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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傳奇古典吉他演奏家朱利安·布里姆(Julian Bream)娓娓講述了關(guān)于一位改變了世人對西班牙吉他的傳統(tǒng)觀念并成為了真正的音樂大師的回憶。他的名字叫作安德列斯·塞戈維亞。和帕格尼尼之于小提琴、拉赫瑪尼諾夫之于鋼琴一樣,塞戈維亞這個姓氏已然成為了吉他的代名詞。
“塞戈維亞的演奏風(fēng)格有一種全然不同于他人的氣質(zhì)?!辈祭锬愤@樣評價道。他本人在年輕時偶然得到了塞戈維亞的私人指導(dǎo),并在多年后參加了多場塞戈維亞于英國舉辦的音樂會。“塞戈維亞的音色極其美妙和華麗,你可以一下子就辨識出他的演奏。而如今太多吉他手的演奏毫無辨識度,哪怕你聽完了他一整場的演奏會?!?/p>
布里姆提到,塞戈維亞的魔力還來自于他音樂會上精心策劃的舞臺效果。“他走上舞臺,高舉著他的吉他,用吉他的琴背對著觀眾。當他坐下后,他又以一種戲劇性的方式,華麗地將吉他的正面展示給臺下的觀眾。這樣的行為可能顯得有些自負,但這也讓他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吸引了大批古典吉他的粉絲。
所以,是何種聲音,又是何種魔力抓住了觀眾和發(fā)燒友的耳朵?塞戈維亞的學(xué)生,同時也是他音樂會搭檔的克里斯托弗·帕肯寧(Christopher Parkening)認為其奧秘來源于塞戈維亞嘆為觀止的演奏技巧,而更令人難忘的,是“他那絕倫的樂感和他灌入音樂中的靈魂、激情與感覺,他的演奏散發(fā)出獨特的美妙音色,并以此展現(xiàn)出音樂中無與倫比的多樣色彩”。
不計其數(shù)的吉他演奏者,無論專業(yè)或業(yè)余,都曾被塞戈維亞的演奏打動過。塞戈維亞的學(xué)生、美國吉他大師艾利奧特·菲斯克(Eliot Fisk)在七歲時就被塞戈維亞深深吸引。“我記得家里的唱機上放著一張塞戈維亞的老式密紋唱片,然后我就被迷住了。雖然我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聽那張唱片了,但我現(xiàn)在仍清楚地記得唱片中的每一處細節(jié):索爾的練習(xí)曲,羅德里戈的方丹戈舞曲等等。兒時的我就感覺到這聲音可能會影響我的一生?!?p>

弗拉門戈吉他大師帕科·佩尼亞(Paco Pena)因塞戈維亞而燃起了對吉他的熱情,他認為塞戈維亞是“吉他的皇帝,甚至是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時,佩尼亞參加了塞戈維亞在皇家節(jié)日音樂廳(Royal Festival Hall)舉辦的音樂會。“在那場倫敦的音樂會上,觀眾對塞戈維亞演奏的驚嘆顯而易見。我在那之前不曾考慮過成為一名獨奏家,但當我看到觀眾對塞戈維亞演奏的反應(yīng)時,我認為我也有可能在弗拉門戈吉他領(lǐng)域中做到?!?/p>
盡管如此,塞戈維亞的重要程度依然需要一些具體的證明來體現(xiàn)。塞戈維亞有些自負,他視自己為將吉他從民謠和弗拉門戈的泥潭中拯救出來的人。誠然,古典吉他的愛好者們也不會忘記那些前塞戈維亞時代的先驅(qū)者,如費爾南多·索爾(Fernando Sor)、安托尼奧·托雷斯(Antonio de Torres)和有“吉他界的帕格尼尼”之稱的弗朗西斯科·塔雷加(Francisco Tarrega)。而在愛好者眼中,塞戈維亞同時代的演奏家中也有一批佼佼者,如米格爾·廖貝特(Miguel Llobet)、埃米里奧·普約爾(Emilio Pujol)以及法國吉他大師伊達·普列斯蒂(Ida Presti)。
塞戈維亞多年的好友,英國吉他演奏家約翰·杜阿爾特(John Duarte)在塞戈維亞生前就大膽地通過媒體宣稱:塞戈維亞強烈地渴望獲得世界對他本人與對吉他這件樂器的認可。受助于有影響力的音樂會代理商和唱片公司,塞戈維亞最終被帶領(lǐng)到一個新的臺階。正如詹姆斯·高威(James Galway)于長笛,當聽眾面對一件缺乏“公眾認知”的獨奏古典樂器時,有一種獨特的方式能讓人們更快地接受它,那就是一位有代表性的演奏家。而塞戈維亞,你可稱呼他為,“吉他先生”。

1893年2月21日(日期待考證),安德列斯·塞戈維亞出生于利納雷斯省的安達盧西亞城,一座如今以國際象棋錦標賽而聞名的城市。塞戈維亞的父親為兒子規(guī)劃了一條從事法律工作的職業(yè)道路,然而這個年輕人從很小的時候就被吉他所深深吸引,對父母安排好的鋼琴和大提琴課程全然沒有興趣。由于在當時還沒有一所藝術(shù)院校會教授古典吉他的課程,塞戈維亞自學(xué)并掌握了一種獨特的彈奏技巧:同時使用指尖與指甲撥動琴弦,以此得到了廣闊的音色。
由于其驚人的音樂天賦,塞戈維亞少年時期便在西班牙小有名氣。接下來,他準備將自己的音樂腳步擴展到烏拉圭和阿根廷,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打亂了他走向國際的步伐。據(jù)塞戈維亞的兒子卡洛斯說,對塞戈維亞而言,沒有一場音樂會比得上他1924年在巴黎的首演。“他覺得那是一個決定性的時刻。巴黎是國際音樂的中心,音樂會的觀眾中有許多具有影響力的人物。在我父親演奏完他自己改編的巴赫《恰空舞曲》后,那些人對吉他這件樂器的觀念發(fā)生了變化,這首曲子的吉他版本也因此而聞名于世。那場巴黎的音樂會為我父親開拓出了新的音樂版圖。”緊接著的音樂會,塞戈維亞如同冒險般地將目的地定在了蘇聯(lián)和日本。
偉大的小提琴家弗里茨·克萊斯勒(Fritz Kreisler)促成了塞戈維亞1928年在紐約的首演。至此之后(在“二戰(zhàn)”前期和“二戰(zhàn)”期間有一段空缺期),美國成為了塞戈維亞的主要舞臺。他音樂事業(yè)的推動者們經(jīng)常將他安排在大得離譜的音樂禮堂中,一般而言沒有經(jīng)過擴音的吉他只能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但對于塞戈維亞這位能用吉他駕馭大禮堂的權(quán)威來說,這樣的演奏卻更讓人神魂顛倒。此外,塞戈維亞還十分注重自我形象。一位美國的評論家說道:“塞戈維亞的風(fēng)度和儀態(tài)像是一位夢想家或是學(xué)者。他有一頭長發(fā),戴著眼鏡,穿著黑色的禮服大衣,系著復(fù)古的領(lǐng)結(jié)。”
美國是塞戈維亞居住過的許多國家中的一個,尤其在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時期。由于有著源源不斷的委托作品和改編曲目賦予古典吉他以新的內(nèi)容,塞戈維亞的巡演事業(yè)蒸蒸日上。很多作曲家特別為塞戈維亞創(chuàng)作協(xié)奏曲和獨奏作品,尤其是西班牙的托羅巴(Torroba)、蒙波(Mompou)和羅德里格,墨西哥的曼努爾·龐塞(Manuel Ponce),意大利的馬里奧·卡斯泰爾諾沃-泰代斯科(Mario Castelnuovo-Tedesco)以及巴西的維拉-羅伯斯。大量原本為其他樂器所譜寫的樂曲被塞戈維亞自己改寫為吉他曲,其中最為流行的當屬巴赫、阿爾貝尼茲和格拉納多斯的作品了。
塞戈維亞本質(zhì)上的那種浪漫氣質(zhì)深刻地印刻在了他的作品中,并且深受人們的喜愛。不過,朱利安·布里姆卻擔心作品的時代風(fēng)格可能會被忽視,“塞戈維亞所演奏的西班牙作品總是那么可愛,比如阿爾貝尼茲的《塞維利亞》,他將作品中的喧鬧場景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然而在另一些作品中,塞戈維亞對音樂的獨特理解就可能不是那么恰當了。比如他會將巴赫的作品演釋成西班牙的風(fēng)格,在一些他認為需要強調(diào)的地方做更多的停留,從而失去了對整個樂段的把控。”

同樣的,你在塞戈維亞的作品中很難找到真正意義上的前衛(wèi)音樂。他拒絕過諸如弗蘭克·馬?。‵rank Martin)和達律斯·米約(Darius Milhaud)為他寫的作品。塞戈維亞真的那樣不食人間煙火嗎?“他只是單純地不喜歡那些先鋒派,”艾利奧特·菲斯克說道,“他不是對巴托克或斯特拉文斯基那類的試驗型作品有什么微辭,他只是不能享受那樣的音樂罷了?!?/p>
塞戈維亞在推動古典吉他戰(zhàn)略上的一大特征就是鼓勵在藝術(shù)學(xué)校開展吉他課程,這是他為吉他藝術(shù)留下的巨大遺產(chǎn)。塞戈維亞自己也進行過各種各樣的授課,用一種非常具有個人特色的方式。他的脾氣可謂臭名昭著。克里斯托弗·帕肯寧依然記得,他在1964年塞戈維亞開辦的大師班上,斗膽彈奏了精簡了指法的塞戈維亞改編的巴赫《恰空舞曲》?!巴蝗唬昃S亞面色通紅,在舞臺上直跺腳,這真的嚇到了我。他咆哮著問我,‘你為什么要改變指法?我顫顫巍巍地回答道,‘我的老師是這么教我的。他怒視著我說道,‘明天就給我改回來!第二天,當我用原來的指法演奏時,塞戈維亞就顯得輕松了許多。”
菲斯克經(jīng)常會彈奏給塞戈維亞聽,他通過嚴格遵守塞戈維亞的模板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責(zé)難?!拔也幌M业难葑嗍撬姆妫铱释麨樗葑?!我只在他的課上按照他的方式進行演奏,為的是能融入他那華美的音樂宇宙中去?!?/p>
塞戈維亞的魅力,從他晚年依舊一票難求的音樂會就可見一斑,即使那時塞戈維亞的演奏已然垂垂老矣。我有幸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次去英格蘭北部的旅行中,聽到了那著名的“塞戈維亞的靜默”(Segovia Hush)。想象一下,這就好像你側(cè)耳聽到樓下有個夜行賊,而你又不敢發(fā)出一絲聲響哪怕是呼吸的感覺。在哈德斯菲爾德的禮堂里,塞戈維亞讓聲音在一個巨大的空間里憑空蒸發(fā)了,卻讓人感覺到對寂靜的崇敬之心。
塞戈維亞幾乎是在工作中去世的。當他在紐約的巡演中得病后,就被帶回了位于馬德里的家。幾周后,也就是1987年的6月,他離開了人世。為什么在那樣的高齡還要一直演奏?“他的生命離不開演奏?!笨逅埂と昃S亞解釋道,“他住過很多地方,有過三次婚姻,育有不少兒女,但吉他就像是他紛繁復(fù)雜的一生中的一座港灣。”
克里斯托弗·帕肯寧和艾利奧特·菲斯克認為塞戈維亞的遺產(chǎn)——那種浪漫主義的風(fēng)格,在他死后正逐漸被人們所淡忘?!艾F(xiàn)今的演奏有一種疏離魅力、溫暖和歌唱性,而趨向于冷靜和機械化的趨勢,”帕肯寧說道,“吉他通常被認為是一種劣等的‘簡單化的鍵盤,而不是被正視為一件浪漫而又充滿詩意的樂器——這才是它原本應(yīng)該有的樣子。”
“我覺得時代的指針總是會來回搖擺的,”菲斯克補充道,“我告訴我的每一個學(xué)生,不要僅僅成為一個毫不犯錯的演奏者,而要看得更遠一些,好比塞戈維亞,只用三個音符就能讓聽者升入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