道:“你滿意了嗎?”
我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心里的那點兒不是滋味開始沸騰。
劉賀說得對,我當真,后悔了。
(七)廢帝
調戲太后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霍光終于當朝發(fā)難,喝問滿朝文武:“昌邑王行為荒唐,恐怕危害社稷!該當如何?”唯唯諾諾生怕站錯隊,然后死無全尸的眾位大臣齊聲附和:“先帝托付社稷于大司馬,吾等唯大司馬馬首是瞻。”局勢由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被堵在未央宮里的劉賀面對氣勢洶洶的群臣,顯得無比淡定。畢竟,他等這天已經很久了。
宣讀完劉賀為帝期間種種罪狀后,霍光站在大殿中央,高聲道:“宗廟重于君,陛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劉賀坐在御座上,視線投向站在一旁的我。而此時,我的心情有些復雜。隨著霍光宣讀罪狀,我跟劉賀相識后的點點滴滴一一在腦海中閃現(xiàn):調戲民女、深夜狩獵玩物喪志、拒哭先帝……回憶沉甸甸的,壓在心頭。
殿門大開,匆匆趕來的上官太后聽完霍光的奏請,施施然吐出一個“準”字。
從頭到尾沒為自己做任何辯解的劉賀,此時站起身來,向我踱了兩步,微笑道:“朕被廢了。卦上的血光之災,可解了嗎?”
我看到他臉上一閃而過的落寞,忽然為他感到委屈。他本可以是個很好的皇帝,之前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荒唐,全部源于我。我不忍再看,低頭算卦,淚眼婆娑地望著卦象道:“都解了。你會平安喜樂,長命百歲的。”
大司馬走上前來無情地提醒道:“你已經不是皇帝,不能再自稱‘朕了?!彼麚]手,宮女們便立刻上前,脫下他身上的冕服,百官們當即送他出宮。
來時轟轟烈烈,走時無比狼狽。
坐在馬車中,我誠心誠意地愧疚道:“劉賀,對不起?!币蛭乙痪溲庵疄?,他便放棄了萬里江山,這份信任,實在沉重。可他摸了摸我的頭,輕聲道:“沒關系。我沒了江山,還有你啊。只要你還在我身邊,我便無所畏懼。因為你料事如神,是杜半仙?!?/p>
他面色憔悴——任誰經歷了剛剛那場變故,都不會神采斐然。可他仍然溫和地沖我微笑,讓我半夜偷偷溜走時,著實做了番思想斗爭。
可我還是選擇了離開。
本來就是他強迫我留下消災解難的,現(xiàn)在血光之災已解,我便沒了留下的理由。我騎著小黑上路,才走了兩步便被人攔下了。剛才還在熟睡的劉賀擋在馬前,問道:“深更半夜,你去哪里?”
我趕忙勒住小黑,生怕不小心傷到他:“你的兇卦已解,回歸昌邑;我的任務完成,當然是回歸江湖?!?/p>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沒出息的小黑立馬低頭歡快地舔了起來。
“杜非非,你真沒有良心?!彼?。
喂!引誘我馬的人是你哎,為什么我反而成了沒良心的那個。我腹誹道。
“本王為了美人放棄江山,美人卻腳底抹油要溜。眼看就要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是劉賀第一次夸我美。
我摸了摸小黑,哈哈笑道:“謝謝夸獎!王爺,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后會有期?!毙『诒晃颐貌皇娣?,一跺蹄子,把我顛了下來。劉賀眼明手快地接住我。我窩在他溫暖的懷抱里,聽見他有力的心跳,“撲通撲通”的,有些快。
“杜非非,我喜歡你。”
(八)真相
“杜非非,我喜歡你。”這句話如雷轟頂。讓我明白,我再也沒法裝糊涂。
為了離開,我必須攤牌。
我推開他,笑道:“劉賀,你該再等一等的。半個月后,你就不會對我說這句話了?!卑雮€月后,主公便會在霍光的幫助下登上皇位,臨朝稱帝。
沒錯,我根本不是什么算命先生,我是衛(wèi)太子留給主公的暗衛(wèi)之一。為了讓主公即位,我在一個月前收到消息,霍光欲扶持昌邑王,此事若成,流落民間的主公劉病已便再也沒有榮登大寶的機會。
我之所以不辭勞苦地北上,并毫不猶豫地救下劉賀,是因為我的任務是,除掉這塊絆腳石,讓這位霍大司馬心中的理想人選做不成皇帝。唯有這樣,主公才有機會。
“什么血光之災,什么被廢可解,都是我騙你的。你這個傻瓜,竟然相信了?!边€深信不疑,毫不猶豫地跳下我挖的一個又一個陷阱。
月光照著劉賀慘白的臉色,他似無意識地開口:“你說的,都是真的?”
我反問:“騙你,我有什么好處?”他的視線總算漸漸聚攏,望向我的目光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他問:“杜非非,你接近我,是別有用心,從最開始就是?”他失望又痛苦的神色,讓我差點兒就要脫口而出:其實,我是后悔過的。那天在長樂宮,我就后悔了。我后悔把他塑造成這樣一個萬民唾罵遺臭萬年的角色,后悔當初自告奮勇接下這個任務……可惜,太遲了。事情已無法挽回。
那就不要說了,說出來只會顯得我虛偽而已。
“對。從一開始就是。我沒想到這么容易就完成了任務,更沒想到你這么好騙?!?/p>
我聽到自己這樣說。
他氣得呼吸急促,胸口起伏,手按在腰間的佩劍上,就快忍無可忍。可他最終還是揮揮手,對我道:“你走吧!別讓我再看見你!”
他可以殺掉我泄憤的,可他沒有。
翻身上馬,最后看他一眼后,我策馬揚鞭,疾馳而去。
(九)暗殺
風掠過耳畔,刮過我的臉頰,吹干淚痕。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明明任務已經完成,可以回去復命了。等主公登基,榮華富貴、高官厚祿對我來說唾手可及。可多么奇怪,想到劉賀被廢那天的神色,想到他知道真相后的氣急敗壞,我竟然覺得很難過,好像有人在我心上狠狠地插了一刀,連呼吸都疼。
小黑跑累了,見我沒有催促,便慢悠悠地拐到路旁吃草。
我渾渾噩噩的,直到官道上傳來凌亂的馬蹄聲。轉頭望去,十幾騎快馬上坐著全副武裝的黑衣人,為首那人我認識,是暗衛(wèi)首領。我瞬間清醒:是了。劉賀雖然被廢,可只要他活著,主公便永遠如芒刺在背。唯有斬草除根,他才能高枕無憂。
他要派人去暗殺劉賀!
回去救他,還是裝作沒看見?我心中糾結萬分。
以前,我掉入陷阱時,他跳下來救我。我險些被霍光殺掉,他挺身而出,不顧風險跟權臣撕破臉?,F(xiàn)在他有難,我怎能見死不救?
回去時還是有些晚了。
侍衛(wèi)們和黑衣人打成一團。劉賀被三人包圍,險象環(huán)生。我騎著小黑,遠遠地看見有人隱在林間,拉弓搭箭,瞄準了他——
“小心!”
我飛奔過去,不顧一切地撲在劉賀身上。利箭挾風,擦過我的肩膀。他目光一閃,擋開黑衣人的刀劍,問道:“你怎么回來了?”
我趴在他的懷里,仰頭望著他染血的面容,顧不上危險,喃喃道:“劉賀,我大概,也是喜歡你的。”不然為何一想到他會死,便心疼得無以復加。為了救他,我背叛了主公。救了他,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我不后悔。
他低頭,不由分說地吻在我的嘴唇上,然后道:“我信你!”又是這句話。他從來都相信我,就算我來歷不明、居心叵測,就算他知道了我目的不純,仍然選擇相信我。為什么?他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釋道:“憑你去而復返?!?/p>
他揮劍,斬殺了近前的黑衣人。
“來人!把這些刺客就地正法!”
隨著號令,隱藏在林間的侍衛(wèi)們紛紛現(xiàn)身,將利箭對準篝火處,把黑衣人圍在了中間。我抬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早有準備,就算我不回來,他也會安然無恙。
他衣衫沾血,神色冷漠,一聲令下,尸橫遍野。
“杜非非,你當真以為,我會毫無準備?”他微笑著,收劍回鞘,“你太小瞧我了。身處皇室,處處都是算計,我沒你以為的那樣單純。我早就知道你是劉病已的人,但我仍然愿意給你機會,因為,我喜歡你。”
他坦言相告,我反而松了口氣。主公一擊不中,必然還有后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已難有廢帝容身之處。若是劉賀毫無防備,我反而要擔憂了。
他低頭查看我的傷口,輕輕在我耳邊道:“對不起。剛才讓你擔心了?!?/p>
沒關系,跟他被騙走的皇位相比,我這么一點兒小小的犧牲根本不算什么。
“我心甘情愿?!奔珙^的傷勢并不重,我握住他的手,憂傷地道,“劉賀,我們以后,要怎么辦?”
叛變的暗衛(wèi)加上被廢的皇帝,我們一日不死,主公一日難安。
聞言,劉賀抱住我,問道:“你信我嗎?”
信。
他為我放棄了江山,我不信他,信誰?
后記
公元前七十三年,劉詢(劉病已)即位,稱漢宣帝。元康二年,漢宣帝派使臣監(jiān)視昌邑王府。元康三年,下詔將昌邑王貶為?;韬?。
在數(shù)十年漫長的政治斗爭中,沒人知道,早在漢宣帝即位之前,王府中的劉賀便已換了人。
與此同時,江湖上多了一對神仙眷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