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亞洪

2016一整年,我的汽車音響里都裝載著布魯克納《第四“浪漫”交響曲》的唱片,我啟動馬達(dá),它便開始運轉(zhuǎn)。有時候在高速路上,有時候暴雨如注,有時候野花從窗外撲入,“布四”如同一曲浪漫,只要我愿意,就會在遠(yuǎn)方遇見它。
2012年,我在柏林愛樂數(shù)碼廳里聽過一場蒂勒曼指揮的“浪漫”,也是在那一年,蒂勒曼帶領(lǐng)德累斯頓國家管弦樂團(tuán)來滬演出布魯克納《第七交響曲》。2011年,塞蒙·萊托率柏林愛樂指揮了一場布魯克納《第九交響曲》。馬勒之后,布魯克納成為我最想聽的一位作曲家,尤其是切利比達(dá)克演釋了全套布魯克納,我總拿他的版本作為標(biāo)桿去衡量其他樂團(tuán)。
2008年,荷蘭阿姆斯特丹皇家音樂廳管弦樂團(tuán)(RCO)在揚松斯的帶領(lǐng)下到上海大劇院演出,我震撼于其厚實又柔綿的聲音,那一年帶病的揚松斯沒有將RCO的水平發(fā)揮到極致。2017年1月18、19日,阿團(tuán)來到上海東方藝術(shù)中心連演兩場,布魯克納和斯特拉文斯基,我選擇了布魯克納。樂團(tuán)新任指揮丹尼爾·加蒂(Daniele Gatti)接過揚松斯的棒,并帶來了炙手可熱的小提琴家珍妮·楊森(Janine Jansen),曲目為貝爾格《小提琴協(xié)奏曲》和布魯克納《第四“浪漫”交響曲》。
近年來貝爾格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在音樂會上大為走俏,它以勛伯格十二音融合了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小提琴作曲,采用了馬勒《第九交響曲》“慢-快-快-慢”四個樂章的形式。它獻(xiàn)給“一位安琪兒”,悼念十八歲少女瑪儂,維也納建筑師羅格庇尤斯與馬勒遺孀阿爾瑪再婚后所生的女兒。四個月后,貝爾格因敗血癥去世,這首《小提琴協(xié)奏曲》也成為了作曲家的“天鵝之歌”。珍妮身材高挑,穿一件黑色露肩襲地長裙,閃電一樣的金色條紋從她腰部迅疾滑入舞臺,低音單簧管拉開了啟奏的帷幕,一聲路德教眾贊歌,小提琴應(yīng)答,隨后豎琴加入了他們,天堂與對少女瑪儂的回憶油然而生。你看出了現(xiàn)代意識對傳統(tǒng)小提琴的滲透,其中有少女的音樂自畫像、死亡掙扎、升天變形,但我看出的更多是美麗少女瑪儂。第二樂章諧謔曲式的小快板,小提琴與大樂隊頻繁交手,掙扎的音聽出來貝爾格內(nèi)心的荒涼與不安,我想到了馬勒。控制力非凡的珍妮·楊森讓這首現(xiàn)代小提琴協(xié)奏曲聽起來不協(xié)和但不費解,眾贊歌復(fù)現(xiàn),楊森獨奏出驚人的哀悼曲,細(xì)弱游絲的“最弱音”讓加蒂閑下來停止指揮,全樂隊聆聽楊森演奏。曲末,定音鼓滑過鼓面,法國號柔柔地吹奏,楊森將小提琴推向高音區(qū),以極細(xì)膩的清澈透明的音結(jié)束。

布魯克納給他九部交響曲中的“第四”取了個名字叫“浪漫”,從此他在駕馭曲式上表現(xiàn)出非凡的自信,一位不同于前人勃拉姆斯、在導(dǎo)師瓦格納陰影下徘徊了許久、甚至有點羞澀與自卑的作曲家終于呼之欲出:神秘的弦樂顫音在法國號的召喚下拉開一幅壯闊的中世紀(jì)狩獵場景,自始至終,法國號不停召喚,第一法國號手馮德貝爾科(Laurens Woudenberg)整晚表現(xiàn)極佳,在全樂隊陰郁、低沉的時候給了他們信心和力量,他那婉轉(zhuǎn)又柔情的號音令全場為之動容,牽引出了木管樂器、銅管樂器、大批的弦樂,一片超乎寧靜的大自然之音,隨后,又是法國號與木管攜手穿過了舒伯特式的應(yīng)答。如果說馬勒的交響曲源于他的情感生活漩渦,那么布魯克納的交響曲則完全依賴于他的天主教信仰,他用大塊銅管樂與弦樂勾勒出了天堂美景。
丹尼爾·加蒂完全掌控著今晚的RCO,他與意大利另一位指揮家里卡多·穆蒂完全不一樣。穆蒂是一位“暴君式”的掌控人物,而我們在加蒂身上更多地看出了“謙謙君子”的品質(zhì),多年擔(dān)任歌劇指揮的經(jīng)驗讓他雕琢當(dāng)晚的“浪漫”,使之成為滬上一首永恒的“如歌行板”。各樂器聲部發(fā)出了從未有過的歌唱的聲音:單簧管、雙簧管、長笛,還有一把低音大號(Bass Tuba),更不用說六把小號了。它們使樂隊的中聲部更加穩(wěn)固了,這是布魯克納向瓦格納致敬的方式,但他找到的卻是他自己。

第二慢樂章最能表現(xiàn)RCO“天鵝絨般的弦樂”,開篇是帶有憂郁氣質(zhì)的舒伯特泛音進(jìn)行曲,其中撥弦段落與寬廣的低音組對話令人嘆為觀止。那是弦樂組最美的歌唱,湖面上寧靜的惆悵,以至于在樂章快結(jié)束的時候,預(yù)告了高潮的到來:先是定音鼓的擊打(是極慢的慢奏!),接著提琴組跟上,法國號滑過,笛音滑過,撥弦聲似有若無,然后停滯在高潮之上,幾欲將觀眾的呼吸掐斷。所有這些凝聚都是為了第三諧謔曲樂章的到來——“拘謹(jǐn)漢”布魯克納放開了,如一位頑皮少年流露出天真和燦爛,張力急劇上升,銅管樂噴薄而出,燦爛輝煌,屢屢描摹天上人間的奇觀。第四終樂章,低音提琴如雷滾過田野,陰沉的不詳動機,法國號再次突圍,讓人想起《第三交響曲》的開頭。主題明顯加深了,在表現(xiàn)布魯克納音樂的狂喜里,一座宏大的拱形教堂隱約升起在樂手們身上,他們行走在通往神的路上。一直隱秘的大自然,一唱三嘆的木管,清晰、溫柔的弦樂,沐浴著光輝的銅管:再一次,加蒂帶領(lǐng)RCO緩緩攀升到“神界”……
有時候我想,加蒂與他的RCO音樂家們?nèi)绾翁幚砀叱眮砼R后的“激動場面”?他們竟以意想不到的極弱音瓦解!從劇場里出來,因為極度興奮,我?guī)缀鯐炟省N易系罔F,冰冷的地鐵風(fēng)灌進(jìn)脖子里。我走進(jìn)一家小店,還沒坐下來,一陣惡心襲來,便逃一樣離開了。我不知道,能否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