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貓

文/鄧西 圖/米米兒插

奶奶和貓

文/鄧西 圖/米米兒插

奶奶從四川鄉(xiāng)下來了。

她把看管我的工作做得盡職盡責，每天放學后我若是回得晚了一點，她便一路踏著小碎步跑到學校來找我。而我卻不想回家，哪怕只是在路上東游西蕩，我也覺得比回家好。

每回奶奶都火急火燎地來找我，邊走邊喊著我的名字，每遇到一個穿校服的同學就問：“看到徐天藍沒有？看到徐天藍沒有？”那情形就像她在老家時尋找一只走丟了的母雞似的，“你看到我家那只蘆花母雞沒有？你看到我家那只蘆花母雞沒有？”

唉，真丟人！

因為奶奶，我?guī)缀醭闪藢W校的“名人”。走到哪都聽到有人在背后嘀咕：“看啦！她就是徐天藍。她奶奶超級搞笑，走路總是掖著腿，碎著步子小跑，像日本女人那樣。”

“會不會真是日本人喲？”

奶奶家在四川一個偏僻的農(nóng)村，她有時候會到城里來住一段時間。那會媽媽和弟弟都在，奶奶似乎只喜歡她的孫子。我想，奶奶和我的關系還不如她和她家的那只蘆花母雞親近。

自從爸媽離婚后我怕見人，尤其是怕見到我的同桌周循循和五年級的辛安。周循循也看出來我在躲著他們，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和他倆說話了。

“徐天藍，徐天藍。”有人喊我。聲音的主人很快就站在了我面前，是辛安。“我送你回家吧，現(xiàn)在下班高峰，你擠不上車的。”

“謝謝，不用了！”我加快步子往前走，他推著自行車一直跟著。

“對不起，徐天藍。”

“為什么要說對不起，你又沒做錯什么事。”

“我惹你生氣了。”

“沒有。我沒生氣。”

“那你為什么這么些天都不理我，還看見我就躲。”

我沒回答他，朝公交車站跑去。我想在奶奶找到我之前乘公交車溜走。

“天藍，天藍。”遠遠地，奶奶朝我跑來，小碎步敲擊著地面，像急驟的鼓點聲。她一把拽緊我的手臂，嘴里嘟囔：“你這孩子太不聽話了，這都幾點了，還不回家，你要把奶奶急死呀！”

奶奶的力氣很大，手像一把鉗子鉗得我生痛。“奶奶，你放開我嘛，我自己會走。”

她不肯松手，仿佛一松手我就會飛走似的。我被奶奶拖著往前走，辛安推著自行車跟在后面。

“奶奶，你弄疼我了。”

“奶奶，你放開她吧！她又不會逃跑。”辛安說。

“你是哪個？”奶奶警惕地打量著辛安。

“我是徐天藍的同學。”

“同學？同學你不回家，跟著我家天藍干啥子？”

辛安剛想解釋，我朝他使了使眼色。他看了看我，跨上自行車走了。奶奶終于松開拽著我的手，我摸著被拽疼了的手腕，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往回走。

我覺得自己還不如她的那只蘆花母雞。

星期二的上午我生病了，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輸液。爸爸坐在我身邊，他用寬大厚實的手掌撫摸著我的頭發(fā)。

一位胖胖的護士站在床邊跟爸爸說：“只是吃壞了東西，現(xiàn)在不要緊了。回家多喝水，吃清淡點。”

“謝謝您！孩子不要緊就好，剛才可把我嚇壞了。”

“不要太緊張，讓孩子多休息。回去后注意飲食，過期了的、不衛(wèi)生的東西不要吃……”胖護士叮囑爸爸。

爸爸緩慢地開著車，不時轉過臉來看歪在副駕駛座上的我，“肚子現(xiàn)在不痛了吧？肯定是早上吃壞了東西。你早餐是在家還是在外面吃的？”

“家里。”

“吃了什么東西？”

“蛋糕、牛奶和雞蛋。”

“哪來的蛋糕，奶奶買的？”

“不是，是馮婆婆送的。昨天小波過生日買了個蛋糕，他們沒吃完就送給奶奶了。”

“那估計是蛋糕壞了。”

“爸爸，你打電話給奶奶叫她別吃了！”

“打了，奶奶說她吃了蛋糕，沒事。看來不是蛋糕的問題。”

“那肯定是雞蛋壞了。奶奶在超市買了很多破了殼的雞蛋。”

“跟奶奶說以后不要買破殼雞蛋了。”

“唉！”我輕聲嘆息。心想：要是老太太肯聽我的話就好了！

“怎么啦？唉聲嘆氣。”

“沒怎么，要是你媽肯聽我的就好了。”

“哈哈哈，”爸爸大笑，“那你要想辦法搞定她呀！”

晚飯后爸爸出去了，我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機。奶奶走過來坐在我身邊，她穿著一件綠色的短袖上衣，上面綴滿了星星點點的紅花，就像一道放多了辣椒的雪里紅。

“天藍，”她把我手里的手機拿過去，“別玩手機了，奶奶有話跟你說。”她的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地盯著我。

我躲開她的目光，身體往沙發(fā)扶手上靠了靠，“你有話就說吧，我聽著呢。”

“以后不要跟你爸爸告狀，你有什么事直接跟我說。奶奶買破殼雞蛋也是為了這個家好。破殼雞蛋便宜，你爸爸一個人賺錢不容易，能省點是一點。不就是雞蛋殼破了嗎，我天天吃也沒出什么事。你呀，都是你媽慣的，身子骨嬌貴。”

“我——”我剛想解釋，她又打斷我的話。

“你爸今天劈頭蓋臉地把我一頓數(shù)落，嫌我貪小便宜害你生病。你說，你生病了是吃破殼雞蛋吃的嗎？你小小年紀咋就學會撒謊告狀了呢？”

“奶奶，我沒有撒謊，也沒有告狀，是爸爸要問我早上吃了什么。”

“你沒告訴你爸，那他怎么知道破殼雞蛋的事？”

“破殼雞蛋本來就不衛(wèi)生，蛋殼上都是大腸桿菌和沙門氏菌，如果雞蛋殼破了細菌就會進入雞蛋里面，人吃了就會引起食物中毒。”

“什么這個菌那個菌的，我和你爺爺在鄉(xiāng)下時天天吃破殼雞蛋，啥子事都沒有。雞蛋磕下碰下破了殼很正常，哪有那么多講究呀？”

我沒有跟爸爸告狀，但奶奶卻說是我告了她的狀。我心里一陣難過，哪怕我不如一只蘆花母雞你也不能冤枉我呀。

“你走開，我不想聽你說。”我朝奶奶吼道。她愣了下，“嚯”地一下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碎著小步子怒氣沖沖地朝房間走去。

臥室門“嘭”的一聲關上了。她生氣了。我呆坐在沙發(fā)上，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委屈得想大哭一場，但我沒有哭。在媽媽剛離開的那段日子里，我已經(jīng)把所有的眼淚都流干了。

我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爸爸回來了。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奶奶的聲音，她叫著爸爸的名字，“天藍一定要等你回來，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我感覺奶奶的身子朝我俯下來，她彎腰想抱起我。但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變得僵硬，抗拒被奶奶抱進懷里。

“媽，我來吧，你抱不動她的。”爸爸過來抱我，我的身子立即變得柔軟，伸出雙手摟著他的脖子。

月亮懸在空曠的天空，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我翻了個身，奶奶的后背像一座山似的橫在我面前。我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肩膀，低低地叫了聲“奶奶”。

她沒有答應，身子扭了扭，往里挪了挪。

小區(qū)里有一只流浪小母貓，通身白色，右眼上面有一小撮黑色的毛，看上去像一顆美人痣。

一個月前“美人痣貓”生了四只貓寶寶，兩只白貓，兩只黑貓。貓寶寶一個月大時，它們的媽媽就被馮婆婆抱去做了絕育手術。四只貓寶寶也準備送人。

我想抱一只白貓回來養(yǎng)，可奶奶不答應。

“養(yǎng)一只吧，養(yǎng)大了就好玩了，會給生活增添不少樂趣。”馮婆婆用生硬的普通話，手腳并用地跟奶奶說。

奶奶搖頭：“不是我嫌麻煩，我也想養(yǎng)一只給我孫女玩，可是我這人天生就怕貓……”

原來你也有怕的東西呀！我心里樂了，以后要是再冤枉我，就用小貓嚇你。

馮婆婆家的廚房窗外有一株紫色的三角梅，開得正艷，奶奶伸著腦袋朝外面看，我抱著一只黑貓站在她身后，等她回過頭來時，我突然把小黑貓塞到她胸前，她毫無思想準備，被我嚇了一大跳。

“啊——”奶奶拍著胸脯直喘粗氣，“死丫頭，你嚇死我了！”

我看著她，咯咯地笑。

第二天早晨，我在樓梯口碰到買菜回來的馮婆婆，她說：“天藍呀，你幫婆婆打聽打聽，看哪家的孩子喜歡貓，叫他來抱一只貓回去養(yǎng)。”

放學后，我坐在公交車站的長條凳上，茫然地看著路上來去匆匆的人們。我想念媽媽和弟弟，媽媽和爸爸離婚后帶著弟弟走了。不知道他們現(xiàn)在好不好？

突然，一雙穿藍色耐克球鞋的腳停在我面前：“想不想搭個便車？”是辛安。

我搖搖頭，問他：“你想養(yǎng)貓嗎？”

“貓？哪里有貓可以養(yǎng)？”

“我家小區(qū)里的流浪貓生了四只貓寶寶，你想要一只嗎？”

“要呀，要呀，我最喜歡貓了。”

“那走吧，我?guī)闳ヱT婆婆家。”

我第一次坐在男生的自行車后面，緊張得兩只手不知道往哪兒放。

辛安說：“抓住車座邊緣。”

自行車在椰子樹底下穿行，風里夾雜著細細的熱浪迎面吹來。在小區(qū)門口，我遇上了正站在路口東張西望的奶奶，我低著頭裝著沒有看見她，和辛安一前一后地走進小區(qū)。

“天藍，天藍。”奶奶在后面大喊，碎著小步子追上來了。

“快跑，辛安！朝那株三角梅那兒跑。”

我跑了兩步回頭朝奶奶喊：“奶奶，你先回家吧，我去馮婆婆家看貓。”

奶奶被小波媽媽喊住，她們站在那兒聊天，我和辛安順利地跑進了馮婆婆家。

可是，一只小貓都沒有了。馮婆婆看著快要哭了的我，一臉無奈。她說，一只小白貓被小波媽媽送給同事了，另外三只被我奶奶拿到菜市場賣掉了。

“婆婆，我奶奶為什么要把貓賣掉呢？”

“哎呀，天藍呀，別怪你奶奶，她也是好心，看我成天為這幾只小貓發(fā)愁就幫我想了個辦法。全部賣掉了，賺了三百塊錢。”馮婆婆不停地道歉，拿出來一百塊錢塞給我，讓我去買只貓。

我沒有要馮婆婆的錢，哭著和辛安跑了出來。

天空陰沉灰暗，厚厚的烏云像破棉絮似的擠滿天空，紫檀樹在風中搖擺，路邊賣手抓餅的小販正在收攤。

要下雨了。我和辛安站在十字路口等紅燈。

“我覺得奶奶是故意的。”

“不會吧！”辛安說。

“她明明知道我喜歡貓，卻還要把貓全部賣掉。為什么總是她，到哪都有她的事。她怎么總和我過不去呀？”

“可能她不喜歡你吧！”

“不喜歡就不喜歡，誰稀罕她喜歡，我也不喜歡她。”我的心里充滿了憤怒和失望。連辛安都看出來了，她不喜歡我。

綠燈亮起，辛安朝我揮手，他的身影很快淹沒在人群中。這時，有星星點點的雨落下來，砸在我的手臂和脖子上。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從我身邊跑過去。他跑得比雨還要快，因為他媽媽在家等他，而我的家里只有奶奶。

雨越下越大，直到天完全黑透，我才像一只落湯雞似的回到家里。奶奶黑著臉把鍋蓋摔得砰砰響。

我已經(jīng)三天沒有和奶奶說話了。吃完飯我就關著門在房間寫作業(yè)，我聽到她在客廳不停地調換電視頻道的聲音，她似乎沒有心情看電視劇。

星期五放學回到家里，推開門，我就聽到軟綿綿的貓叫聲，爸爸和奶奶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只渾身雪白的短耳貓也趴在沙發(fā)上，它瞪著一雙粉紅的圓眼睛看著我。

“貓！爸爸，哪來的貓呀？”我驚喜地問。

“奶奶買的。”

“回來啦！我去做飯！”奶奶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從椅背上拿起圍裙，慌忙走進廚房去了。

“爸爸。”我抱起貓坐到沙發(fā)上，低聲叫了一聲。

“上午奶奶一個人跑到寵物市場去買貓，回來時坐錯了車，迷了路，幸虧她記得我的手機號碼……”爸爸說，“奶奶其實很怕貓，這可是她下了好大決心才買的。”

我抬起頭朝廚房看去，奶奶的后背在灶臺前扭動，她正在煎我最喜歡吃的雞蛋餅。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奶奶的后背越來越寬大，仿佛變成了兩個奶奶。

“奶奶說她以后再也不會買破殼雞蛋了。”爸爸說。

鼻子突然間酸澀難受，我抱起小貓走進廚房。“奶奶。”我想跟她說聲對不起，可喉嚨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似的，發(fā)不聲音來。

“這兒全是油煙，等下要嗆咳嗽了。”她朝客廳努努嘴，要我出去，“馬上就開飯啦！”

“喵——喵！”我懷里的小貓溫柔地叫了兩聲，像是在答應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