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眾生相

盧毅

《羅曼蒂克消亡史》刻畫了在一個特殊年代下一群人被裹挾在大時代中跌宕沉浮的故事。影片以黑幫大佬陸先生的故事為線索，牽扯出黑幫三兄弟、忠心車夫、執(zhí)行暴力人物的馬仔二人組、黑幫家族管家王媽、被冷落卻依然癡心不改的姨太太老五、美貌風(fēng)流的交際花小六、渴望幸福愛情的電影皇后吳小姐、日本人妹夫渡部等人物。整部電影采用了多段敘事的非線性結(jié)構(gòu)，加上導(dǎo)演刻意打亂時間線，給觀眾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觀影難度的同時，將觀眾帶回了故事中的時間線，切實感受到劇中人物所處環(huán)境的暗流涌動。這是一部帶有明顯導(dǎo)演標記的電影，首先是拍攝手法，朦朧詩意中又點到為止，尤其是幾場打斗戲，頗有昆汀式暴力美學(xué)味道。敘事策略上采用倒敘、插敘、幾段同時展開的故事線互為補充與注解，成功展示了亂世浮世繪。

片名《羅曼蒂克消亡史》中的羅曼蒂克含有多層意義，表面上似乎是表示男女之情的羅曼蒂克，在整個劇情中，羅曼蒂克可以代表那個時代里最美好最有質(zhì)感最高貴的事物與情感，比如陸先生的人物性格就可以看作是一種貴族氣質(zhì)中羅曼蒂克的外在表達，是屬于影片中上層階級的一種精神特質(zhì)，是一種克制而又含蓄的溫情，這種特質(zhì)的外在體現(xiàn)也可以歸結(jié)為兩個字“優(yōu)雅”，這也是屬于那個時代的羅曼蒂克。

一、 陸先生：貴族階級的消亡

陸先生是那個年代黑幫勢力中民族正義的化身。亂世之中，為求生存，踏尸飲血，卻依然堅守骨子里的民族精神。與日本人面談時的斷然拒絕、鴻門宴上的生死博弈、居安思危鏟除作為昔日好友的民族敗類、不惜犧牲自己養(yǎng)育的孩子換取民族安寧……他用自己的方式守衛(wèi)著上海的底線與繁華，且不允許絲毫逾越。這是導(dǎo)演在眾生相中著筆墨最多的人物之一，一個典型的中國式貴族，表面溫柔克制，內(nèi)心殺伐決斷。影片的第一場高潮以陸老板和周先生談判開始，淞滬戰(zhàn)役前夕時局動蕩，工人罷工，學(xué)生罷課，腐敗的政府囚禁了工人，陸先生出面與周先生談判，談判桌上陸先生給周先生展示他太太的殘肢，在周先生寫下綁架地點后指示下人又殘忍活埋，這是導(dǎo)演刻畫的這位黑幫大佬的第一個形象，殘忍暴戾的冷血殺手。“動如火掠，不動如山”，安靜卻隱藏著巨大的殺傷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不外化，這種冷血暴力的性格特點被很恰當?shù)厥諗吭谛闹小Ａ硪粓龈叱钡鸬膱鼍啊腥蘸献髡勁兄校懴壬捝伲坏朗恰昂炔琛保榫w含蓄克制，舉手投足間更是做足了腔調(diào)，禮數(shù)周全，優(yōu)雅端莊，這種貴族式羅曼蒂克在每一段故事里都有暗示：解決周先生時專門將他帶離了茶樓，為了是留住茶樓的干凈體面，也是上海的干凈體面，喝茶是一種莊重的儀式，不能與血腥的事情沾邊，這是陸先生恪守的準則，又如在混戰(zhàn)的打斗場面中：一場槍戰(zhàn)中，子彈激射，人群紛紛倒地，陸先生以不變的步伐，從里屋向外走出，氣定神閑，波瀾不驚，他說話講究，做事有原則，舉止端莊，決不是簡單的流氓頭目。

陸先生所代表的上海黑幫的上層人物，從言行神態(tài)到衣服著裝，都極有做派。這種做派不僅體現(xiàn)在陸先生身上，即便是他家中主持日常事務(wù)的管家王媽，也透露出一種大家族的從容做派，被子彈擊中也要強撐著坐下，慢慢將代表管家權(quán)力的鑰匙放在桌上，之后才露出滿身的血污。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上層階級的體面，臨死前都得走到位子上死，把手上的東西交代在邊上。除卻行事氣度，導(dǎo)演更著重刻畫的是內(nèi)在修養(yǎng)上的羅曼蒂克——陸先生雖然是黑道，但是有自己的不容改變的信仰，他面對日本人威逼利誘，不卑不亢地拒絕，即便最后由于拒絕日本人的談判條件而慘遭家門滅亡，陸先生心中的民族大義卻從未動搖過。于陸先生，羅曼蒂克是要保護上海的秩序不被破壞，電影中有一句臺詞——“有些人就是見不得上海好”，說出這句話的陸先生顯然是站在一個守衛(wèi)者的立場，他自然不允許侵略者在上海肆意妄為，這是貴族的責(zé)任，也是貴族的信仰。

陸先生的消亡是從滅門慘案開始的，他拒絕了日本人的條件，搭上了全家的性命，而他真正的消亡，應(yīng)該是他所屬的那個時代以及他所在的階級的消亡。片尾他孤身一人在海關(guān)，脫帽，伸手，任官員搜查，離開上海。這就是他的結(jié)局，一無所有，也是影片的結(jié)局，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新的秩序建立了。關(guān)于他的消亡，原著里的這一段描寫，比電影描繪得更刻骨：他一直拖到1949年5月初才坐上去香港的輪船，算得上真正的末班車。沒有人知道他在拖什么或等待什么，我想他自己也未必知道，不過是下意識的拖延。不久他就死在香港，死前再沒有值得記述的事件或說過的話，他基本沒再說話，這沒什么可奇怪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他終于走向自己的沉默。

二、 小六：自由人性的消亡

羅曼蒂克是一個純?nèi)煌鈦碓~的音譯，也就是“浪漫”的古舊式說法，其本意描述詩意浪漫的愛情，在《羅曼蒂克消亡史》中有幾段明顯的情愛線，陸先生與姨太太老五，日本人渡部與妻子，交際花小六與大明星，吳小姐和小丈夫，馬仔與妓女等幾對明顯的情愛關(guān)系，都是羅曼蒂克的，但不是每一種羅曼蒂克都是真正的詩意浪漫，相反，每一種羅曼蒂克卻是危機四伏，在那個風(fēng)云詭譎的時代交替中發(fā)生了種種變幻，趨向消亡。

大明星吳小姐被懦弱丈夫背叛，愛情與婚姻輸給了丈夫心中體面的職業(yè)，到后來陸先生輾轉(zhuǎn)逃到重慶，說自己也習(xí)慣了重慶菜的辣，愛著上海的吳小姐（袁泉飾）卻說她對重慶菜喜歡不起來。大概因為她的心永遠在上海。陸先生不小心提到了拍電影，但馬上收回了話頭。對吳小姐來說，上海，上海菜，拍電影，對她都是難以回去的過去了。就是在緬懷曾經(jīng)的浪漫的愛情。面對這種消亡，大明星吳小姐別無選擇。

導(dǎo)演在影片中擅長塑造性格對立的人物以完成電影群像的刻畫，有追求安穩(wěn)愿意為愛人洗手做羹湯的吳小姐，就有不安現(xiàn)狀追求熱烈愛情的交際花小六，這是一個開場就活色生香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作為黑幫大哥的姨太太，她無法安于現(xiàn)狀，然而她更無法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她是一個依附者和利用者，她的美貌是自己的資本，依附男人得到保護與光鮮亮麗生活，同時她又渴望著真正純粹的可以為之癲狂的愛情，她利用自己的美麗獲得幫助，但也因美麗而飽受摧殘，最后又利用美麗依附于權(quán)力之上，完成了復(fù)仇。小六的故事中有一種宿命的悲劇感，這一輩子并沒有快樂過，是一個亂世中淡漠的獵物，在十里洋場的上海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浪費著時間，即便是舞蹈老師或者大明星調(diào)情時，也不過一時的刺激，她明白以自己的身份并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和浪漫，但這壓抑的放浪背后也偶爾有一點真正少女的天性釋放的片刻快樂，就是陸先生答應(yīng)讓她去演戲時候，小六在車里說“你不能說話不算話啊”少女一般的欣喜。這不是一個沒有心的人物，所以大明星才會說她這人，遠看雅，近看俗，怎么看都是白玉扇墜子一般讓人愛不釋手的女人。演戲時候的小六，才是從那個束縛她的金絲籠中逃脫出來的真實的小六。

小六扮演的戲子說：我要的，是一個有偏愛有憎恨的男人。我受夠了你所謂的博愛，看似對每個人都好，這不過是你自私的自我保護，你躲在里面過懶惰自私的小日子，實際上是想不負任何的責(zé)任，我不再愛你了。這是導(dǎo)演讓小六借角色之口表達的自己的愛情觀，她渴望一段真實的感情，熱烈有偏愛有憎恨，而不是那種上層階級溫吞吞的從容與內(nèi)斂，但是這個要求在那樣的時代顯得太奢侈，陸先生說小六：“別人都是裝裝新潮，裝裝時髦，就你是真花癡。”別人都是逢場作戲，就她當了真。小六太過純粹真實，在被送離上海之前，她是一具對生活疲憊但還是散發(fā)著光芒的美麗軀體，她的消亡是從在車里被渡部狠狠扯掉耳環(huán)開始的，被渡部帶到地下室囚禁，開始不見天日的性奴生活，眼神從恐懼，到絕望，再到麻木。這個過程，從穿上和服，到脫掉旗袍，從追求純粹的靈魂到供人泄欲的軀殼，眼神中已經(jīng)沒有了情感，沒有一絲之前那種又俗又雅的撩人氣質(zhì)，所有與愛有關(guān)的一切仿佛蒸發(fā)殆盡。只剩下誓死要活下去的潑辣，也是對命運的妥協(xié)，不斷剪切的吃飯做愛，成為一種痛苦的儀式，蠶食著她最后的光芒。直到，陸先生找到她。他帶她去完成了一個儀式感的殺戮，然而，再次獲得自由的小六穿著白色波點旗袍，瘦弱清淡得仿佛田間的白色蒲公英一般，完全看不到交際花的影子，她扣動手槍，看著渡部倒下的那一刻，眼神中是蒼茫，是荒涼，并無一絲快樂。從初登場的情欲到最后的求生欲，這個人的一切渴望，整個靈魂已經(jīng)消亡了。

三、 戰(zhàn)爭：文明的消亡

影片最后，陸先生帶著小六，渡部的兩兒子去戰(zhàn)俘集中營引渡渡部，渡部以為即便自己犯下了罪惡滔天的惡行，陸先生還是會善待自己的兒子，因為那也是陸先生的親侄子。但是戰(zhàn)爭時期一切都不能按照正常模式運轉(zhuǎn)，包括人心，陸先生的心死在了一家被屠戮殆盡的槍聲里。家人是他的基石。基石不在了，心就不軟了。殺人誅心這個道理，陸先生比誰都明白。所以，在戰(zhàn)俘營，讓間諜渡部遠遠地看著，殺死渡部的兒子，自己的侄子，渡部徹底被摧毀。戰(zhàn)爭就此結(jié)束了，文明退化了，更高層次的欲望被拋棄，開始主宰世界的是最原始的野蠻文明。時代中的人們各有各的算計，最后隨著戰(zhàn)爭洗牌，陸先生離開上海，交際花小六變成再無追求的枯骨，姨太太老五因為復(fù)仇而死去，渡部在戰(zhàn)犯集中營被引渡，看著大兒子倒在自己的眼前，電影明星吳小姐過上了平淡無味的生活，還有更多的人因為戰(zhàn)爭死去，文明的建立需要很久，文明的毀滅卻可以在一朝一夕之間完成，上海的繁榮與喧囂就此消亡了。

羅曼蒂克，并不僅僅是愛情，而是一種詩意和美感。對大多數(shù)人來講，這種“詩意和美感”是無用的，屬于生活的非必需品，是某些階級的無病呻吟，但正是無用的羅曼蒂克，真正定義了一個時代的精神，賦予了這段歷史特殊的味道。消亡，就是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的名句：“所謂悲劇，就是把所有美好的東西撕碎在人眼前，毀滅給人看。”[1]整部電影，就在毀滅那些美好的事物，美好的感情。讓漂亮的女人被蹂躪，讓有愛的情人分離，讓可憎的面目顯露，讓卑劣的品行暴露，把人都磨成命運的傀儡，最后一聲嘆息。連嘆息都沒了聲音，只能徒勞地舉起雙手，過檢，前往另一處可能的家園。羅曼蒂克消亡史，這里面既有愛情的消逝，也有時代精神的消弭。戰(zhàn)爭催生的野蠻新世界，無情撕裂了舊時代的文明。生在每個時代的人，都有自己的苦楚，如果不能打破命運的禁錮，就只能被命運禁言。

參考文獻：

[1]魯迅.魯迅文集[M].北京：線裝書局，2012：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