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竹簫齋藏齊白石《雄雞圖》從和平畫店到和平藝苑

□ 陳晨

北京竹簫齋藏齊白石《雄雞圖》從和平畫店到和平藝苑

□ 陳晨

圖1 雄雞圖

“雞”是歷代中國畫作品中常常表現的題材。早在漢代時期，韓嬰便在《韓詩外傳》中提出“雞有五德”之說。所謂“五德”，就是指文、武、勇、仁、信。首先，“頭戴冠者，文也”，常常比喻文星高照，鴻運當頭。也因為“公雞鳴叫”，取其漢字諧音相關之義則是“功名”。第二，“足搏距者，武也”，腳踏斗距，虎步生風，是英勇剛強的象征。第三，“敵在前而敢斗，勇也”，如常見的題材《斗雞圖》；第四，“見食相呼者，仁也”，懂得遇食分享，共品美餐；第五，“守夜不失時者，信也”，俗語有“天雞報曉天下知”之說。此外，“雞”本身與“吉”諧音，故有“大吉”、“吉祥”之義。所以作為長盛不衰的畫題，“雞”寄托著人們的美好期許。

早在南宋時期，宮廷畫家李迪就有《雞雛待飼圖》留存于世。其畫法工整細致，具宋代院體畫典型風格。之后歷代畫家皆有與雞相關的繪畫題材出現。近代畫家齊白石，同樣有著諸多關于雞的作品。雖然雞題材作品在齊白石眾多作品中比例不算大，但貫穿于他一生的創作之中。至于齊白石為什么喜歡畫雞？他畫雞又有什么特別的動機？我們從《白石老人自述》里，并未能發現他創作雞圖的動機或緣由，但從幾幅畫作的題識里，隱約可看出齊白石創作雞圖的心境由來。

如“余日來所畫皆少時親手所為、親目所見之物，自笑大翻陳案。”從這一題識里，我們可以看出齊白石畫雞是將其童年的生活經驗再現于畫紙上，這一點與他其他頗具鄉土氣息的作品一脈相通。另有一首題畫詩：“記得門前看小溪，水清溪底卻無泥。斜陽時候蝦成擠，羨煞群雛岸上雞。”從題意可以看出這一幅作品是根據齊白石在故鄉時的生活回憶所作。而溪蝦成群、岸上群雛，正是農村生活的景象。作品《芋苗雞雛》的題詩：“半畝田園對小窗，秋末芋業半青黃。中年清福全無事，笑看雛雞個個忙。”這一首詩更是把農村生活景象描寫得淋漓盡致。從農舍眺望田園風光，從青黃的芋葉感受到秋末的季節，再看到雞忙碌覓食的景象時，尤感中年悠閑享受清福生活的可貴。可見齊白石創作雞畫應是根源于對農村生活回憶的眷念，是基于一種濃郁的鄉土情結而對過往的農村生活經驗予以再現紙上。

北京竹簫齋藏有三幅齊白石的《雄雞圖》，均是其晚年精品之作。其一（圖1）為齊白石93歲之作，縱105、橫34.5厘米。圖上描繪一只雙目炯炯有神的雄雞，鮮紅的雞冠與明黃的羽毛顯得格外突出，與黑色的尾羽形成鮮明的對比。齊白石的用色非常講究，很多顏色都是老人自家研制，并且是專筆專用。要畫墨色的時候，用的是專門畫墨色的筆；需要畫葉子了，拿起另一支專門畫綠色的筆；畫花頭的時候，又拿專門畫紅色的筆。所以，大家看到白石老人的畫顏色非常純正，畫面相對來說都很干凈，這是他畫畫的習慣所致，也是因為在個人審美傾向上，白石老人喜歡純色。

另外我們知道，在中國傳統的繪畫中，墨的濃淡常用來表現物象的明暗、遠近、陰陽、向背。齊白石晚年經常運用濃淡來表現對象身體的質感，并且從墨的濃淡對比中還進一步發展出了另一種奇特的表現方法，那就是水暈的運用。水暈是筆中含水量多少造成的，水分多了會在宣紙上產生水暈，掌握不好會影響形象的清晰度，以至使對象交待不清楚，糊成一團。但是齊白石卻巧妙地運用了水在紙上的效果，表現形象所特有的質感。此圖中公雞的黑色羽毛濃墨交替自然和諧，白石老人用灑脫的筆墨將雄雞的尾羽用濃淡兩墨區分，瀟灑靈動。雄雞尾羽翹立直上，步履小心翼翼，似乎發現了食物。畫面中并未描繪其他背景，但是將畫外之意躍然紙上。

畫面右側一炷香式題跋：“九十三歲白石老人畫于京華”，下鈐朱文“白石”方印。值得關注的是，畫心上方詩塘部分另有一段白石老人題跋：“是麟廬好，子孫不得將此畫付與他人。麟廬乞白石畫。”下鈐朱文“白石”方印。

此圖上款中的“麟廬”乃是白石老人的關門弟子許麟廬。許麟廬（1916～2011年），原名德麟，字玉書，號趾仁，齋號竹簫齋。1916年10月19日出生于山東省蓬萊市大皂許家村，乳名“駱駝”。許麟廬幼年生活在蓬萊，父親許樹亭以捕魚為生，1920 年許麟廬 4 歲，蓬萊天災，一家被迫到天津謀生。1934年他于天津甲等商業學校畢業，直至1945年許麟廬一直生活在天津。

許麟廬在天津上學曾經在畫店中被一幅齊白石所繪的花鳥畫所打動，覺得畫法風格非常夸張寫意，一只體型較大的喜鵲站立在一個西瓜之上，生動有趣。后來才知這就是北京著名的白石老人所畫。此后不久，一個偶然的機會，許麟廬在天津結識了齊白石的得意門生李苦禪，很快兩人就成為了莫逆之交。1945年經李苦禪介紹，時年29歲的許麟廬正式拜時年83歲高齡的齊白石為師。許麟廬也因此成為了齊白石晚年破例收下的關門弟子。從此追隨老師 13 年，直至老師仙逝。許麟廬的“麟廬”二字也是齊白石所賜，因為其非常喜愛吳昌碩的繪畫風格，因吳昌碩叫“缶廬”，所以齊白石贈許德麟“麟廬”二字。

山東人的性格中透露著實在、豪爽。與老師交流繪畫的過程中，許麟廬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點也沒有因為在老師面前就不敢多言的拘謹。白石老人每每作完畫，就讓站在身旁的許麟廬提意見，許麟廬常常能指出問題的癥結之處。因此“啟予者，麟廬也。”是白石老人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許麟廬跟隨白石老人學習的第一幅畫就是蝦。每日臨摹老師的畫，達到了爐火純青，以假亂真的地步。曾經宋文治帶南京友人向許麟廬求畫，竟然與白石老人的蝦混淆，難分真假。在跟隨白石老人學藝的過程中，生性聰慧的許麟廬漸漸得到了老師的真傳，“東城齊白石”這個美譽讓許麟廬非常得意，并多少有些飄飄然。這時候白石老人的一句話點醒了他：“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從此許麟廬牢記這句教誨，博采眾長，悟出了“尋門而入，破門而出”的八字心得。齊白石作畫如寫楷書，古樸凝重，許麟廬反其道而行之，以狂草筆法入畫，形成了獨特的大寫意畫風。

師徒二人在生活中就像父子一樣。在向齊白石學習，為老師理紙研磨的日子里，許麟廬一家人對老師的生活是細心照料，老師愛吃蝦、螃蟹，許麟廬在新鮮的蝦蟹一下來就買給老師送去。每個月就連許麟廬的夫人也要去白石老人那好幾次，給老人送去牛肉、芋頭等。白石老人頭上一直帶的帽子也是許夫人親手做成的。白石老人對許麟廬一家也十分關愛，給孩子錢、送畫是常有的事。許麟廬的小兒子出生時，白石老人特意前去，并且給孩子十元錢當做見面禮。在眾多學生中，齊白石最惦記的就是許麟廬，有什么事情都找他，感情深厚自然不言而喻。

圖3 雄雞圖

竹簫齋藏有的第二幅《雄雞圖》（圖2）就是齊白石贈與許麟廬夫人王齡文女士的。此圖題材與之前不同，紙本設色，縱119、橫33厘米，畫面描繪了一只華麗翹尾的大公雞，用親切關懷的眼神看著下面的三只雛雞。畫面左側題款為：“齡文夫人屬畫九十一歲白石。”下鈐朱文“借山翁”方印；畫面右下角鈐“松蘭小筑”白文方印。

與其相仿的另一幅是齊白石贈與其弟子—人民美術出版社的資深編輯盧光照的《雄雞圖》（圖3）。此幅紙本設色，縱70、橫34厘米，同樣也是這種公雞帶雛雞的題材，只是公雞是側面站立，眼神依舊親切關懷，雛雞萌萌可愛。畫面左上角自題“光照仁弟笑論。辛卯九十一歲白石。”下鈐朱文“白石”方印，畫面右下角鈐白文方印“大匠之門”。兩幅《雄雞圖》都是公雞帶領雛雞的題材，然而歷代常見的都是母雞帶領雛雞覓食或嬉戲的繪畫，絕少看到公雞帶領雛雞者。而在齊白石的雞題材繪畫里，只要是以成雞帶領雛雞為構圖題材者，成雞卻以公雞為多。在實際生活情況中，很少看到公雞單獨帶領雛雞覓食的情形，齊白石所畫的公雞帶雛雞覓食的畫作，可能是他只截取了公雞和雛雞的那一部分視界，母雞猶如身處在畫幅外的空間里。齊白石每以此場景入畫，突顯其深刻的舔犢之情。以上三幅《雄雞圖》先后入藏許家，既是師徒情同父子的印證，也成就了許家的收藏之緣。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情有所屬，物有所歸吧。黃永玉在《比我老的老頭》一書中這樣形容許麟廬：“他是一座活生生的白石礦，多年追隨侍奉白石老人的逸聞趣事脫口而出，如數家珍。”齊白石和許麟廬二人雖是師徒卻情同父子，就連老人離世入殮，也是許麟廬親手而為。齊白石自己也曾說過最得意的學生是李苦禪和許麟廬，對兩人偏愛有加，妙手之作，經常轉贈愛徒。一次，齊白石在珍藏多年的乾隆紙上畫了兩幅荷花，皆署“平生孤本”，這對經常一個范式有無數張相似作品的齊白石來說，著實少見。兩幅珍品，兩個愛徒，通過抓鬮，一幅倒影荷花給了許麟廬，一幅花落一花瓣，一群蝌蚪頂瓣而游歸了李苦禪。足見齊白石對許麟廬的喜愛。

齊白石不僅在專業上對這位愛徒悉心教導，在事業上也是照顧有加。1951年，許麟廬的父親創辦了大華面粉廠，許麟廬任經理。上班時，許麟廬就約上李苦禪在樓上畫畫、唱戲，廠子就因為這個經理的“玩忽職守”而被迫關門。1953年，許麟廬于北京西觀音寺開了“和平畫店”。對于許麟廬來講，這個不到四十平米的“和平畫店”一來可以維持生計，二來結識天下朋友，切磋畫技。齊白石每個星期都會到畫店親自坐鎮，還題寫了“和平畫店”的匾額，更是將自己的精品力作交由畫店售賣。之后徐悲鴻和陳半丁兩位大師又分別題寫了牌匾，畫店的人氣可想而知。細心的經營、老師的支持使得畫店一度成為北京各界名流的聚集之地和保護傳統文化的據點。

和平畫店開業后，來來往往的人士將這里匯聚成了一個文人雅士的集會場所。許麟廬除了書畫經營與藝術創作的才氣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一身豪俠之氣。當時人們根據梁山好漢小旋風柴進的名號，送給他一個“柴大官人”的雅號。當時很多光顧和平畫店的客人家境貧寒，許麟廬完全不顧市場營銷的規則，也不考慮自己的利益，常常高價收購他們的畫作，又低價賣給那些喜好畫而囊中羞澀的人。他在圈內出了名的喜好結交朋友，他的俠骨柔腸更是朋友們津津樂道的事情。

潘天壽和傅抱石也是和平畫店的常客，他們常拿畫到那里寄賣。李苦禪、李可染、黃苗子、郁風、黃永玉、張仃更是常常出入和平畫店。有的時候李可染會拉上一段二胡，許麟廬就唱起了京劇。甚至每天一到了下午四五點鐘時，和平畫店就成了這些藝術家的文藝活動中心，氣氛十分融洽。

1954年開始社會主義改造，為了順應社會潮流，許麟廬將和平畫店的所有書畫無償捐贈給了中國美術家協會，甚至包括自己的私人收藏。許麟廬也被調到了中國美術家協會美術服務部工作。1956 年許麟廬被調入榮寶齋工作，成為了榮寶齋的第一任經理、美院的教授。多重的身份并沒有改變“柴大官人”內心的俠骨柔情，以及“和平是金”的人生態度。2011年，許麟廬的四子許化遲繼承了父親的志向，將曾經的“和平畫店”變為今天的“和平藝苑”，三幅《雄雞圖》也成為重要的收藏之作。

（責任編輯：尹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