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
1
那天靳常軍就像著了魔,非要找到劉長順不可。
那是一個飯局,靳常軍做東,那個飯局也是靳常軍心血來潮,臨時定下的。靳常軍有個朋友圈子,十多個人,五行八作的干什么的都有,妻子給他們這個圈子的定義就四個字:狐朋狗友。他們經常找一些由頭聚會,在酒桌上吆五喝六,喝大酒,吹牛逼,偶爾也談論人生。當然都是輪流坐莊,輪流買單。前些年還讓公款吃喝,圈子里幾個在單位當著小頭頭的,就巧立名目,把飯款拿回單位報銷,大家也就跟著白吃白喝了幾頓好飯。現在抓得緊了,都不敢犯忌,誰也不想為了嘴上香一會兒屁股臭一會兒,斷送自己的前程,請客也都是煎餅卷手指頭,自己吃自己。
那天靳常軍通知完所有的人,突然想起把劉長順忘了。劉長順是一家事業單位的職員,四十多歲了才熬上一個副科級,手下一個人沒有,管他的卻一大幫。按照資歷和能力,劉長順早就應該提起來,頭些年單位的一把手也曾暗示他,十萬塊就可以讓他當一個科級部門的頭頭,而且油水很大,但劉長順卻不為之所動。十萬塊錢對他來說不算啥,因為妻子經營著一家很大的超市,可以說日進斗金。他就是不想花這筆冤枉錢。為了顯示自己有這筆錢,就是不想花錢買官,已經有車的劉長順,第二天就買了輛10萬塊錢的車,每天把車開進單位的院子,都要多按幾下喇叭。從那以后,單位那個一把手再也沒給過他好臉,他也落得個清閑,得過且過地混日子,喝酒成了他唯一專注的事。
劉長順為人耿直,喝酒也實在,他最看不上那些有酒量,但找各種理由推三阻四,或者藏奸耍滑的人。在酒桌上,劉長順掛在嘴邊的話就是酒品如人品。所以他們這個圈子聚會,從來不用勸酒,大家都實實在在地喝。但后來大家發現,講究酒品的劉長順,逢喝必多,每次都需要有人把他送回家,而每次劉長順的妻子都不給好臉,非但不言謝,還指桑罵槐,把送的人弄得灰頭土臉。這樣一來大家就很為難,不送吧,都是好朋友,送吧,又不想熱臉對人家的冷屁股。后來大家想了個辦法,到了劉長順家門口,讓劉長順臉貼防盜門站著,兩只手做投降狀扶著門,然后用力敲幾下防盜門,迅速跑下樓梯。人送到家了,又不會成為劉長順妻子的出氣筒,她想罵都找不到人,看來群眾的智慧真是不能小覷。
靳常軍翻遍了手機通訊錄,沒有找到劉長順的電話號,這才想起大家有些日子沒聚了,而且后來聚的幾次也沒找劉長順。靳常軍就打電話給雷軍,雷軍正在開會,在電話中小聲說了句“一會兒我打給你。”就把電話掛了。
雷軍打來電話時,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后了。雷軍說:“我前幾天剛換了手機,好多電話號碼都刪掉了,劉長順的電話號碼也找不到了。”
靳常軍又把電話打給萬加強,萬加強張口就問:“是不是換飯店了?我跟你說,你訂的那家飯店挺好,菜碼大,價格也實惠……”
靳常軍打斷他說:“飯店沒變,一切按計劃進行,我想問一下劉長順的手機號。”
“我肯定有,等著,一會兒我用微信發給你。”
不一會兒,微信提示音就響了,打開一看,除了手機號碼,還有一串笑臉。靳常軍按照上面的號碼打過去,里面的女人說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靳常軍以為記錯了手機號,重新打開微信確定一下,再撥,還是空號。
靳常軍又把電話打給萬加強,萬加強非常肯定地說號碼沒有錯。
靳常軍又給老三打電話,老三提供的電話號碼和萬加強說的一樣。老三說要不我去他家找吧,靳常軍說不用。劉長順家的高檔小區離市區很遠。
又給其他幾個人打電話,按照回復的號碼打過去,不是關機,就是暫時無法接通,劉長順好像人間蒸發了。
正在靳常軍焦躁不安的時候,他妻子說話了:“找不到就別死乞白賴地找了,這就是他不該吃這頓飯。”
“都是好朋友,好久沒聚了,寧落一村不落一人。”
“我跟你說,每次他和你們喝酒都喝多,你們不但花錢打車送人家,還要挨他老婆的狗屁呲,你們真是吃一百個豆不知豆腥味兒。”
靳常軍如果聽妻子的話,不再找劉長順,就不會有后來的事發生,但那天靳常軍不知怎么了,非要找到劉長順。他突然想起劉長順家樓下有一家小超市,老板和劉長順很熟,有一回劉長順的手機沒電了,用超市的固定電話給靳常軍打電話,電話號碼還存在手機里。靳常軍把電話打給超市,說有急事,如果見到劉長順讓他回話,要是能到他家找一下就更加感謝了。
大約過了十分鐘,劉長順真的回話了。靳常軍說:“你他媽的換手機號也不告訴我,再找不到你,我就報警了。”
2
劉長順端起酒杯說:“我敬大家一杯,這杯酒我一口干,你們隨意。一是向常軍大哥謝罪,為了找我,常軍大哥費了很多周折,但同時也說明大哥心里有我。二是感謝大家,這些年不離不棄,像親兄弟一樣。三是祝大家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什么功名利祿都他媽是身外之物。”
劉長順和大家挨個碰了下杯,然后一口把酒喝干,那是標準的二兩酒杯。
大家就都喝了一口。林一丹和齊鑫雖然是女的,但也當仁不讓,每次酒局都喝白酒,再加上兩個人性格開朗,沒有女人的小家子氣,有人講黃色段子也不忸怩,所以不管誰請客都帶著她倆。現在的酒局,如果沒有幾個女的,是否有顏值無所謂,肯定會被別人恥笑。
劉長順突然想起什么,問:“老三怎么沒來?”
靳常軍說:“老三剛打車往飯店來,他老婆打電話,說樓上跑水,把他家淹了,讓他趕快回去。”
劉長順說:“看來老三要發財呀”,然后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酒。
萬加強說:“長順你少喝,喝多了我可不送你,你家那個母老虎太厲害。”
雷軍說:“上次我送長順回家,我讓他扶門站著,砸了幾下門剛要跑,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老婆打開門,把我倆一頓臭罵。”
萬加強說:“今天讓林一丹和齊鑫送,肯定有好戲看。”
林一丹說:“沒問題,我就不信那個邪了。咱們好心把她老公送回去,她要是敢說三道四的,我和齊鑫就把劉大哥弄走,看她怎么辦。”
大家就都笑了。
劉長順說:“這些年讓大家受委屈了,但今天我發誓,保證不會喝多,保證不用你們任何人送。來,再喝一口。”
那天,劉長順說話是算數的,他沒喝多,也沒讓任何人送。他把第二杯酒端起來,剛要往嘴邊送,杯子一下從手中滑落,眼睛突然變得直勾勾的,然后整個人一下就撲在了桌子上……
劉長順由于顱內出血過多,在醫院搶救了一個晚上,還是沒有保住性命。
劉長順的妻子,那個叫吳麗霞的女人一下就崩潰了。她嚎啕大哭,捶胸頓足,好幾次昏厥過去。那天參加酒局的十個人一直守在醫院,他們默默祈禱,希望劉長順有驚無險,躲過這一劫。當得知劉長順搶救無效,所有的人都呆在了那里,然后幾乎都把目光對準了靳常軍。靳常軍感覺腦子里一片空白,飯局是他張羅的,又是他費盡周折找到人家的,現在人沒了,他無論如何也脫不了干系。而妻子打來的電話,更是讓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妻子說:“喝喝喝,我就知道你們早晚得喝出事兒。我告訴你,劉長順老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3
吳麗霞把靳常軍他們十個人告上了法庭,要求賠償包括精神撫慰金在內的共計七十二萬元。
所有的人都覺得冤枉,一頓飯的成本竟然是七萬二千塊,太離譜了。那個平時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的吳麗霞是不是瘋了?劉長順是大家的朋友,出了這樣的事都覺得很惋惜,原本想湊點兒錢,對死者和家人算是一種安慰,然后幫助吳麗霞把后事處理好。成了被告后,大家都感到心灰意冷,也都拒絕拿出那筆錢。在法院主持的調解會上,大家七嘴八舌地把矛頭對向了吳麗霞,但吳麗霞卻顯得異常的鎮靜。這個平時讓他們懼怕的女人,素面青衣,表情淡定,和幾天前判若兩人。
雷軍說:“劉長順是因為腦出血死的,那天他即使不喝酒,也會犯病,也會出人命,所以說跟我們無關。”
吳麗霞說:“但是他在你們酒桌上出的事,你們一起喝的酒,我怎么沒把別人告上法庭?”
萬加強說:“劉長順是我們的朋友,他出了事兒我們都很難過,我們每家拿點兒錢也是合情合理的,可你不能獅子大開口,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吳麗霞說:“不是我想要多少就要多少,我咨詢過律師,每筆錢都是有法律依據的。換句話說,一個大活人還不值72萬嗎?”
林一丹說:“酒是他自己喝的,我們誰也沒勸他,完全是他個人造成的,怎么把板子都打在我們身上了?”
吳麗霞說:“你沒勸他,但你也沒制止他,你就有責任。”
齊鑫說:“我們不但沒勸他喝酒,他犯病后,我們第一時間打了120,我們已經盡到了義務。”
吳麗霞說:“我知道,但他還是死了。”
這時萬加強的妻子突然闖進來,她大喊大叫道:“憑什么讓我們拿那么多錢?人是自己死的,和我們有什么關系……我靠打零工掙錢,老萬每個月都要隨幾份人情,兒子又在上大學,讓我們到哪弄那么多錢……”
萬加強急忙過去往外拉妻子,妻子隨手給他一嘴巴:“你他媽整天喝呀喝,狗戴帽子都是朋友,這下好了,讓人訛上了……”
兩個法警把萬加強的妻子帶到外面,室內一下安靜下來。
吳麗霞不動聲色地坐在那。
靳常軍始終保持著沉默,他已經無話可說。幾天來的經歷讓他五味雜陳,無以言表。按理說人沒了大家拿點兒錢也不為過,畢竟是朋友一場,但以這種對簿公堂的方式要錢,實在讓人難以接受。現在,劉長順只是個符號,錢才是雙方最關心的,這讓靳常軍百感交集。如果那天他不張羅請客,如果那天聽妻子的勸告不再找劉長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至少和自己沒關系。但現在已經沒有如果了,那天他像大海撈針一樣找到的大活人,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留下的,還在為錢博弈,哪怕是撕破臉皮。
“法官先生,如果我能證明當天晚上,我曾勸阻劉長順不要喝多,我是不是可以免除責任,或者在補償上少拿一些錢?”萬加強說。
法官說可以考慮酌情處理。
萬加強問雷軍:“你那天是不是看見我勸劉長順不要喝多?”
雷軍支支吾吾地說:“那天我也喝了不少酒,腦袋總斷片兒,想不起來都說了啥?”
萬加強又問林一丹:“你那天坐在我身邊,你肯定能聽見我說了。”
林一丹兩眼轉動著,好像努力在回憶當天的情景,然后搖了搖頭說:“想不起來了。”
靳常軍暗自發笑,那天萬加強確實勸過劉長順別喝多了,大家也都聽見了,都裝傻充愣,無非是不想多攤錢,因為有人少拿,剩下的錢就要大家均攤。但靳常軍卻把手舉了起來:“我可以作證,萬加強確實勸過劉長順別喝多了。”
大家就把目光齊刷刷地對準靳常軍。他們覺得靳常軍不是腦子進水了,就是假裝正義。但接下來萬加強的一句話,讓大家更是目瞪口呆。
萬加強說:“法官先生,那天的酒局是靳常軍做東,我們只不過是參與者,我想我們承擔的責任也應該不一樣。”
雷軍馬上反駁道:“我不同意萬加強的話,靳常軍是好心,找大家喝酒,出了這樣的事,不應該把責任都推給他,那也太不仗義了。”
萬加強說:“我們當初也是好心在一起聚,結果還不是讓人告上了法庭?再說了,法院是不管你仗義不仗義的,誰的責任誰負……”
“我贊同萬加強的主張。”靳常軍站起身,平靜地說:“那天是我張羅的酒局,是我連累了大家,我愿意多承擔責任。人死不能復生,希望嫂子節哀順變,保重身體,我向你表示誠摯的歉意。”
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4
法院的桌子上整齊地擺著一摞錢。
賠償協議上已經簽了十個人的名字,還有鮮紅的手印。吳麗霞拿起筆,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拿起那紙協議,對站起身準備離開的十個人說:“大家等一下,我有話對大家說。”
萬加強冷笑一聲,“說什么?我們已經兩清了,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林一丹嘲笑說:“你總不會良心發現,把錢退給我們吧?”
吳麗霞說:“是的,我把錢還給你們。”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已經向門口挪動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吳麗霞把手放在那摞錢上,平靜地說:“一個大活人,就值這么點兒錢,而且是吵吵鬧鬧、撕破臉皮才要來的,想一想真是悲哀。你們平時在一起稱兄道弟,呼朋喚友,人死了卻都想把自己撇清,不愿擔責。其實一開始我就不想要你們的錢,因為我們家不缺錢。再說了,人都死了,我要錢有什么用?打打鬧鬧、對簿公堂要來的錢,我花著也鬧心。我之所以這么做,就是讓你們長點兒記性,不是什么人都是朋友,朋友也不只是在一起喝大酒,還要互相幫襯,關鍵時你能把手伸過去……”
停頓一下吳麗霞繼續說:“昨天老三上我們家,拿去3萬塊錢,我說沒有你的事拿錢干什么?老三說劉長順平時沒少幫他。這是長順死后,我聽到最溫暖的一句話……”
吳麗霞擦了一下臉上的淚水,走到靳常軍面前說:“常軍,我替長順謝謝你。”然后對眾人說:“你們把自己的錢拿回去吧,給大家添麻煩了……”
吳麗霞頭也不回地走了。
靳常軍覺得鼻子有些發酸,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法院的。驅車來到學校接女兒,女兒她們班正在操場做游戲,大家圍成一圈,互相拍著手,一邊跳一邊唱:“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靳常軍把頭埋在方向盤上,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