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庫車是塔克拉瑪干沙漠西緣重要的節點城市,雖然委身縣級,但經濟發展排名位西部百強縣前列,區域影響力不容小覷。作為國家西氣東輸的起點,庫車在國家整個能源戰略中的地位不言而喻。庫車地理位置優越,向東是庫爾勒、吐魯番可縱深至內地沿海;向西是阿克蘇、喀什,蜿蜒能達南亞次大陸;向北經獨庫公路(庫車到獨山子)穿越堅硬高大的天山則是森林連片、遍地鮮花、牛羊滿坡的北疆草原;經輪臺向南橫貫至民豐的是566千米的沙漠公路,公路兩側則是我國石油勘探開發的主戰場。
翻開史書,庫車更是名聲顯赫。無論是自漢至宋以來的官定史書,還是《水經注》《大唐西域記》《太平寰宇記》《讀史方輿紀要》等古代地理巨著,或者是瑞典人斯文赫定、英國人斯坦因、德國人格倫威德爾、法國人伯希和等的亞洲探險盜寶日記,庫車及其古名龜茲都不斷出現,堪比那夜空中璀璨的明星。梵文、吐火羅文、粟特文、漢文等曾在這片大地上書寫,李廣利、班超、呂光、阿史那社爾等歷史悍將曾在這里策馬揚鞭開疆拓土,鳩摩羅什、玄奘等高僧大德曾在這里開壇講法燃起文明薪火。是東西方文明匯聚交融而生的文化遺跡,是歷史長河里漸次遠去的偉大背影,共同塑造了這天山南北最風流的地理單元。
數風流人物,集聚龜茲
庫車面積為1.52萬平方千米,約相當于一個北京或兩個多上海那么大。歷史上,龜茲最盛時的疆域要大于今天阿克蘇地區,略小于今江蘇和浙江面積的總和。早在西漢時期,龜茲就擁有“口八萬一千三百一十七,勝兵二萬一千七十六人”,又“能鑄冶、有鉛”,擁有豐富的戰略資源,所以“龜茲在極長的歷史時期內,是絲綢之路新疆段塔克拉瑪干沙漠北道的重鎮,宗教、文化、經濟等極為發達”。
唐代以前,匈奴、突厥等來自西北的威脅一直是中央王朝防御的重心。遠離長安、萬里之外的龜茲自然成為消弭憂患的關鍵。“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多少豪杰英雄以赴死之心,起寨拔營,邁向西北,靠雙腳行走邊疆,用雙臂開疆拓土;“羈縻之道,服而赦之,示以中國之威,導以王化之法”,敵酋雖遠,犯我必誅,服我必以教化,多少風流人物播華文于邊鄙,授漢法于龜茲故地。
西漢宣帝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明習外國事,勤勞數有功”的長羅侯常惠,僅僅攜五百官兵遠征西域便大獲全勝,并基此實現了西域都護府的設置,首次完成中央政權對西域的管轄。常惠是什么人,竟能以單薄之力成此壯舉?史料顯示,早在武帝時,年輕的常惠就作為蘇武的副使出使匈奴,被扣留19年而還。蘇武 “使于四方,不辱君命”,持漢節而青史留名,而常惠卻無人提及。但歷史從來不會遺忘任何一位雄才大略且性格堅毅者,10年后,常惠在龜茲鼓樂中高登歷史舞臺,上演一出四兩撥千金的大戲。雖然兵少將寡,且經過長途跋涉人困馬乏,但憑借高超的外交手段,常惠竟然說服周邊國家出兵,短時期調集5萬大軍合圍龜茲,史稱他“發西國兵二萬人,令副使發龜茲東國二萬人,烏孫兵七千人,從三面攻龜茲”,迫使龜茲不戰而降,歸順漢朝管轄。
漢末中原王朝政權更迭不休,無暇顧及西域邊疆,龜茲國斬殺漢臣封鎖絲路。很快,前秦宣詔皇帝苻堅決定恢復對西域的控制,重設都護府。太初八年正月(383),驍騎將軍呂光遠征龜茲,一場西域規模最大的戰爭即將爆發。呂光為氐族人,生得“身長八尺四寸,目重瞳子……寬簡有大量,喜怒不形于色”。據說他率大軍過高昌(今吐魯番)后,在戈壁沙漠中向西走了300多里都沒有掘到水,絕望情緒在大軍彌漫,呂光鼓勵大家說,當年漢代名將李廣利追擊匈奴困于沙漠時就有甘泉涌出,我們行軍萬里討伐逆臣,皇天必定相救,不久果然天降暴雨,大軍走出絕境。此次等待呂光的是龜茲王集聚獪胡、溫宿等國的90萬大軍,面對西域各軍兵強馬壯、善于使矛、鎧甲堅硬、箭射難入等特點,呂光沉著應付,集中優勢兵力,操練勾鎖之法,最后一戰而勝,斬殺萬余人,大破龜茲,威震西域。
唐初,突厥人阿史那社爾投奔大唐。貞觀二十一年(647),阿史那社爾被任命為昆丘道行軍大總管,揮兵西進,攻打龜茲,重開絲路。龜茲王指揮5萬大軍相迎,阿史那社爾佯敗誘敵深入,一舉殲滅龜茲王有生力量。戰敗后的龜茲王棄城而逃,退至大撥換城(今阿克蘇)堅壁清野守城不出。阿史那社爾乘勝追擊,鏖戰40天破城生擒龜茲王,隨后政治宣傳與軍事打擊并用,占領大小城池70多座,瞬時西域諸國紛紛擁護唐朝管轄,為唐朝安西都護府的設立夯實基礎。
當然,龜茲的大地上不止有刀光劍影,也鑲嵌著塑造中國人文與精神的大師身影。早在鳩摩羅什之前,曹魏甘露三年(258),龜茲僧人白延就在洛陽白馬寺翻譯《無量清凈平等覺經》;西晉太康七年(286),龜茲居士帛元信還協助法護翻譯《法華經》;西晉永嘉年間,龜茲王子帛尸梨密多羅、高僧佛圖澄來到中原,譯經、傳教、授徒、講法,他們前后弟子累計可達萬人之多。龜茲僧人不遠萬里深入中原,用自己的大智慧推動著中華文明的進程。

克孜爾尕哈烽火臺
唐貞觀二年(628),西行的玄奘抵達龜茲,因“凌山雪路未開”在這里停留了60天。兩個月中,法師看到了一個“上自君王下至士庶,捐廢俗務奉持齋戒,受經聽法渴日忘疲”的虔誠佛國,記錄了龜茲“穈、麥、粳稻、蒲萄、石榴,梨、柰、桃、杏,黃金、銅、鐵、鉛、錫”等的豐富物產,聽到了龜茲“管弦伎樂”的美妙,也到了鳩摩羅什先師開壇講法的昭怙厘大寺,留下了“佛像莊飾,殆越人工;僧徒清肅,誠為勤勵”的寺廟勝景。在龜茲,玄奘還與昭怙厘大寺著名法師木叉毱多就佛典《具舍論》相關內容進行了激烈辯論,最后木叉毱多理屈詞窮,敗下陣來,稱贊玄奘“非易酬對,若往印度,彼少年之儔未必有也”,意為玄奘很不容易對付,如果去了印度恐怕也沒有人能辯勝他。
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這些彪炳史冊的人物因龜茲而名垂青史,歷史也因他們而厚重神奇。走進龜茲,走進這曾金戈鐵馬、梵唄齊鳴的古老大地,追撫遠去的身影,方能感受那段令人迷醉的歷史悸動。
文化遺產匯集之山
2013年,庫車境內的蘇巴什古寺遺址和克孜爾尕哈烽火燧作為中國、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三國聯合申報的遺產項“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中的子項目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小城庫車一夜之間擁有了兩處世界遺產,羨煞旁人。實際上庫車擁有的世界級遺產還遠遠不止這兩項,庫木吐喇千佛洞、森木塞姆千佛洞、克孜爾尕哈石窟等都是頂級的藝術寶庫。從地理分布來看,這些文化遺產均位于庫車南部綿延200千米的卻勒塔格山系。
庫車地形北高南低,北部為南天山、卻勒塔格山山區,南部為渭干河、庫車河、塔里木河的沉積平原。卻勒塔格山隆起較高,海拔2000米左右。這里氣候干燥,植被稀少,巖石裸露,溝壑縱橫,少有人煙,崖壁堅硬堅固,適合安靜修禪或大規模的佛教洞窟造像及繪畫。
庫車城往西北15千米,接近新和縣地界時可以看到渾黃的渭干河蜿蜒向南而去。河畔的卻勒塔格山稍顯溫婉,低平的崖壁上大大小小共有一百多個石窟,這里就是著名的庫木吐喇千佛洞,歷經20世紀初德國“吐魯番探險隊”4次瘋狂切割盜取的磨難,現存壁畫尚有數千平米,其中大量中原風格的繪畫顯示了與敦煌盛唐壁畫的一脈相承。當年玄奘曾渡過渭干河來到這里的“阿奢理貳伽藍”,說此處“亭宇顯敞,佛像工飾;僧徒肅穆,精勤匪怠”,想必是千佛洞石窟群盛況的真實寫照。
克孜爾尕哈烽火燧
克孜爾尕哈烽火燧和克孜爾尕哈石窟都位于庫車縣城西北12千米處的卻勒塔格山南部鹽水溝畔。鹽水溝是一條穿越卻勒塔格山的干涸河床,因山溝的水流含鹽量高而得名。億萬年的地質變遷,形成縱橫交錯、層疊有序的雅丹地貌。相對平坦的河谷也成為古代先民遷徙、行軍的理想通道。為了確保政令統一和商業繁榮,自漢宣帝神爵二年(公元前60年),即西域都護府在治烏壘城(今輪臺縣策大雅鄉)設置那年開始,諸多烽火臺作為漢代的軍事設施在焉耆通往庫車的道路上設置,它們東連輪臺拉依蘇烽火臺、孔雀河烽燧群和樓蘭烽火臺,遠至敦煌玉門關、陽關……最終通達長安城,邊關告急時夜晚點火,白天燃煙。兩千多年的風雨侵蝕之后,克孜爾尕哈烽火燧依然頑強挺立,守候著荒蕪戈壁的云天。

森木塞姆千佛洞
文物部門實測發現“烽燧平面呈長方形,下粗上細,由基底向上逐漸縮收呈梯形,殘高尚有16米。烽燧主體系夯土所筑,夯層厚約15厘米,東西底長6米,南北寬4.5米。烽燧上部以木柱為骨架,每層間距約1米,頂系土坯壘砌。上建望樓,木柵殘跡尚存。由于長期風化,端部區呈凹陷狀,形成一大槽。烽燧北側尚有坍塌的廢墟,系古建筑物的遺跡,原本可由此登臨烽燧之頂”。
民間傳說,克孜爾尕哈烽火臺是古代一位國王給女兒建造的高塔,在維吾爾語中“克孜”是姑娘的意思,“尕哈”是居所的意思。據說國王的女兒剛剛出生,有一個巫師對國王說:“小公主會被毒蝎蜇死。”國王擔心失去愛女,讓大臣謀劃萬全之策。有一個大臣給國王出了一個主意,建議修建一座高臺讓公主居住。于是,通往克孜爾尕哈千佛洞的鹽水溝大路邊就矗立起一座高塔。公主從王宮搬進高塔,但仍沒有擺脫命運的安排。毒蝎從國王賜給她的蘋果里爬了出來,蜇死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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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烽煙傳遞消息,可追溯到距今3000多年的商朝。那時候,乘車傳遞曰“駔”,乘馬傳遞稱“驛”。烽火傳遞早在周朝就有,周朝規定,天子舉烽火,各地諸侯必須立即帶兵前往救援,共同抵抗敵人。史冊記載,夜間舉火稱“烽”,白天放煙稱“燧”。古人為了使煙直而不彎,常以狼糞代替薪草,因而“燧”又別稱為“狼煙”。烽燧制度很嚴格,規定不同的暗號,表示進犯敵人的多少,如舉一道烽或燧,示意來敵500人,500人以上舉二道烽或燧,等等。乘馬、乘車及烽火傳遞,相互依存,沿用至清代。烽火臺十里相間,臺臺相連,通達數千里。
雖然僅有一處烽火燧聳立,但它并不顯孤單。戈壁灘向南不到1千米處是鹽水溝山谷,這里還隱藏著一處唐代的佛教石窟群。山谷內寸草不生,一味的土黃色,但高處懸崖上的38個石窟墻壁上卻色彩繽紛,無論是佛本生故事中天女散花的艷麗,還是供養人復雜奇藝的服飾與飾品點綴,都極具視覺沖擊力。
森木塞姆千佛洞
鹽水溝向南行至卻勒塔格山腳的森木塞姆千佛洞同樣令人震撼。這是一處晉代至宋代(公元4~10世紀)的佛教石窟群遺址,“森木塞姆”在維吾爾語里是“細水流出”的意思。森木塞姆千佛洞分布在溪溝東西兩岸的山崖上,石窟大部分受到破壞,窟形大部分為支提窟(“支提”就是“塔”的意思,支提窟在洞窟的中央設有塔,所以又叫塔廟窟),毗珂羅窟(毗珂羅窟為僧人居住的僧房窟,形制多為方形平頂)極少。現有編號洞窟57個,完整再現了龜茲佛教藝術的基本脈絡。
中心柱形支提窟由前室、主室、中心柱及后室組成。早期的洞窟多為縱券頂,中心柱流行正壁一龕制;晚期的洞窟窟頂出現穹窿頂樣式,同時出現了正、左、右、后四壁各開一龕的新形制。大像窟為縱券頂,在中心柱前壁即主室正壁塑立大佛,佛像高多在10米以上。中心柱左、右、后三面設有甬道,后室左、右、后三壁鑿有涅槃臺或像臺。大像窟規模較大,地位重要,整個石窟群都以其為中心進行開鑿。小穹窿頂支提窟平面呈方形,由前室和主室組成,無中心柱。穹窿頂繪有蓮花及條幅狀的立佛和菩薩七身藻井,帶弧面八角形,為整個龜茲地區其他石窟所沒有的。

森木塞姆千佛洞壁畫
窟內壁畫題材以佛教故事為主。本生故事主要有“舍身飼虎”“須達拏本生”“月光王施頭”等,因緣故事主要有“梵志燃燈供養”“沙彌守戒自殺”等,佛傳故事則主要有“初轉法輪”“佛涅槃圖”等。此種壁畫題材與當時龜茲地區盛行小乘佛教有密切關系。壁畫中的人物多運用土紅色進行輪廓勾畫,暈染法表現明暗與立體,用色艷麗。晚期洞窟壁畫則出現強烈的漢族及回鶻畫風,反映出各民族佛教文化的相互交流。講經窟設有甬道,規模巨大,面積達30平方米左右,多為橫券頂,窟內四周鑿有臺階,開有壁爐和明窗。
森木塞姆千佛洞保存了古龜茲王國完整的洞窟和壁畫的實物資料,是古代“絲綢之路”上遺留下來的珍貴文化遺產,是古代東西文化交流的結晶。
唐中期,為了應對吐蕃攻陷安西都護府的嚴峻局面,武則天下令以唐兵3萬駐守龜茲。如若計算3萬軍隊的隨行家屬及后勤補給人員,這次進入龜茲的漢人數量必定遠超3萬。遠離中原的士卒在長期駐守中難免思鄉,需有精神寄托,彼時,這鹽水溝畔的烽火燧、千佛洞可能人影交迭,不似今天這番寂寞。
蘇巴什古寺遺址
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的蘇巴什古寺遺址曾是龜茲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佛寺,位于庫車河出卻勒塔格山的山口地帶。庫車河又稱蘇巴什河,寺廟因此而得名。
鳩摩羅什時期名為雀梨大寺,玄奘時稱為昭怙厘寺,盛時為5000僧侶駐錫地。《大唐西域記》描述它“荒城北四十余里,接山阿隔一河水,有二伽藍,同名昭怙厘,而東西相稱。佛像莊飾,殆越人工。僧徒清肅,誠為勤勵。東昭怙厘佛堂中有玉石,面廣二尺余,色帶黃白,狀如海蛤。其上有佛足履跡,長尺有八寸,廣余六寸矣。或有齋日,照燭光明”。今天,蘇巴什古寺的地面完整建筑幾乎不存,但兩寺建筑面積遺存竟有20萬平方米,高達10余米、厚約50厘米的墻體或連排并立,或斷壁孤處。從遺址來看,西寺是一個包括佛殿僧房、禪室及佛塔的建筑群,主寺臨河而建,其余三面以高墻圍護,寺中有一方形塔基的佛塔一座,殘高3米,夯土砌筑,隱約似有5層。東寺與西寺隔水相望,由佛塔、佛堂和僧房等部分組成,四周高墻環繞,規模略小于西寺,寺前部一座覆缽大塔,高9米,雖有風化,但風貌猶存,相當壯觀。
往事越千年,滄海桑田,今日庫車新城高樓聳立,綠蔭大道上密密相接的是飛馳的汽車,主干道兩側分布著奢華的購物中心,這景與東南沿海城市相似。過團結大橋,熱斯坦大巴扎又是另一片古色古香,平板小驢車、肅穆的庫車大寺、和藹的維吾爾族老人、香味四溢的馕坑……傳統與時尚、歷史與未來在這里和諧交織,一任風流。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