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菲尼迪”車禍7年祭：那個“拼裝”的哀哀母親已重生

慕辰

[新聞背景]2010年5月9日北京建國門發生了一場慘絕人寰的車禍：一輛英菲尼迪轎車因司機酒駕撞向了一輛索菲亞轎車。索菲亞車內一家三口，丈夫陳偉寧和雙胞胎中6歲的小女兒珠珠死亡。妻子王輝全身13處骨折，命懸一線。這對夫妻分別畢業于清華和北大，相愛至深的他們從此陰陽相隔。丈夫和小女兒走了！妻子王輝一面承受著身體被傷病無盡吞噬的苦痛，一面陷入了精神的黑色泥潭，但她知道，為了女兒，她必須以站立的姿態活下來……

2016年11月20日，具有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資質的王輝一身黑色正裝，站在北京圣學圖書館的大禮堂，主持心理學讀書研討會。天很冷，雨在下，但是現場氣氛熱烈，同學們圍著王輝，和她熱烈討論著。六年之殤，王輝是如何涅槃重生的？對生命又有了怎樣全新的感悟？

比斷骨痛一萬倍，同一天失去倆至親

2010年5月9日，母親節。王輝的幸福在這一刻停擺：凌晨5時36分許，因雙胞胎小女兒珠珠發起高燒，王輝和丈夫陳偉寧帶上女兒趕往醫院，在建國門外等紅燈時，一輛黑色英菲尼迪轎車車主酒駕，以時速近120公里的速度撞上正在等紅燈的他們，偉寧和王輝懷里的珠珠送到醫院里不治身亡，王輝被卡在車里當場昏迷。由于一直昏迷，被緊急送往301醫院搶救的王輝醒來時，對于車禍發生當天及后三四天的記憶喪失，頭腦里完全空白。除了知道自己在醫院里，她并不知道這些天發生了什么。為了有利她的康復，所有人暫時隱瞞了陳偉寧及珠珠去世的消息。只是告訴陳偉寧和珠珠還在治療，但比她情況好，讓她安心養病，等病好了，她就可以去看他們了。王輝信以為真，積極努力地配合醫生治療。

盡管王輝的父母已經刻意隔絕了王輝所有的新聞來源信息，可6月12日，北京朝陽區人民檢察院以涉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對車禍肇事者批準逮捕的消息還是無意間讓王輝得知了。王輝忽然間崩潰，她瘋狂地抓住朋友問：“我不關心這些！偉寧到底怎么了？珠珠呢？”她失控地號啕大哭：“他們是不是走了？”仍然沒有一個人回答，病房里一片嗚咽……

這一天，王輝知道了殘忍的事實：她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偉寧和珠珠了！這遲來的痛楚讓王輝精神完全崩潰了，每哭一次，她的身體狀況就要倒退到20天前！一切似乎都在昨天，她和她心愛的丈夫還有一對雙胞胎女兒，他們的甜蜜完美讓人羨慕，可只不過一瞬間，老天爺就收走了這種幸福，讓她如何能承受這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呢？

王輝和來自江西的偉寧1996年相識于北大校園里的一次舞會。那一天，當偉寧帶著她在人群中翩翩起舞，他們就已經心有所屬。王輝是北大的才女，偉寧是清華的才子，他們這對才子佳人的組合羨煞了多少人！2003年5月，兩人走進婚姻殿堂，上帝又在婚后一年賜給了他們一對雙胞胎女兒，取名珍珍和珠珠。生活是這樣完美，幸福是這樣真實。可一切都沒有了，她生命中的完美就這樣被一場車禍打碎了。

王輝脖子以下神經受損。王輝的頸椎、胸部、腿部都被固定，王輝想哭，想吶喊，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內疚每天排山倒海幾乎將她淹沒：珠珠還那么小，她怎么就沒有保護好她，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而是年幼的珠珠？她偷偷撥打偉寧的手機，聽到電話那邊傳來“嘟嘟”的聲音不禁淚如雨下。

她太思念偉寧，深夜忍不住模仿偉寧的口氣給自己發短信：“輝輝，你辛苦了。我會早日出差回來替你分擔家務……”這是她心愛的偉寧在車禍出差前給她發的一條短信息。其實每次出差，偉寧都會給她發這樣的短信，心疼妻子的他每次只要出差一辦完公事，都會急急忙忙往家里趕。可是這次，她的偉寧再也回不來了。王輝哭著把自己的微博狀態更改成了“丈夫永遠出差中”。

巨大的撞擊讓王輝全身多達13處地方骨折，最嚴重的是左腿腿骨粉碎性骨折，因為過于嚴重，醫生將其左腿膝蓋以下截去5厘米，又將下面的小腿骨與上面連接，用十多根鋼釘固定。這就是說，手術過后，王輝的左腿比右腿是要矮5厘米的，以后走路只能一跛一跛的了。

主治醫生對王輝說：“如果你想和正常人一樣，就必須接受常人難以忍受的斷骨延長術，你愿意嗎？”王輝毫不猶豫地點頭。骨延長術是將斷骨接合處以上的骨頭活生生地拉長5厘米，王輝每天要進行4次骨延長術，每一次都要將螺絲活生生在肉里旋轉90度，將骨頭、筋、神經、血管都延長，通過這種“酷刑”，王輝每天的骨頭將延長1毫米。其實，不是醫生不想讓王輝接受這種手術方案，王輝在搶救過程中輸血高達3000CC，幾乎是將人身體的血全部換了遍，她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王輝身上多達13處骨折部位，身體都被固定在石膏里面，這種常人本就無法忍受的疼痛用在王輝這種死里逃生的人身上，連醫生都覺得殘忍。王輝忍過來了。在擰動螺絲時，王輝的全身都會濕透，可她咬緊牙關哼都不哼一聲。實在疼得受不住了，她會要媽媽給自己拿一條濕毛巾咬在嘴巴里。醫生對王輝說：“要是疼你可以喊出來。”“不，醫生，如果這點疼都受不了，我還怎么接受接下來的各種挑戰呢？”

只能選擇堅強，有一種責任叫“活著”

如果那天沒有出門，如果能晚一分鐘到路口，如果沒有買車……各種如果，各種挫敗感情緒，長期吞噬著王輝。王輝陷入極度的恐懼中。生日、節假日、紀念日，任何一個特殊的日子都會將她推入無邊的苦痛情緒中，否認和退縮一直圍繞著她。

珍珍來醫院看王輝，她用小手抹著王輝臉上的淚珠，用小臉貼著王輝的臉柔聲安慰她：“媽媽，以后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珍珍的懂事讓王輝突然間崩潰了，她忍不住當著珍珍的面歇斯底里哭了起來。嚇壞了的珍珍哭著被帶走了。母親走上來將王輝摟在懷里，老人家忍不住淚如雨下，她又怎么會不理解王輝：見到珍珍，女兒就忍不住想起遠走天堂的珠珠，那是何等剜心的痛楚啊！可是再痛，活著的人必須好好活下去！等女兒哭夠了，她拉著王輝的手，對女兒說道：“輝輝，你不能再這樣自私了。你是有責任的人，你還有珍珍，她還這小，她需要媽媽。你必須要堅強起來！”

這是出事這么久以來，萬般縱容和心疼她的母親第一次說出這么重的話。雖然殘忍，卻直視血淋淋的現實，讓王輝死去的心終于開始活起來：是啊，她的肩頭有責任！她必須替天堂的偉寧守候他們的珍珍，照顧他們共同的父母。這，是責任，更是義務！這天晚上，王輝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女兒珠珠在睡夢中向她走來，對她說：“媽媽，我在天堂里陪爸爸，姐姐在那邊陪你，我們都要好好的！”王輝伸出手想抓住珠珠，可珠珠微笑著走遠了。

又一次哭著從夢中醒來。可是這一次，王輝相信了愛的力量：珠珠與其是在托夢給她，不如是在將姐姐托付給自己！她何其自私，一心只想死而了之，可她死了，她的珍珍就成了孤兒，她又怎忍心讓兩邊的父母再一次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

幾天后，珍珍讓姥姥給媽媽帶了一幅畫到醫院。珍珍愛畫畫，以前她的畫里總是爸爸媽媽一起牽著姐姐和她自己，可這幅畫上面只有媽媽拉著她的手。這一次，王輝被徹底震痛了，拿著畫，她淚流滿面！心底有個聲音在吶喊：“我要活著，要活著！”

死而后生的王輝最終選擇了堅強活著。車禍過后，301醫院本著先保命后保腿的原則，等到王輝的命保下來。王輝原本受傷嚴重腿部皮膚已經大部分壞死。301醫院采用了世界先進的植皮手術，先將王輝腿部壞死的肌肉全部剔除，然后在她肚子上取出一整塊皮膚移植到腿上，用類似保鮮膜一樣的東西將移植過后的腿隔絕起來，讓移植過后的皮膚在真空的環境下生長。可讓王輝沮喪的是，這樣的移植手術效果并不理想，醫生估計要移植好幾次才能成功。最難忍受的就是清創手術，清創手術完全不打麻藥，為了避免壞死的肉影響周圍的皮膚，每隔一段時間，醫生需要用剪子將壞肉剪掉，這種生生剜肉的手術讓王輝身下的床單都浸透了汗。父母不忍心看，每次都躲到門外偷偷地哭。

跟王輝同一個病房的是一對北大年近七十的老年夫婦。王輝親切地叫老夫婦“師兄師姐”，這對老夫婦給了王輝無微不至的照顧，看見王輝疼得忍受不了，北大“大師兄”對王輝說：“輝輝啊，你可以試試意念療法。每天你都在心里對自己默念：肉快長好，皮快長好，氧氣快到皮肉那里去……”抱著試試看的心理，王輝在移植后每天不停默念著“大師兄”教給自己的方法，奇跡產生了：僅僅一次移植后，王輝腿部的皮膚奇跡般存活了！

2010年7月，因無人照顧珍珍，王輝最終決定把珍珍送到江西爺爺奶奶照顧。然而珍珍真的走了，王輝心里又萬般不舍，得知珍珍每天晚上睡覺時都哭著要媽媽，還把全家福壓在枕頭底下才能睡著，她經常看著照片流淚……王輝心如刀割。車禍發生的時候，珍珍不過六歲，她那時還不懂“死”的含義，是蹦蹦跳跳去參加爸爸和妹妹的葬禮的，可這不過一年的光景，慢慢長大的她就懂得了她再也見不到爸爸和妹妹了，悲傷已經蔓延了她小小的心房。

珍珍的變化再一次觸動了王輝。作為母親，她逃無可逃。這一次，她在心底發誓，她不光要從身體上站立起來，還要從心理上真正站起來！

生活著，愛著，從地獄爬出人間就是天堂

車禍發生后，駕駛英菲尼迪的肇事車主陳家被判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共計賠償366萬余元，這也是我國有史以來判刑最高、賠償最高的醉駕案。

短短一年的時間，王輝的醫藥費已經陸續花費了將近200萬，但這只是保命的初級階段。接下來，如果王輝不想終身躺在床上，還需要一大筆康復費用。但幸運的是，王輝的身邊從來不缺少愛，車禍發生后，王輝的公司和偉寧的公司組織了愛心捐款，迅速幫王輝籌齊了前期的第一筆救命費用；另外，王輝在之前幫自己和丈夫都購買了意外險，車禍發生后，保險公司又賠償了一百多萬元的保費，這些救命錢都讓王輝及時得到了救治。從當初救治她的301醫院出院后，王輝就進入了北京康復醫院，踏上了漫漫的康復療程。

王輝脖子以下都是僵硬的，尤其是左邊的交感神經受損嚴重，就連拇指都無法活動，如果拇指不能配合其他手指，這只手就會喪失太多的功能。可不管怎么訓練，這只拇指就是一動不動。受到大師哥的“冥想”方法啟發，王輝每天康復運動后就對自己默念：“拇指快動，拇指快動……”三個月后，正在康復訓練的王輝突然發現自己的拇指輕微動了一下，她又試了一下，拇指又翹了一下！王輝驚喜萬分，她在康復室孩子似的大叫：“我的拇指會動了，我的拇指會動了！”

慢慢地，王輝的情況越來越好，由以前的一動不能動慢慢地能自己起床了，雖然還是需要坐輪椅，但是她還是看到了希望。

2010年9月，珍珍在江西上小學一年級；2011年，王輝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感覺自己已經能夠面對珍珍了，她打電話央求公婆把珍珍又送回了北京。打開門將珍珍迎回家，當珍珍投入到她的懷抱，王輝終于張開臂膀將珍珍緊緊摟入了懷中。

經過這場變故，珍珍比同齡孩子懂事很多。每次去康復醫院，她都要和外公一起在后面推著輪椅，小小的個子，與輪椅齊高，在拐彎的時候她用小小的身體和外公一起努力維持著輪椅的平衡，讓輪椅走得更慢更穩，她對王輝說：“媽媽，你別擔心，我會保護你的。”王輝坐在前面，既欣慰又心疼。

珍珍的愛也像鞭子一樣抽著王輝不懈怠往前走。從最初的一動不能動、什么都需要人幫助、整天只能躺在床上，她慢慢能自己起床，甚至能下床走路了。王輝用超乎尋常的毅力，將所有的不可能變成了可能，就連醫生都直呼王輝創造了醫學奇跡！因為腳踝打了鋼筋，王輝的腳踝彎度比正常人要小很多，她走路會摔跤。為了能走得更穩更好，王輝按照醫生的叮囑每天都要爬樓梯下樓梯，鍛煉腳踝的靈活度。有次她下樓梯的時候，一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來，但她不要人扶，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后，又堅強地慢慢地往下走。

一次，王輝在新聞中看到鷹潭市龍虎山大道發生一起嚴重車禍，一名女乘客當場飛出車外身亡。女死者與肇事女司機為婆媳關系。當天他們一家剛從城區參加完一場喜宴，席間由于其丈夫飲酒，于是讓新領駕照的妻子駕車。在途經事發路段時，發生了這起重大交通事故。令人惋惜的是，事發后一個月，事故處理民警準備結案時，致電當事人家屬了解情況，竟得知肇事司機張某幾天前已自殺身亡。

這起新聞讓王輝陷入了沉思。結合自身的經歷，她知道我國有太多的人因為交通事故心理產生創傷需要關注和干預。遺憾的是，目前國內針對交通事故當事人心理變化，采取相應的幫扶措施較少，而一些當事人遭遇交通事故后，在面對心理壓力和障礙時，也不知道通過怎樣的渠道去排解。

隨著身體的好轉，結合自己身心康復過程中的真實體驗，王輝萌發了要重新學習心理學知識的強烈愿望，她想運用自己所學的知識來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車禍發生后，王輝接受了心理咨詢，通過心理干預把以前不敢想的事情重新面對，王輝知道這是自己能重新面對生活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

王輝在北大的專業是經濟法，雖然在大學里參加了很多心理學的講座，但要真正進入一個全新的領域，對王輝來說還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因為頭部受過強烈的撞擊，王輝到現在都還經常頭痛欲裂，再加上疼痛時打了太多的杜冷丁和麻藥，對記憶的損傷太大，現在要重新撿起課本來學習心理學，對現在的她來說，簡直太難。

但王輝沒有放棄。從出事到現在，她接受了太多的幫助和愛，她一直希望有機會去幫助別人。王輝從圖書館借來大量的心理學書籍，開始如饑似渴地投入到復習中。頭痛的時候，她就放下書本看看藍天；記憶不好，以前看一遍就能記住的問題，她就看上十遍甚至二十遍……功夫不負有心人，2014年王輝獲得了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的資質。

在不斷地學習和實踐中，王輝不但能夠為自己療傷，還能給別人提供幫助，并從此真正走進了心理學領域。慢慢地，王輝有了自己的心理工作室，帶著一個小小的團隊，受邀參加各種社會、單位或者團體型的心理學知識演講，接觸到許多國內外的心理學名家。王輝還創建了“王牌輝語”個人微信公眾號，是用來進行心理咨詢及治療的網上平臺。

通過“王牌輝語”平臺以及一些面對面的心理治療，王輝已幫很多人走出了心理創傷，其中因為交通事故帶來創傷的多達上百人。王輝還利用自己的業余時間做了大量的公益活動，她會經常在學校進行公益講座和讀書活動，建立了一個公益微信群，每天在群里免費幫助一些腦癱、精神抑郁、車禍心理創傷的患者進行自我心理治療，幫他們重建生活的信心。

在接受本刊專訪時，王輝特委托本刊記者向全國關心她的讀者表示最衷心的感謝，她說，經歷這么多，不管是傷痛還是幸福，她都感恩生命帶給她的一切，她會帶著女兒珍珍好好活著，微笑前行！

編輯/李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