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云
摘要:《孟子》中的“惻隱之心”,歷代大多將其解釋為性之發(fā)用的情,這是一種將情感對象化打量的結(jié)果。面對《孟子》文本本身,本文認為“惻隱之心”是一種先于主體情感的情感,是一種本源情感?!罢б娙孀訉⑷胗诰笔且环N本源的生活情境,在本源的生活情境中,作為仁愛情感的惻隱之心得以顯現(xiàn)。這種本源仁愛情感的“惻隱之心”,通過“擴而充之”和“思”,從情感意向到情感意欲,從本源的情感之思到意向之思,再到意欲之思,從而產(chǎn)生了表象,產(chǎn)生了主體性,主體性經(jīng)過認知之思而進行“推恩”,將仁愛情感端倪普遍化、理性化,從而樹立起了人性本體。
關鍵詞:惻隱;情感;思
對孟子“惻隱之心”等四心的理解,歷代大多將其解釋為性之發(fā)用的情,這是一種將情感對象化打量的結(jié)果,這種解釋使得孟學中的大量關于情感的論述陷入了不可理喻的境地。
從《孟子》文本出發(fā),本文認為,作為仁愛的本源情感的“惻隱之心”等是人性本體得以成立的淵源所在。為了分析這一點,將涉及到以下問題:如何理解孟子給出的生活情境“乍見孺子將入于井”?在這種情境中“惻隱之心”是如何顯現(xiàn)出來的?在這種情感顯現(xiàn)的過程中,“我”這個主體性是如何被給出來的?
一、惻隱之心:仁愛情感的顯現(xiàn)
(一)乍見孺子將入于井:本源的生活情境
對“惻隱之心”是如何顯現(xiàn)的,孟子在《公孫丑上》中給出了自己的論述:乍見孺子將如于井。
對于孟子這里所舉出的“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歷來都理解為這是一個客觀的認知性事實:“今人”是一個主體,“乍見”是認知,“孺子”是認知的對象,“將入于井”是客觀情況。其實,這并不是一個認識論的事件,而是本源情感性的生活情境。
生活就是本源,我們總是在本源地生活著。生活如流水,永不停息,正如孔子所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保ā墩撜Z·子罕》)[1]孟子也說:“源泉混混,不舍晝夜?!保ā峨x婁下》)[2]我們總是在生活著,在“混淪”地生活著,但“混淪”并不是渾渾噩噩,而是安心、安詳?shù)厣钪?,這安心、安詳?shù)纳顏碓从谏钪械娜蕫矍榫w:“安,感到心安,這是一種典型的情緒感受。小孩何以能有心安的情緒?這本是生活中的常識:小孩感到不安而啼哭時,母親會把他抱起來,于是他便感到心安了,”[3]這種心安的生活狀態(tài),就是一種本源的生活。其實,我們一直在心安地、本源地生活著,這種心安的生活情境只是在其被打破時才能體會得到。
孟子所說的“乍見孺子將入于井”正是要表達這樣的生活情境之被打破。我們安心地生活著,突然一個年幼無知的小孩一不小心就要掉進井里,“乍見”表明情況來得很突然,是生活中的一種震蕩,在“乍見”的那一刻、一瞬間,看到孩子就要掉到井里的一剎那,你會感到“心”馬上揪了一下,再也不會安心了,這種揪心就是不安。同時,你會顧不得多想,馬上準備跑去營救,如果不去營救,你就會感到不安,“不安”就是不能安心地一如既往地生活。正是這種不安揭明了原來本源生活“安”,確證著我們一直是在安心地本源地生活著。因此,“乍見孺子將入于井”就是這樣一種在本源生活中的生活情境。
(二)惻隱之心:仁愛情感的顯現(xiàn)
在“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的本源生活情境中,“乍見”說明本源生活之被打破來得很突然,這種突如其來的震蕩一下子就揪住了人的心,這種揪心的不安是生活帶給我們的一種生活情緒的顫動,讓我們的仁愛情感、即孟子所說的“惻隱之心”得以顯現(xiàn)。
對于“惻隱”,朱子《孟子集注》解為:“惻,傷之切也;隱,痛之深也。”朱子的解釋確實符合孟子這里的原意,“惻隱”就是傷痛,“惻隱之心”就是“傷痛之心”。正因為傷痛之深,所以“不忍”,故孟子又把“惻隱之心”稱為“不忍人之心”。不忍是因為愛:愛,所以難忍;如果不愛,肯定能忍。所以,孟子這里的“不忍之心”或“惻隱之心”,就是一種仁愛情感的一種顯現(xiàn)。但這不是形而下的道德情感,而是一種本源性的生活情感。本源的仁愛情感只有在本源情境被打破時才能被領會到,如在“乍見孺子將入于井”時才能領會到。
本源的仁愛情感之所為本源性的,是與形下的道德情感相區(qū)別的。形下的道德情感是將情感對象化打量后的結(jié)果,是在“主—客”架構(gòu)下發(fā)生的,因為道德情感是有其先行的主體觀念的,或者說是有目地性的;而本源的仁愛情感是沒有任何預設的,是“主—客”架構(gòu)產(chǎn)生之前的事情。對此,孟子這里對“惻隱之心”闡述得很清楚,他強調(diào):這種仁愛情感“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皆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這就是說,這種本源的仁愛情感之顯現(xiàn),并不是因為知道了他是誰家的孩子,想結(jié)交孩子的父母;也不是因為想在鄰里之間博得一個好名聲;也不是厭惡孩子的哭聲??傊?,這并不是在對孩子進行對象化打量以后、或者斟酌一番之后的事情,而是生活中本有的仁愛情感驅(qū)使你采取行動。
二、從“惻隱”到“仁性”:本源性情感的理性化
(一)“志”與“欲”的情感分析:情感意向與情感意欲
可以借用胡塞爾對意識“意向性”的分析:“我們所‘意識到的對象,并不是以在盒子里的方式存在于我們的意識里,以致我們就只能在意識里找到和抓住它們?!鼈兪紫仁亲鳛閷ξ覀儊碚f它是什么,對于我們來說,它算什么,以及在客觀意向的改變著的形勢下,才被構(gòu)成的?!盵4]來對情感做一分析。情感本身也是有結(jié)構(gòu)的,情感的結(jié)構(gòu)可以稱之為“情感意向”。儒學中的情感意向性,就是王陽明所說的“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傳習錄》)“意之所在”就是情感的意向所在,情感的意向所在或是指向父母,或是指向民眾和萬物,以至于視聽言動皆有“意之所在”。而情感的這種意向性又總是在生活情境中展現(xiàn)出來,為此,對本源情感的分析,關鍵也要看其“意之所在”,正像孔子所說的:“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叟哉,人焉叟哉?!保ā墩撜Z·為政》)
孟子雖然沒有明確提出如陽明的“意之所在”的說法,但孟子也有“意向性”這樣的觀念。孟子的意向性觀念,體現(xiàn)在“志”的情感分析中。孟子是很注重“志”的,他明確地在(《盡心上》)提出了“尚志”的主張。這“志”,其實就是情感意向意義上的“意志”,“尚志”就是崇尚這種情感意向。當被問到“何謂尚志”時,孟子明確提出了“仁義”,接著又進行了闡釋,認為仁是人的所居之地,也就是“居仁由義”。而孟子認為仁愛情感首先是本源仁愛情感。因此,“意志”的出發(fā)點就是仁愛情感,也就是生活情感。而生活情感是對生活的感悟,生活如水,情感如流,生活情感涌流不息,情感在涌流中總表現(xiàn)為一種方向、趨勢,情感的方向或趨向就是“情感意向”、“意志”,可以說“意志的特點是有方向性或定向性”[5]。由此看來,孟子中的“志”就是情感意向。
情感意向總是有所指向,有其目的,也就是朱子所說的“主張”。朱子說:“意是主張那恁底?!保ā吨熳诱Z類》卷五)情感的主張,可以叫做“情感欲望”,在孟子那里,就是一種“欲”。孟子提出:“可欲之謂善?!保ā侗M心下》)顯然,孟子這里所說的“欲”不是感性欲望之欲,而是孔子所說的“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之欲。這里的“欲”沒有主體性的預設,而是生活情感本身的“意之所在”、“主張”,是情感涌動中的自我主張、自己流動,似乎是朝向一個對象去流動,這個對象是值得欲求的,但實際上并沒有一個對象,“因為欲者心之欲,可欲者心之存在”[5],“心”就是“惻隱之心”,已分析“惻隱之心”即是生活中流動的情感,故這里孟子的“欲”是仁愛情感的欲,是先行于主體性的欲,這里的“欲”猶如孔子“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論語·為政》)中的“欲”。
(二)“思”的遞轉(zhuǎn):本源之思到形上之思
孟子的“思”確證著觀念的建構(gòu)性;由“思”而從本源到形上的遞轉(zhuǎn)過程,確證著孟子人性論形而上學的成立。
“思”首先是本源性的思?!八肌弊帧皬男摹保靶摹敝饬x是有著很大包容性的,“心”不僅有情感、意欲、認知,還有“人道”,故孟子曰:“思誠者,人之道也。”(《離婁上》)“思誠者”中的“思”就是本源之思,因為“誠”是“天道”,“誠者,天之道也”(《離婁上》)。孟子所說的“天”是“莫之為而為者”(《萬章上》),即是存在本身自己如此,生活本身自己如此。顯然,“思誠”中的“思”是沒有主體性的思,是先于主體性的思,是生活情感自己在思生活本身,是情感之思、領悟之思,是先于主體性的思,即是本源之思。
根據(jù)前面知道,情感之思后又有意向之思、意欲之思。在從意向到意欲的遞轉(zhuǎn)中,出現(xiàn)了意欲的對象,一種“表象”;當把這表象想象為對象時,客體對象就產(chǎn)生了,進而主體也就產(chǎn)生了。如前所說“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的事例,在看到孺子將要掉到井里時,也就是本源生活情境被打破之際,仁愛情感在涌流中總是指向打破中的生活狀態(tài),其關注點是孺子,也即是生活情感的流動的方向、趨勢甚至于情感流動的目的地是“儒子”,情感的意欲就是“孺子”,這中間涉及到本源之“思”的一系列轉(zhuǎn)變:情感之思→意向之思→意欲之思,意欲之思最終指向孺子,欲救孺子,進而表現(xiàn)為救孺子的行動。當意欲之思指向孺子時,也就在“思”中給出了這個“孺子”的表象,當把意欲之思中的表象“孺子”想象為孺子時,就是把孺子對象化,從而孺子作為客體對象就產(chǎn)生了,而作為被客體孺子規(guī)定的主體也就產(chǎn)生了,主體的誕生就表明著本源之思的結(jié)束。但這時的主體之思,并不是形下之思,而是形上之思。因為這時的主體是一般主體性,作為一般主體性還要“思”,這時“思”的任務是將領會到的“火之始燃”的仁愛端倪“擴而充之”,使之普遍化、理性化,從而建構(gòu)人性本體的形而上者。
總之,作為本源仁愛情感的“惻隱之心”,通過“擴而充之”和“思”,從情感意向到情感意欲,從本源的情感之思到意向之思,再到意欲之思,產(chǎn)生了主體性,主體性經(jīng)過認知之思而進行“推恩”,將仁愛情感端倪普遍化,最終達到“生物一本”、“萬物一體之仁”,將情感理性化,從而樹立起了性本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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