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修訂的《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強調,語文教材與課程開發應該“增強文化意識,學習對文化現象的剖析,積極參與先進文化的傳播與交流;學習用歷史的眼光和現代觀念審視作品;語文要充分發揮自身的優勢,為弘揚和培育民族精神,增強民族凝聚力和創造力發揮應有的作用”。但語文教材作為文化傳播最重要的載體,目前存在傳統經典篇目不足,以及對傳統文化意蘊理解混亂、挖掘不深等問題。我們有必要對一個多世紀以來我們對待傳統的態度做一檢討,以便更理性、更深入地認識傳統文化,從而強化教材的民族文化特征。
19世紀、20世紀的歷史經驗,像是一個濃重的陰影,籠罩在近代中國人的心頭。堅船利炮的震蕩,割地賠款的屈辱,亡國滅種的憂憤,在多少中國人的心里鑄下了難以改變的思維定式。一提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與意義,便持懷疑和批判的態度。這種心理上的情結,往往變成一個人觀察和判斷一切事物的出發點。這體現在教材編寫上,就是壓縮刪減傳統經典篇目,減少經典古文的積累,弱化傳統原典的辨識與弘揚,用大量不成熟的現代文取代經典文本。因此,我們極有必要端正對待傳統的態度。
反思傳統文化,首先要反思對待文化的態度與意識。走進傳統正是邁向未來的起點。如果我們的語文教育游離在傳統之外,或者盡是庸人自擾的把戲,那將大大損害我們民族的尊嚴,破壞中國文化固有的美感,也將嚴重危害我們現代化的進程。
德國文化大師狄爾泰曾說:“人類的存在是一個歷史的存在。”我們說的傳統,正是某個民族代代相傳的生活方式和觀念。它具備五種基本的性格因素:民族性、歷史性、社會性、實踐性、秩序性。其中民族性與歷史性是根本。日本學者青木順二在《民族意識與傳統》中說:“傳統一定包含民族,民族也一定包含傳統。”艾略特在《神異的探求》一書中也說:“傳統意味著住在同一空間的同一人種的血肉聯系。”民族意識的覺醒,同時也必然伴隨著某種程度的傳統意識的覺醒。傳統也一定要在歷史的時間流中才能產生、形成。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天賦》中認為:“真正偉大的作品,一定也是與傳統連在一起的。”按照美國社會學家希爾斯的觀點,傳統的含義應該指世代相傳的美好事物。
借用人類學的觀點和語言來說,人是萬物中唯一具有文化創造能力的動物。人類的文化創造行為,是一種超越于本能的、有創造意識的和世代傳承積累而形成的一種歷史傳統的行為,一方面變外在世界的原始自然環境為文化環境,另一方面也開拓和凝聚人類內在的心靈世界。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只有他的文化和歷史都活著,這個民族和國家才活著。
其實,一個民族的文化建設始終是與對傳統文化的再認識分不開的,一個缺乏歷史智慧與正確歷史意識的民族,是既不能走進經典傳統文化,也不能融通外族智慧的。我們談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談民族文化的偉大復興,離開了這幾點就只能成為虛妄的幻想與癡人說夢。然而,考察中國近百年歷史的流變,我們發現情形錯綜復雜,固有的社會結構受到質疑批判可能是必須的,但是傳統審美的價值理念也紛紛受到挑戰,詩性智慧遭到否定,中文經典表達形式被弱化等就是極大的悖謬。西風東漸,全盤西化的呼聲日熾:“廢孔學,不可不先廢漢字”;“方塊漢字真是愚民政策的利器……也是中國勞苦大眾身上的一個結核”;“漢字和大眾,是勢不兩立的”;“倘若不先除去它,結果只有自己死”。在這種背景下漢字從神性的高峰墜入以漢字為罪惡、為落后可恥的文化泥沼中。漢字文化走入“言意之辯”中無視“象”的存在、語音中心主義以及拼音化的誤區就毫不奇怪了。
凄風苦雨,洪流滔滔。中華民族雖屢次遭受外來勢力的劫掠,可貴的是那些有志節的中國文人對中國文化的生命和價值,卻從未失落過信心。“十年無夢得還家,獨立青峰野水崖。天地寂寥山雨歇,幾身修得到梅花?”多難興邦,生于憂患,總有一些堅韌不拔的志士仁人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為天地立心,為往圣繼絕學。一個民族若對本身文化喪失信心,惑于一時的時代環境或意識形態,產生歷史的偏見與錯覺,以至于對自己民族文化的真實面貌及其內在精神,不能再有完整的、不偏不倚的認識,就更容易造成歷史意識的錯亂。而歷史意識卻又正是影響每一代人思想和行為的巨大力量。因此,錯亂的歷史意識,往往會帶來思想上和行為上的狂風驟雨,把一個文化體系摧殘得花果飄零、慘不忍睹。
瑞士著名的文化史學者布克哈特曾指出:在近代歷史上,由于各種狂熱的社會運動所宣傳的意識形態影響,一些人思想上犯的最嚴重錯誤,便是認為一個新社會的創造,就要毀滅過去的文化傳統,在歷史文化的廢墟里去重建未來。這種激進狂熱的心態,實在是對一個文化社會成長發展規律的愚昧無知。人類社會,從蠻荒到高度文明,是無數代際智慧和心血的結晶。政治制度的演進變革、思想情操的拓展凝結、科學工藝的發明制作、藝術文學的創造表現等無不如此。牛頓特別聲稱在科學的成就上,他只不過是站在前代巨人們肩頭上的一個矮人而已。其深刻之處在于:文化的成長發展,一方面需要前代的創新,另一方面需要代際的累積與傳承。所以,布克哈特認為,對文化傳統的背棄無異于走向野蠻。
存在主義文學大師加繆在《鼠疫》中寫道:鼠疫發生了,人們的心態由僥幸轉為恐慌,又由恐慌轉為漸漸適應,鼠疫終于成了一種生活方式。在人類社會文化領域,由于某種變態的意識形態的強烈沖擊,將整個社會推進恐慌、斗爭的旋渦,這難道不也是鼠疫嗎?我國臺灣著名作家、學者白先勇先生在討論中國近代小說時曾說:“環顧世界各國,近半個世紀以來,似乎還沒有一個國家民族,像中國人這樣對自己的傳統文化如此仇視憎恨,摧毀得如此徹底的。”
“百年中文內憂外患。”余光中先生批評朱自清的散文“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已經不是中文了,中文的常態應該是“楊柳彎彎,倩影疏疏”。一個時代對傳統的自我省察和批判,原是一種健康和進步的征兆。然而,對一個文化傳統抱持著仇視和憎惡的情緒,以至于希望全然背離和摧毀這一個傳統,則是一種極其少見的現象。這不僅僅是不正常的歷史態度,更與人類歷史發展過程的真正規律相悖謬。
我們不能簡單地或情緒化地對待傳統文化,而要建立一種文化教育的大格局。教材立意一定要高遠深邃,不能背棄傳統與文化的民族性與歷史性。中華民族最原始的文化經典《山海經》《周易》《老子》《墨子》等到現在仍然沒有進入高中課本,這能說不是一大遺憾嗎?
中華民族歷經了重重劫難后的今天,應該到了我們健康理性地重新審視、重新發現傳統文化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