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玲
縱觀鮑勃·迪倫一生,輟學、玩搖滾、參加民權運動,拍電影、辦畫展,20歲出道,簽約哥倫比亞唱片公司,21歲發行第一張個人專輯,至今共發行48張專輯,可謂傳奇。在《西方音樂史上的Top100》一書中,作者將鮑勃·迪倫排在第58位,對他的簡介是“作曲家、詩人、歌手、演奏家”①,顯然,不論外界如何界定,作者無疑是承認鮑勃·迪倫的“詩人”身份的。
一提到某位名人,人們總是傾向于以單一或多重的身份標簽對其進行界定,以區別于他者,如屠格涅夫,其標簽是俄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詩人、劇作家,如魯迅,無產階級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等等,這些標簽能讓大眾更好地把握個人的存在及其歷史意義。同樣,對鮑勃·迪倫的了解,也離不開身份標簽的附加。不可否認,鮑勃·迪倫在以上所涉領域皆有所成就,綜合而言,本文更愿意說他是一個現代的藝術家,民謠歌手和詩人是他身份的主要兩個標簽,而諾貝爾文學獎的早期提名和最終獲得是對他在這兩個領域里所獲成就的認可。
對鮑勃·迪倫是否應該獲獎,主流聲音無非兩種,反對者認為他的創作不屬于文學的范圍,與諾獎設立的旨意不符,如果諾獎的選擇標準淪落至此,將會動搖主流價值觀,有些人則認為還會影響出版業,當然,最重要的一點還在于可能會引發一次關于“文學性”的大規模反思運動。另一方面,認同他獲獎的則持相同的觀點,即他的創作是詩意的,可納入廣義的文學范圍,這與他此次獲獎的理由一致——“用美國傳統歌曲創造了新的詩意表達”,由此,對于文學本質的追問將會回到對于詩歌本質的探尋。但此時,我們應該思考的不是鮑勃·迪倫應不應該獲得此獎,而應該矚目于他為何能摘得桂冠。
鮑勃·迪倫確實是眾多人認可的歌手,他獨特的嗓音、才華橫溢的歌詞、充滿吸引力的曲調,三者的結合統一于一體,妄圖斷裂地去評價其中之一,都是不明智的,正如不能斷裂地去看待文學與藝術一樣(本文認為文學是藝術的一種形式,而非藝術之外的獨立體)。作為個體,鮑勃·迪倫在發展變化的時代中,淋漓盡致地抒寫個體經驗,重要的是還能將這種經驗與時代的變化結合一致,以自身不斷的成長應對日新月異的時代,成為時代的代言人,而就在他關注所處時代的同時,這個他所處的時代以另一種方式成就了他。
作為個人的藝術創作,迪倫以他獨有的方式表達自我,反觀社會,將諸多現實問題訴諸歌詞,“鮑勃·迪倫在自己所創作的作品中十分關注社會現實問題,例如他反對戰爭、核武器、種族歧視、統一的基督教價值觀、目無法紀、低俗的愛情觀等等,鮑勃·迪倫的很多歌曲還涉及當時年輕人經常遇到的問題,例如他們所具有的不安全感、吸毒以及道德墮落問題”。②可以說,鮑勃·迪倫作為個體,對于同時代群體的生命存在具有一種深刻的思考意識,他就像一個先知,清楚地知道問題的所在,他也試圖去向眾人揭露這些問題,無奈找尋出路的過程卻是荊棘遍地,非他一人即能拯救世界。但縱然如此,試問天下又有幾人能像他這般勇敢,這般不循常規,在自己衷心的一隅活出自己的態度,還時時刻刻將人類廣博的命運置于麾下?
不得不說,鮑勃·迪倫是一個以實力說話的人,不管加之于他身上的標簽多么復雜,他始終有獨特的品質證明自己的實至名歸。在《守望剩余的文學性》一書中,陳曉明認為“真正深刻的作品,并不拘泥于時間和空間,恰恰是它具有更強大的歷史穿透力,可以從過去穿透至現在,直至綿延向未來”。③鮑勃·迪倫的歌詞(詩)即是如此。且不論“什么是詩”這一本質難題,聽過鮑勃·迪倫音樂的人,都會因他飽含深情、富有意味的歌詞而感動或是受到啟發,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他反復雕琢的那些文辭是充滿了真正詩性的吶喊,它們將會穿越時空,在不同時代都使人產生共鳴。正因為如此,那些對他高度評價的聲音才源源不斷地涌現,“鮑勃·迪倫是流行音樂史上非常不凡的人物。由于他的努力,搖滾樂開始有了自己的聲音,是鮑勃·迪倫將詩一般的歌詞和內容注入了搖滾樂。”④
I was young when I left home
離開家鄉的時候,我年幼無知
An I been out rambling 'round
漫無邊際地終日徘徊
An I never wrote a letter to my home.
從未告知家里只言片語
To my home, lord ,to my home.
回家,主啊,我想回家
And I never wrote a letter to my home.
但是我從來沒有寫信回家
It was just the other day,
直到有一天
I was bringin home my pay
我重整行囊準備歸家
When I met an old friend I used to know.
偶遇從前相識的老朋友
Said, your mother's dead an gone,
他說,我的母親早已遠去
Baby sister's all gone wrong
姐妹們也都窮困潦倒
An your daddy needs you home right away.
只有老父親終日盼望我的歸程
I have a shirt on my back,
但我如今衣衫襤褸
Not a penny on my name.
身無分文
But I can't go home this way.
如何回到昔日溫馨的家
This way, lord, lord, lord.
主啊主啊主啊
An I can't go home this way
我不能就這么回去
If you miss the train I'm on,
如果你想起我搭乘的火車
Count the days I'm gone.
就默念我離去的歲月吧
You will hear that whistle blow hundred miles.
那清亮的汽笛聲將穿透遠方
Hundred miles, honey baby, lord, lord, lord,
再次響起,在你的耳畔,主啊主啊
And you'll hear that whistle blow hundred miles.
你將聽到穿透遠方的汽笛
I've playin on a track,
外面的生活正步入正軌
ma would come an whoop me back
媽媽的呼喚讓我快回家
on them trusses down by old Jim McKay's.
一路直達老吉姆
When I pay the debt I owe to the commissary store,
等我還清便利店的舊賬
I will pawn my watch an chain an go home.
我要當掉手表,拋棄束縛,回家去
Go home, lord, lord, lord.
回家,主啊主啊主啊
I will pawn my watch an chain an go home.
我要拋開所有的煩惱,回家
Used to tell ma sometimes
過去我時常和媽媽說
When I see them ridin blind,
當我意識到失去方向
Gonna make me a home out in the wind.
我就回家,不再漂泊
In the wind, lord, in the wind.
不再漂泊, 主啊,不再漂泊
Make me a home out in the wind.
我就回家,不再漂泊
I don't like it in the wind,
我不想四處漂泊了
I go back home again,
我想回家
But I can't go home this way.
但我如今這樣怎能回家
This way, lord,lord,lord,
這般模樣,主啊主啊主啊
An I can't go home this way.
我不能就這樣回家
這是《I was young when I left home》(“年少離家”),一首敘述少有抱負,離家闖蕩的詩歌,主人公年幼時身懷萬千理想,毅然決然乘火車離開家鄉,獨自一人在外打拼。最初的徘徊、無助,在努力的適應中,并沒有從眼前的生活中消失,生活仍然是漂泊不定,難以步入正軌。主人公不知經歷了多少絕望和掙扎,終于在一天決定收拾行囊,回到遠方的家鄉。在回家的途中,聽聞母親去世的消息,家境已經敗落,只有年邁的父親在等著自己。但身無分文、衣衫襤褸、落魄不堪的模樣,該如何回去面對家中的親人呢?想回家又因愧疚不敢回去的矛盾心情,在詩人反復的吟唱中表現得淋漓盡致,我們似乎能與詩中的主人公感同身受。在外拼搏多年,最終卻一事無成,多么令人難堪又無可奈何。不想繼續漂泊但又不甘愿就這樣一事無成地回到家鄉,類似的經歷相信很多人都曾歷經。當年的雄心壯志,在日復一日的游蕩中,慢慢消散殆盡,多年過去,歲月什么也沒有給我們留下,只有身上的舊衣裳和空空如也的口袋不斷在提醒自己的窘迫。這副模樣如何回家?詩人仿佛能抓住讀者的心弦,在環環叩問中,像是在對空氣尋求答案。他的詩歌反映了一種年輕人想成就事業、有所作為的普遍追求,他們是時代的佼佼者,自信、充滿活力但又有點過分樂觀,因此當他們的追求不能得以實現的時候,內心積壓的情緒讓他們無所適從。
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敲開天堂之門
Mama,take this badge off me.
媽媽,替我摘下這徽章吧
I can't use it anymore.
我已無法再佩戴它了
It's getting dark, too dark to see.
天邊的光輝漸漸消褪,晦暗難辨
Feels like I'm 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我想我該敲開那天堂的門了
Knock-knock-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敲,敲,敲開天堂之門
Knock-knock-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敲,敲,敲開天堂之門
Mama,put my guns in the ground.
媽媽,替我掩埋了這支槍吧
I can't shoot them anymore.
我已無力再舉槍射擊了
That long black cloud is comin' down.
那連綿烏黑的云籠正在降臨
Feels like I'm 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我想我該敲開那天堂的門了
Knock-knock-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敲,敲,敲開天堂之門
Knock-knock-knocking' on heaven's door!
敲,敲,敲開天堂之門
這是《Knockin' on Heaven's Door》,一首關于反戰的歌曲,歌詞簡短,但內容豐富,蘊含深刻。全詩雖未直言戰爭血腥殘酷的場面,但詩人以最具代表性的兩個意象,徽章和槍,讓人一眼明了。徽章是戰士英勇作戰獲得的獎賞,而槍作為戰士的武器,直接證明了所持者獨有的身份。但在此,徽章不再閃爍耀眼的光芒,槍支不再射擊有力的子彈,它們隨著天色的昏黃、烏云的籠罩,隨著戰士生命力的微弱,同樣變得暗淡。我們可以據此猜測,詩人筆下的這位戰士正身負重傷,不能動彈,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那天堂的門也在他一聲聲呻吟中慢慢開啟,他此時唯一想起的是他年邁的母親,他能想到即將逝去兒子的母親的痛苦,瀕臨死亡的他,此刻是多么絕望。所以,他想讓母親取下徽章、埋掉罪惡的槍,以此來紀念兒子年輕的生命。
全詩話語簡短,但形式節奏感極強,寥寥幾句,在加入音樂元素之后,雖然也只是詩人在反復吟唱相同的“敲開天堂之門”,但正是這看似空曠的幾句,給人留下了非常廣闊的想象空間。詩人的腔調是綿長的,但整首詩又讓人無比傷感。以一個不起眼的士兵之死,敘述他在面對死亡時的復雜心情,反映戰爭帶給個體巨大的毀滅性,作者對于戰爭的不滿亦可由此觀之。
20世紀60年代,反戰、追求自由、對抗文化,西方世界青年處于一種類似狂熱的狀態,“迪倫作品中日益增長的暴力和強度反映了國內日益擴大的暴力”。⑤可以說,鮑勃·迪倫時時站在時局的最前沿,他不逃避現實,也不沉溺于自我的不滿,而在一種整個社會看上去都喪失理性的情況下,保持著理性。在鮑勃·迪倫筆下,戰爭、無助、痛苦、害怕等負面情緒反而富有了詩意,他的愛情詩、批判現實的詩、反思個人的詩等等莫不如此。
鮑勃·迪倫的成就遠不止在于他個人在音樂和詩的結合上所取得的成功,僅就民謠和搖滾結合、搖滾樂和其他音樂融合,以及在此基礎上生發出多種新的音樂形式而言,他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民謠是悠長的、安靜的、有思想意味的,它就像春天的微風一樣,讓人沉醉,而搖滾是振奮人心的,是一種喧囂中的抗議,二者的結合看似不可能,但鮑勃·迪倫做到了。雖然他的嘗試最初也引來了眾多非議,但這種新的音樂形式給人們帶去了更好的情感表達方式,它能逐漸得到廣大群體的接受也是理所當然的。“從此,搖滾樂被賦予了民謠式的思想,他開始成為年輕人批判社會、反思自我的一種音樂語言。”⑥1964年,鮑勃·迪倫的專輯《時代在變化》,更使他成為“抗議歌手”的代表。他準確地抓住了變化時代的特征,認為人不應該以既定的眼光看待正在變化的事物,任何一切都不是固定的。從自然說到政治、現實社會、個人,一首歌包含了如此豐富的內容,其思想的深邃讓人汗顏。“從歌詞上看,他的作品具有豐富的內涵,寓意深刻,創作手法極富詩意,具有很強的文學性和哲理性……作為一名搖滾音樂家,迪倫使搖滾樂得到了升華,他把搖滾樂的歌詞提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使搖滾樂成為一種力量、一種信念、一種精神、一種能夠反映時代面貌的表達方式。”⑦此文很好地概括了鮑勃·迪倫詩人和歌手雙重身份的特征。
注:
①(波)馬爾欽·林茨泰德:《西方音樂史上的Top100》,韓新忠譯,安徽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238頁。
②同上,第239頁。
③陳曉明:《守望剩余的文學性》,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59頁。
④(波)馬爾欽·林茨泰德:《西方音樂史上的Top100》,第241頁。
⑤(美)莫里斯·迪克斯坦:《伊甸園之門》,方曉光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192頁。
⑥尤靜波:《歐美流行音樂簡史》,上海音樂出版社,2015年版,第321頁。
⑦同上,第3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