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周天鐸

這是一段記憶猶新的往事。1972年的夏天我來到了貴南軍馬場，在政治處做宣傳工作。半年過去春節將至，同來的北京知青都紛紛請假回家，因為場里要召開年終總結大會，政治處的工作忙我不能請假。我們的大班宿舍有6個人，離過年還有10來天，其他5個同學也陸續走了，空蕩蕩的房間只剩下我一個人。

頭一次獨自在遠離親人的高原過年，心里不免有種孤獨、失落。同宿舍的同學未走時，晚上燒一爐子的牛糞把房間的寒氣驅走，趁著熱乎氣趕快鉆被窩也不覺得太冷，現在一個人在宿舍里感覺從頭涼到腳，沒有了取暖的牛糞，只好到辦公室灌上一個熱水袋，再灌上一個500毫升的葡萄糖瓶子，躺在被窩里懷里抱著熱水袋腳下踩著葡萄糖瓶子，還是感覺從四面八方滲進的縷縷寒氣。“每逢佳節倍思親”乃人之常情，盡管我離開家插隊、分配到軍馬場已經3年多了，但還是20歲剛出頭的年齡。少小離家老大能否回是個無解的題，此刻特別想家、想爸爸媽媽，想家里這時候該采購年貨了、要洗洗涮涮、要準備過年的吃喝……那是又累又充滿歡樂的時候。想著以前在家過年的情景淚水止不住流下來，索性蒙著被子哭了個痛快。全場的年終總結大會在大年二十九這天結束了，分場及場部各單位的參會人員捧著獎狀高高興興地回家準備過年了。既然注定要在場里過年了，自己就在場里給自己過年吧！年三十下午早早下了班。我去服務社采購了牛奶糖、水果罐頭和加工廠自制的餅干作為年貨，回來的路上碰到年過半百的徐副場長，這是一位抗戰初期參加革命的老干部，親歷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1937年，在河北定縣參加了河北著名的馬阜才戰斗、參加過反五一大掃蕩、和日本鬼子面對面地交過手，在戰斗中立過功負過傷。解放以后到山丹軍馬場工作，后從山丹軍馬場調到貴南軍馬場，深受大家的尊敬。我到機關工作以后，漸漸地和徐場長熟悉了，他說“你是北京的，我是河北的，咱們是離得很近的老鄉”，有時見面他就叫我“小老鄉”。和徐場長打過招呼后，徐場長笑呵呵地說“小老鄉，明天到我家來過年吧”。我不以為然地隨口答應：“你家有好吃的我就去”。第二天我還在酣睡中朦朦朧朧地好像聽到有輕輕的敲門聲，但是又覺得似乎不可能：放假了沒人來找我，于是我翻個身又想接著睡。似乎敲門的聲音重了些，真真切切地傳進房間，窗外的陽光已經透過窗戶照在墻上，抬手看看表已經十點了。于是我大聲問“誰？有事嗎？”“是我”外面是一個柔弱的女孩子怯怯的回答。我披上大衣打開門，一個圓臉的小姑娘站在門外，她個子不高滿臉的稚氣，揚起凍得紅撲撲的小臉對我說“周姐姐，我媽請你到我家吃飯”。“你媽？你媽是誰？”“我媽是醫院的護士長”。我的一些同學在醫院工作，從她們那里我對護士長了解一些：護士長是徐場長的老伴兒，做護士工作多年，為人熱情，技術精湛，無論誰遇到疑難問題都去找護士長解決，尤其是遇到嬰幼兒輸液頭皮針扎不上的棘手時刻，必須是護士長親自去扎，而且是一針見效。我和護士長少有來往，之間甚至沒說過幾句話，怎么能輕易到她家吃飯？“謝謝你媽媽，我就不去了。”“那可不行！”小姑娘說“我媽讓我必須把你請來”。沒想到徐場長昨天說的讓我去他家過年不是開玩笑。好奇心驅使我不再推辭就和小姑娘去了徐場長家，場長家的房子和普通工人家一樣都是磚柱瓦頂的土坯房，面積上能多出一間。我們剛走進院子就聽到房間里傳出的笑聲，原來醫院的單身護士都已經到了，三個女人一臺戲，滿滿一屋子女孩子可是真熱鬧，她們好像是這里的常客無拘無束地喝著茶、吃著糖果、磕著瓜子聊天、開玩笑。護士長邊忙著手里的活邊招呼我：“小周，別客氣，到這里和在家一樣。”徐場長和藹地和大家嘮家常，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無拘無束聊得熱火朝天，我原本的緊張拘束慢慢消失了。不寬敞的屋里擺上了一大一小兩張桌子，我們這些客人圍坐在大桌旁，場長家的孩子們則坐在低矮的小桌邊，她們好像習慣了這種場面，不爭不吵，靜靜地吃自己的飯，悄悄地聽我們聊天。本來過年應該是闔家團聚的時刻，可是徐場長老兩口卻把自己的子女冷落在一邊，陪伴著我們過年。滿滿的一桌菜冒著熱氣飄著香味兒：有紅燒的豬肉、手抓羊肉、清燉的牛肉，有高原上稀罕的蔬菜：碧綠的菠菜、青脆的蘿卜、嫩白的豆芽、還有黃花、木耳、蘑菇這些山珍……，對于我們這些在食堂吃了幾乎半年土豆、蘿卜、大白菜的人，絕對是一頓美味珍饈。徐場長拿出一個酒瓶一邊給大家倒酒一邊說：“平常我不主張丫頭們喝酒，今天過年例外，老話說無酒不成席嘛。”大家舉杯相互祝福，我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感覺甜甜的略有一絲酒味兒。“好喝嗎？”徐場長問。“好喝！”大伙齊聲回答。“這是我專門給你們這些丫頭們造的酒，白糖水里加一點兒食用色素有點兒顏色，好看；加了小半杯白酒，有點兒酒味兒。放心的喝，肯定喝不醉。”我這才仔細端詳杯中的“酒”，呈現著淡淡的粉色，飄著一絲絲酒香，難得老場長這良苦用心啊，想得多周到。徐場長停了一下，又說“你們大老遠的來到馬場，為了工作不能回家過年，這里就是你們的家，你們也就像我的孩子們一樣，以后有什么困難盡管到家里來找你們的護士長。今天我請的都是丫頭，明天請機關和醫院的尕娃們。”說到這里徐場長對我說“小周啊，機關里你的伙伴都回家了，明天你和尕娃們到我這里吃飯。”此時一種在家過年的感覺油然而生，慈父般的老場長多像我們的長輩。清晨還徘徊在腦海中的失落、孤獨一掃而光，在青藏高原的軍馬場，在家人做夢都夢不到的地方，我仿佛找到了家，仿佛親人就在身旁。這頓飯從中午吃到下午，聊天聊得那么開心；喝酒喝得如此酣暢。我淚眼朦朧地從徐場長老兩口的身上，仿佛看到了遠在數千里之外父親母親的身影。

這個年我沒有在食堂吃過一頓飯，王干事家的餃子、袁干事家的手抓、尹秘書家正宗的湘菜……在不同的美味中我找到了馬場人的共同點：純樸善良誠懇率真。

幾十年過去了，徐場長雖然已經離開我們多年，但是他的音容笑貌仍時時浮現在我的腦海中，仿佛耳邊還隱隱傳來他叫我的聲音“小老鄉”。每逢過年，我總是想起在馬場過的那個年和我永遠尊敬的徐振芝老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