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梅
“姐姐,你可不可以教我上網啊?”
他的聲音很甜,粘粘稠像蜜糖一樣。他的手指白皙而細長,小指翹起如蘭花開放。我看著鏡中的他,長長的披肩秀發光亮可鑒,一側還別著個長長的發卡。
鏡子里的他笑著,嫵媚妖嬈,如蝶。我看到,我,左邊頭發很長,右邊碎發正飄飄悠悠如風中的柳絮,在空中飛揚。
我后悔和他曾有的交談了。一個月前,也是在這兒,也是這時候,他問,“今天上班嗎?”我說,“不上班。”“那在家干嘛呢?”“上網呀,玩呀。”再無其它。他記住了,更想當然地把我歸類了,我想。
我是他這家發屋的常客。他的店,我的家,中間只隔了幾幢樓房。
他讓我想起,在小區里常見的那個抱著狐貍犬的女子,她濃妝艷抹,穿著大膽,露臍的吊帶衫里一對肉球好象要掉出來似的。她沒有工作,據說是一個建筑公司經理包養的二奶。
他讓我想起,我們總是以“很忙”為借口而不回家的某副總的夫人,一個標準黃臉婆,給自己養的狐貍犬取了副總的名,早晨,牽著它去公園,晚上,摟著它睡覺。
他讓我想起,三個女人,胖乎乎的身體,如何把四五米寬的大路變得逼仄異常,讓瘦削如針的我找不見縫可插。奮力闖過肥肉堆的我,耳際傳來一聲感嘆,“如果一天不打麻將,我可怎么活啊!”
我知道,他的眼中,所有上網的女人,譬如我,白天經常在家,衣著也算時尚,一個月去發屋修一次頭發、拿著高檔化妝品去發屋隔壁的小美容店做一次皮膚護理的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那些女人中的一個。他完全不知道,一個月修一次頭發,那是因為掉過頭發的經歷讓我特別愛惜頭發也特別注重發型,為保證頭發的營養一直剪的短發,而短發,專家們指出最好一月修剪一次,這樣發型才會漂亮,發質也會比較健康。做皮膚護理只是不想浪費。因為護膚品是大城市的嫂子給的,又太高檔了,畢竟,和護膚品的價格相比,小美容店的護理費少得可以忽略不計。
鏡子里,我看到,他雙眼嫵媚流轉,眼瞳竟發出絲絲細絲,企圖纏繞在我的身上,他多像抱在女人懷里的狐貍犬啊——長長的眼梢,妖嬈的表情,小而尖的耳朵,敏感地豎起,時不時抬眼討好地看看主人……
可惜,他想做那狐貍犬,我卻不是那二奶和闊太太,也不是那無聊得離了打麻將就會死的女人。我養不起他更不屑養他。
準確地說,我是耗子,一個喜歡晝伏夜出的耗子。
很多人不解,終有人問了,“你為什么要喜歡這晝伏夜出的無規律生活?”
我回,“別人上班我不上班。別人睡覺我上班。這樣的日子,我喜歡,我很喜歡。”
我不能理解,享受科級待遇又是公司股東之一的值班主任為何羞于告訴別人自己上三班。當然,正如他也不能理解我為什么喜歡這種生活一樣,我不解釋。我的科長那么的愧疚,好像安排我上三班是對我做了最不人道的事一樣,我樂天知命,享受著我的班上無人查崗,工作告一段落時可以放心睡覺,下班后可以有足夠的精力發展自己的業余愛好——網上看書和寫作。我不解釋。我可以對著老公撒嬌,說,“我上了夜班了喲,你去拖地,你去洗碗……”老公俯首聽命的模樣總讓我受用無比!雖然老公也有怨言,說,“你們公司怎么搞的,就招聘不到新工人么?”嘿嘿,他不知道,我對科長說了,“這新工人不行,讓他上班我不放心,現在人員緊張,我作為一個下屬,就該多替領導想想……”科長連連翹起大拇指,而我,卻一旁偷偷地笑著。
可是我不想告訴他這一切,對一個陌生人,我壓根就懶得解釋。
他的表情告訴我,他不會買電腦,當然也不能上網,因為有著狐貍一樣長長眼梢的他想的是——像寵物一樣,白吃白喝白受著太太們的照拂和愛撫。
我有些不過意。給人兜頭一盆冷水,這不是我的風格,何況人家現在正在給我打理頭發呢!于是,我盡量把語氣放得和緩:“你還是先去買電腦吧,二手的就行,一樣上網、一樣聊天、一樣打游戲,你想要的功能一個也不少。……買了告訴我,我來教你,一定教你!……不過,有一點我必須告訴你,我只是一個小工人,而且是上三班的小工人。”
我沒轉過頭看他的表情。只感覺側對著我的他,身形一下子定住,像服裝店里的塑膠模特。我突然很想笑,但是強忍著不讓自己笑出聲來。我看見鏡子里,我的嘴角翹出了一個可愛的弧度。
再也無話。
修剪完畢。掃掉細碎頭發,解掉圍布后,我站起身,整了整衣衫,戴上眼鏡,對著鏡子,細細打量自己的頭發,帶著挑剔的目光。
鏡子里,出現了一個完美的形象。又一只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抖動著沾雨帶露的翅膀……
心里有一種叫喜悅的東西發了芽,并于瞬間便漲滿了我的身體。我滿意地點了點頭。嗯,很好。
看著頭發不禁感慨,他的手藝真叫個好,別看他年紀小,還長得妖嬈,只是很小的發屋的理發師,手藝卻遠超鎮上那些名氣在外的大師傅。鎮上的發屋我全光顧過,但凡有點名氣的大師傅那兒,我都領教過手藝,只是,每每希望而去失望而歸。唯獨他打理的最合我意,且每次都很合我意,這也是我現在總來這發屋的原因。
而那只妖嬈的蝴蝶,看上去似乎并不滿意,還在繞著我打轉轉,用很挑剔的目光打量著我的頭發。
一種知遇之情油然而生。
幾年前的掉發經歷又一次浮上心頭。那是我最為艱難的一年,因為所在的工廠倒閉,生活的壓力,健康的壓力、工作的壓力……一系列的壓力全部壓到頭上來了。雖然最后憑借著扎實的業務技術和豐富的工作經驗進了現在的單位,卻也大傷了元氣——精神過度緊張造成植物性神經紊亂,頭部突然發生圓形或橢圓型狀脫落的局限性脫發,從一分硬幣大小的圓形脫發區,后來逐漸發展為較大的圓形禿斑,散著發生或者融合成片,迫得我只好走上 “謝頂”一族“周邊支援中央”欲蓋彌彰的老路。好在通過治療,脫發得到了控制,一年后又青絲滿頭一派欣欣向榮的喜人景象。縱是如此,整整一年,頂著幾處頭皮發白發亮邊緣清晰大小不等的腦袋行走于人前,這對我一個愛美的年輕女子來說,實在是一種煎熬。這次掉發經歷對我的影響很大,不但讓我在后來兩年的無數個晚上噩夢連連,還讓我對頭發之事從此上心,進而深刻體會到了“噱頭噱頭噱在頭上”這句話的正確性。可以這么說,現在,全身上下,我最注重的便是頭發了。否則,我不會在頭發上最舍得花錢,不會在全鎮的發屋試遍,只為找一個中意的理發師。
曾經,頗中意一家發屋某大師傅的手藝,在他那兒打理頭發差不多一年時間,后來,去了那家發屋幾次,總不見他,一問才知他已經離開這家發屋了,正猶豫是走還是另找個理發師試試,一個理發師開口了,問我理發還是燙發,我回他理發,那人嘴一撇說,理發誰不會啊!我聽了這話,立刻果斷地轉身走了,后來再沒踏進這家發屋。如果誰都會理,這鎮上發屋遍布,我家附近發屋也不少,我干嗎大老遠的奔你這來呢。置身于他的關注并且挑剔的目光中,我感受到了一種被尊重和被理解的感覺。和過去一樣。
這家發屋是去年才開張的。和周邊的幾個發屋一樣,做的都是小區的生意。發屋面積不大,只有一間門面,洗頭、剪頭、燙頭全都在一個區域內。小區里,同樣簡陋的發屋費用很低,理發只要5元、8元,且基本上都做的熟客的生意。他的發屋開得晚,還沒有熟客,理發又要十元,比別的店貴上2-5元,所以,生意并不好。試了一次后,我驚喜交集,驚的是,小發屋里有高人,喜的是消費價位低(大型發屋的理發費用都二三十元的),讓我有種花小錢得大便宜的大歡喜。更妙的是店就在家附近,理發再不用跑遠路了。
剛才的聊天一點也沒有影響他水平的發揮,足見他的技術多好。俗話說:“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他年紀輕輕便有了如此好手藝,想來背后一定是下了一番苦功的。更難得的是他苛求完美的工作態度,就像現在這樣,注意細微之處竟達到吹毛求疵的地步。想到這兒,先前的不屑、鄙夷之意頓消,他又成了過去我所尊重、喜愛的理發師。
我的心里又一次涌上一種撲過去擁抱他的沖動,趕緊壓制了下去。
突然想起,為了讓他在我的頭發上多花些心思,把我的發型打理得更漂亮些,有時,我會一改內向寡言本性,主動和他搭訕,語氣里明顯有討好的意思。現在想來,發生今天的事我可能也有責任,也許正是我某時的言語誤導了他吧?眼下帥哥傍富婆現象屢見不鮮,就像女人傍大款一樣,人們已經學會見慣不怪。誰都想走捷徑改變現狀實現夢想。他的發屋硬件設施不行,手藝再好,費用也高不上去,浮躁是可想而知的,哪能再禁得住我的誤導?思及此,我不免暗暗自責。
他審視一番,終于放行了。
我沒有再看鏡子,從包里拿出一張十元的人民幣遞給他。和過去一樣。這么好的手藝,給十元實在拿不出手,但墻上既然明碼標價了十元,我自然要遵照執行。
蝴蝶又開始妖嬈地笑了,不,更加妖嬈了。他期期艾艾地說,“本來不該收你的錢的……”尾音長長。
我有了一絲驚慌,因為我知道我付不起其它。在我眼中,這張人民幣很小,其它的對我而言卻很大,太大太大。我的心一沉,仿佛一座山朝我壓了下來。
他用蘭花指挑起人民幣,撣撣,紙質的人民幣發出清脆的聲響,霍霍霍……很好聽的聲響。他吹起了口哨。
“不過……”
人民幣被平平整整地放進了滿是瓶瓶罐罐的抽屜里,那里,一張張紙幣的邊角都壓得平平整整。
我的一顆心立刻很輕很輕,輕如羽毛。拉拉衣角,抿抿鬢發,我一臉端莊,矜持而又由衷地說道:“謝謝!”
“歡迎下次再來!”他熱情送客。和過去一樣。
走出發屋,行至路口準備拐彎時,想到剛才的事,忍不住回頭看。突然,發屋招牌上的“不可絲意發型屋”幾個大字映入了我的眼簾。不可絲意?我一個愣怔,心底把這四個字咀嚼了幾遍,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