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敬的酒

崔立

那一天，是高考結束，兒子回到家，臉有些沮喪，心情也有些低沉。

父親坐在桌子前，桌子上擺滿了熱氣騰騰的菜。還是第一次，兒子看到桌上擺了那么多的菜，還有父親，就這么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像是在等候兒子。

兒子喊了聲，爸。

兒子又說，我沒胃口。我先去房間休息會兒。

兒子說完，轉身要走。

父親叫住了兒子，父親說，兒子，你坐下來吧，我們聊聊。

兒子是想說不的，卻看到了父親臉上不容拒絕的眼神，兒子的心里哀嘆了一下，就在父親的指引下，與父親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變戲法一樣，父親摸出了一瓶酒，又拿了兩個酒杯。要倒時，兒子喊了聲，爸，我不喝酒的。父親笑笑，說，喝一點喝一點，咱爺倆這可是第一次一起喝酒。兒子點點頭，只好作罷。

杯子里的酒各倒了半杯。父親主動舉起杯，敬兒子。兒子趕緊雙手舉杯。酒杯碰了一下，父親一仰脖，滿滿一杯酒下去了。兒子喝了一小口，像是嗆了一下，忍不住咳嗽了好幾下。兒子看到了父親杯中喝完的酒。兒子舉起杯，也想喝完。父親攔住了兒子，說，不著急，吃口菜，慢慢喝。

兒子吃了口菜。兒子又吃了口菜。父親坐在那里，細細端詳兒子。父親沒給自己加酒。兒子舉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兒子這算是第一次喝酒。兒子的臉，微有些紅潤了。

兒子又叫了聲，爸。

父親微微笑，說，兒子，吃點菜吧。

在兒子喝到第六口的時候，兒子杯中的酒已經(jīng)沒有了。兒子的臉紅了一大片。兒子哆嗦著嘴，說，爸，我，我其實盡力了……

父親已經(jīng)站起了身，輕輕拍拍兒子的肩。父親用很溫和的聲音，說，兒子，別給自己太大壓力，考都考完了，都沒關系的。

父親扶著兒子去睡覺。

躺在床上沒多久，兒子就睡著了。兒子還微微打起了鼾。兒子臉上的沮喪，像風兒吹過般，已經(jīng)趨于平靜。

兒子從外面進來時，像是要哭出來。

父親正看著電視，電視里播放著一對年輕男女，各自說著戀愛中人表露的那些熱乎乎的話兒。兒子在那里站住了，說了句，爸，我吹了。

不等父親說什么，兒子就進了房間，重重地關上房門。

兒子出來時，天已黑了一大片。客廳的燈亮著，像白晝，亮著兒子的眼。桌子上已經(jīng)擺了幾個菜，還有一瓶酒。父親在椅子上背對兒子坐著。父親坐了多久等了多久，兒子不知道。父親分明聽到了兒子的聲音，父親說，兒子，坐吧。

兒子坐了上去。

兒子坐在了父親對面。

兒子剛坐下，父親就倒酒了。兩個杯子，各倒了半杯。父親舉起了杯，說，兒子，我敬你。兒子叫了聲，爸。聲音哽咽了。父親一仰脖，喝完了杯中酒。兒子舉起杯，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

兒子放下酒杯。

兒子說，爸，我愛她，我真的很愛很愛她，我真的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和我分手，為什么要離開我……

兒子說，爸，我心里不甘哪，我現(xiàn)在只要一閉上眼睛，腦海里還是她呀……

兒子說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

兒子邊說話邊吃菜邊喝酒。

兒子喝完了杯中的酒。

兒子的酒量已經(jīng)很好了，那么半杯酒，莫名其妙地就醉了，醉了的兒子靠在桌子上，睡著了。

父親搖搖頭，站起身扶兒子進房間睡。

兒子可真沉哪。

兒子坐在父親的對面。

桌上有酒，還有幾個菜，菜是父親炒的。

兒子要給父親倒酒，被父親攔住了。父親說，還是我來吧。兒子伸出去的手，停頓了下，就收了回去。

父親給兩只杯子里，各倒了半杯酒。父親拿起酒杯，一仰脖，喝完了。兒子拿起酒杯，一仰脖，也喝完了。

父親沒有再倒酒。

兒子要倒酒，又被父親攔住了。父親說，酒，就喝到這里吧，你要的東西，一會我給你。兒子愣了下，想不到自己說都沒說，父親就這么干脆地答應了。

兒子的領導，看中了父親珍藏多年的一根煙斗。那煙斗，是父親的至愛。對父親而言，這一輩子什么都可以缺失，就是這煙斗缺不得。而兒子的領導，偏偏看中了。偏偏，兒子的領導還給兒子作了暗示。偏偏，兒子也想得到晉升。兒子就想著，勸勸父親。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兒子看著父親，父親的臉上很平靜，像一潭沒有任何波瀾的水。

兒子坐在父親的對面。

還是那酒，還有幾個菜，菜是兒子炒的。

兒子要給父親倒酒，這次，父親沒有攔兒子。父親很平靜地看兒子倒酒。看兒子將兩個杯子，各倒了半杯酒。喝酒喝半杯，這是父親一貫的作風，也是父親做人的宗旨，凡事都要留有余地，不可全滿。

兒子舉起酒杯，一仰脖，喝完了。

兒子看著父親，說，爸，你喝呀。

兒子又看著父親，說，爸，你也喝呀。

父親沒有喝。

父親微笑著看兒子，一如若干年前第一次和兒子喝酒一樣。這是兒子第一次請父親喝酒。

有風輕輕吹過，墓碑上父親微笑的臉龐。

兒子的眼中，像紅透了半邊天的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