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鐘生與秋瑾案

張耀杰

1912年1月14日凌晨，35歲的光復會副會長陶成章（字煥卿），在上海法租界廣慈醫(yī)院慘遭暗殺。1月19日，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刑偵股的《警務報告》記載了這樣一段案情追蹤：“關于陶煥卿于本月14日在金神父路廣慈醫(yī)院被人擊斃之事，他的朋友們說，一個叫王竹卿的紹興人可能是兩刺客中的一人。經(jīng)查刑偵股檔案，此人曾被人控告過，亦曾服過刑。他曾用過兩個別名，過去是某滿清官員的仆役。1911年4月24日，他在刑偵股受審時說，他是革命黨人，該黨在江浙兩省擁有黨徒六七萬人。他曾于1910年某時在紹興打死勸學署（Educational Bureau）成員吳振聲（Woo Tsung Sun）。因吳曾殺害一個革命黨人。警務處曾將王所說之事告訴中國當局，但他們不信。以后便于1911年5月9日將王逐出公共租界。”

這里的吳振聲（Woo TsungSun），是《辛亥革命與上海：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檔案選譯》一書的明顯誤譯，其準確的漢語拼寫應是胡鐘生。所謂“在江浙兩省擁有黨徒六七萬人”的革命黨，指的是由蔡元培、章太炎、陶成章、徐錫麟、秋瑾等人參與創(chuàng)辦或主持領導的光復會。

據(jù)光復會創(chuàng)始會長蔡元培在《亡友胡鐘生傳》中介紹，胡鐘生名道南，字任臣，號鐘生。他15歲考中秀才，28歲考中舉人，隨后連續(xù)7次參加全國會試都沒有考中進士，一度以舉人資格出任長興縣學教諭。蔡元培與胡鐘生在紹興中西學堂和學務公所有過共事經(jīng)歷。1910年中秋節(jié)，剛剛出任紹興清查公產(chǎn)事務所總理的胡鐘生慘遭暗殺。這天黎明，有兩個家奴打扮的人急匆匆來到清查公產(chǎn)事務所，告訴看門人說：胡先生家昨天被盜，特來報告胡先生。看門人進去報告時，有一人尾隨而入。還沒有起床的胡鐘生聽到消息，急忙披衣而出。“尾者忽出手槍，擊君，未中，君卻走，尾者追之，復發(fā)兩彈，皆中。眾聞警畢集，則擊者已遺兩履而逸矣。君創(chuàng)甚，逾四時而卒。”胡鐘生臨死前告訴兒子胡豫，刺殺他的人來自“下流學界”，原因是懷疑他參與了針對秋瑾的告密活動。按照蔡元培的說法，辛亥革命成功后，“秋案之始末公布，而君之冤乃大白”。

所謂秋案，指的是1907年7月6日，浙江紹興籍光復會首領徐錫麟借安徽巡警學堂畢業(yè)典禮之機，在安慶率先發(fā)難，刺殺安徽巡撫恩銘。受徐錫麟案牽連，浙江巡撫張曾敫從金華府的電稟中得知，“武義縣獲匪供系大通學堂學生勾結(jié)起事”；兩江總督端方也電稱大通學堂“徐匪死黨必多”，張曾敫因此電飭紹興知府貴福派兵查辦。浙江官府于7月13日逮捕時任紹興大通學堂附設體育會教員的另一位光復會首領、徐錫麟的表妹秋瑾，并于7月15日將其在紹興城區(qū)的軒亭口斬首。在這種情況下，胡鐘生等人即使確實存在告密行為，秋瑾之死的血債也是不能算到胡鐘生頭上的。

相關資料顯示，胡鐘生在徐錫麟案和秋瑾案中，所發(fā)揮的其實是保土安民的社會穩(wěn)定器的作用。徐錫麟案發(fā)生后，一直與其意見不合的親生父親徐鳳鳴（字梅生），主動于7月12日到山陰縣衙投案自首。山陰勸學所總董杜子楙、紹興府中學堂監(jiān)督袁翼等人于第一時間聯(lián)名上書紹興知府貴福，請求“暫予保釋，以免株連而安人心”。

7月15日，浙江巡撫張曾敭密派時任銅元局總辦的候補道陳壽嵩（翼棟）前往紹興，繼續(xù)查辦徐錫麟、秋瑾的余黨。陳翼棟到紹興后，依據(jù)匿名揭帖武裝查抄墮民子弟學校同仁學堂，以及為該學堂提供經(jīng)費的戲捐公所，在社會上引起極大恐慌。7月19日，胡鐘生、袁翼等24人聯(lián)名給浙江巡撫張曾敫和主持杭州鐵路公司的紹興籍四品京卿湯壽潛發(fā)出陳情通電，要求陳壽嵩撤離紹興。

8月2日，袁翼就秋瑾案中的告密一事致信浙江巡撫張曾敫：“滬上各報為秋瑾死事誣翼告密，要求更正。以憲臺電奏，有紹紳密稟字樣，不知告密究系何人。乞電示以雪沉冤。”

8月14日，紹興府勸學所邀請8個屬縣的勸學紳董齊集府城召開特別大會，就秋瑾案的“紳士告密”一事，代袁翼、胡鐘生等人辯誣。但是，秘密從事排滿革命的光復會人士，并沒有認真聽取胡鐘生、袁翼一方的辯誣申訴，而是較為一致地認定胡鐘生、袁翼等人是出賣秋瑾的告密罪人。光復會首領陶成章在《浙案紀略》中介紹說：“先是，紹興士紳既有恨于瑾，又因師期屢改，密謀盡露，于是胡道南等密稟知府貴福。”作為證據(jù)，陶成章還抄錄了紹興知府貴福致浙江巡撫張曾敫的密電：“越密。前據(jù)胡道南等面稱，大通體育會教員革命黨秋瑾及呂鳳樵、竺紹康等謀于六月初十日起事。”

另據(jù)陳去病在為小名金發(fā)的王逸所寫的傳記文章中介紹，1907年7月，在浙江紹興準備響應徐錫麟安慶起義的秋瑾、竺紹康、王金發(fā)等人“為郡人胡道南所訐”，導致“瑾被捕死，逸與紹康獨脫去”。1910年，王金發(fā)“令其徒偽為胡舟人，侵晨闖其闥，擊殺之”。

這里的“其徒”，指的就是主動供認槍殺胡鐘生的紹興籍光復會成員王竹卿。自稱長期在浙江文史館搜集王金發(fā)史料的裘孟涵，則在《王金發(fā)其人其事》一文中認為，胡鐘生是王金發(fā)化裝成農(nóng)民親手槍殺的。

在告密證據(jù)并不確鑿的情況下，鼓吹排滿革命的光復會成員王金發(fā)、王竹卿等人，不去向張曾敫、貴福等官府大員碰硬尋仇，偏偏把法外復仇、冤冤相報的暗殺槍口對準了手無寸鐵的胡鐘生。到了1912年1月14日，投靠依附于同盟會方面的滬軍都督陳其美的前光復會成員王竹卿、陳錫奎等人，又伙同蔣介石暗殺了為辛亥革命做出卓越貢獻的浙江紹興籍光復會副會長陶成章，從而把這種惡性循環(huán)的冤冤相報，演繹成為浙江人殺浙江人、革命黨殺革命黨的自相殘殺。1912年3月27日，避往嘉興的紹興人王竹卿，又倒在了光復會派遣的復仇殺手的槍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