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小時候,我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綠洲,頻繁仰望過星空。我以為創造了奇跡:我凝視星星,星星會沿著我目光的軌跡,迅速地降滑下來,到達我的眼前,可是,只一眨眼,星星又瞬間返回夜空,那么遙遠。
那一刻,我會暫忘現實的處境。現在,我還羨慕兒時的我那么專注地仰望星空。為什么仰望星空?大人不知道小孩的秘密:小孩受了傷,大人顧不著,也看不出。少年的我,有兩種傷:一是身體。我記得,我用一把斧頭(還是大人使用的斧頭),前一個細木棍,斧刃吃了一口右手的食指(我是左撇子)。我第一次見識自己流血,慌忙打了一盆水,水立刻染紅。洗一遍,還是紅;換一道水,還是紅。我疑惑,怎么洗不干凈?我不能讓父母發現。至今,右手還留著一個魚鰓一般的疤痕,像死了的魚。我的手,腳上,還保留著一些小時候的傷痕。二是心靈。受了大人的訓,或與小伙伴沖突過,我就離開,走進夜色,仰望星空,靈魂像一只鳥,尋找安寧的巢,身體追隨心靈走。感覺身體會輕盈飛起,混在繁星之中。地上的事兒,寄托或安放在天上的星空。
然后,照樣睡覺,照常上學。別人看不出。總有一條像濃縮了夜色一樣的狗陪伴著我。黑狗受了傷,它會舔傷口。我也向狗學習,悄悄療傷,那時,不知道那是療傷,就是喜歡仰望星空。
長大了,就注重看地面了,不再關心星空。我讀袁曉君的《十五歲的星空》,我的記憶被喚醒,也像滿天的繁星一樣浮現。均為成長的煩惱,只不過,我小時候在過去的農場(鄉村),而《十五歲星空》的主人公在現在南方的城市。鄉村和城市,少年的傷疼表現各異,但有個共同的意象:仰望星空。
《十五歲的星空》,主人公韓西汐的形象,是由與其他人物的關系中塑造而成,并由此展開煩惱的故事。印象較深的人物有:姚櫻吉、方雷、龍老師、爸爸。這部小說探尋的是花季少年生命的意義和價值:珍惜生命、熱愛生活。
作者給韓西汐這個人物設定的身份是:資助者(小蘋果)、記者(白天)、心理咨詢(晚間)、學醫、女漢子、假小子、男人婆。成長過程加載著身份。表面的叛逆,是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面對現實,她以強藏弱,以輕示重。這個人物身上,包含了形而下和形而上即相悖又相融的情感,傳遞出溫暖、憐憫、同情等可貴的情感。靈與肉、天與地、夢想與現實,集中在她這里,形成糾結和沖突。可以見識,夢想使人物的心靈往上升,現實卻將人物的境遇往下拽。作者塑造人物的特點是:把人物的性格推向極端,從而顯現人物鮮明的特征。
整個成長的故事,第一章與其他篇章的關系是:先有結果,再述過程。開端,已知“我”已成了什么人?過程,是“我”曾有過怎樣的遭遇。與其說是成長的煩惱,倒不如說是療傷。一部療傷小說。袁曉君引入心理咨詢的概念:治愈。其實,中外小說,療傷小說有一個強勁的譜系。中國的少兒小說里,尚未將“療傷”放在一個重要的位置。可能袁曉君本人就是有資質的兒童心理咨詢工作者吧?她對療傷(或治愈)特別敏感。
有一個很好的意象統率著這個故事,那就是星空的意象,也是袁曉君最初的靈感,這個星空的靈感與現實中一位學生跳樓自殺的消息自然地融合,“十五歲的星空”就漸漸呈現。
我關注袁曉君憑借這個星空的意象,如何處理人物的關系。星空多次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情節出現,賦予了不同的含義,這是一個增值和豐富的過程,而且,有效地調整著人物之間的關系。而且,星空這個意象,引申和連帶出飛翔。比如,鳥、蝴蝶(發卡)、孔雀(裙子)、信( 與星的重合)、圖畫等:飛翔、靈動的意象。這個主導性意象自然而然統合了諸多矛盾:天與地、靈與肉、夢想與現實、輕與重。星空是輕逸的標志,以輕抵重。成長之沉重,向往之輕逸,從而,花季少女達成了夢想:每個人都有美好的夢想,每個生命都值得珍惜,每一顆星星都能閃亮。
其中,“我”與方雷、與姚櫻吉的關系,一個上升,一個墜落。但她們的“星空”在別處。對比反差,呈現同一個星空下人物的成長和命運。
可貴的是,袁曉君對細節的珍視。用細節反復組織和強化星空的意象。我閱讀中,有一種向上升的感受,恰好吻合了我少年的體驗。當呈現形而上意味的星空,如何表現形而下的大地(現實)?作者巧妙地融合了兩者。注入了溫暖,這種溫度,持續到結尾,使溫暖圓滿。
現在城市少年畢竟與我過去農場的童年不一樣了。現代的城市病,生發出一種類型小說。我閱讀過日本、韓國、法國流行的療傷小說。《十五歲的星空》無意之中也進入這個譜系。所表現出的傷,是心靈之傷。心靈之傷由身體外化。此為現實打底的傷。怎么療傷?關系著小說的深度和品質。袁曉君將故事推進的過程中,表現出人物的成長和命運,其運行的方向集中在心靈的走向,采取了中國式的方式:往大自然——星空安放和寄托。尤其在高潮,那露營中的星空,以及美展,星星落在了現實,緩解了人物的憂傷。
袁曉君擅長寫少兒小說,她的小說展開的方向,運用了少兒小說的方法,主導的星空意象,還有諸多童話元素,有機地融合。難得的是,星空意象安放的自然而不刻意,以輕示重的同時,還要以輕帶重,以輕抵重。寫好“重”也不容易,“輕”有形而上的意味也不容易。
姚櫻吉的命運故事,是個俗套故事。其實,故事往往落入俗套。作者用細節使故事顯出新意。對姚櫻吉的遺物的處理,那發卡、紙條等,轉移到前去悼念的“我”和方雷手中,意味著中國式的輪回。靈魂憑借物件的細節,獲得了寄托和走向。細節突破了俗套。我認為,還可加強“我”由于保守秘密而糾結。
通常,當我們說“療傷”,一般指年輕人:成年人之傷。大人往往會忽視兒童、少年的傷。憑我小時候的記憶,我總是無奈地隱瞞自己的傷,況且,大人也看不見、顧不著,但那種傷,隨著成長,長大,會以某種方式沉淀在潛意識里,某個時刻,會浮出來左右長大了的少年。我有一個執著的心愿,就是寫一部兒童小說(真正的童書),可是,我似乎丟失了曾經住在我心靈里的童年的我,我已習慣地看地,不再仰望——星空。
袁曉君的《十五歲的星空》,也談及寫作的過程,表述為:不僅治愈了筆下的人物,也治愈了自己,好的文字都能治愈心靈。
寫兒童文學,要有一顆童心。童年是作家的源頭。是那個少年的我迷失了?還是現在的我迷失了?現在,我要和童年的我重新建立起關系,那樣才能實現我的心愿。接近終點的時候發現起點。發現“傷”,才能“療”。我認同袁曉君的感悟,表現少年的隱傷,是一種雙重的治愈,人物與作者;同時,也是尋找,尋找迷失的自己。迷失是一種看不見的隱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