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我
上期精彩回顧:連綬看見露露喋喋不休的嘴,忍不住親了上去,這可是他們的初吻,可露露一臉嫌棄,我可不想被一個女人奪走了我保留了四百年的初吻。福神也很氣憤:我不是女人……
白荷死得很美。
作為一個消失了許久,在大家心目中應該已經爛得差不多的人,突然如詩如畫地出現在黃昏的御花園里,她穿著精致的衣裙,整整齊齊的頭發,濃郁紅艷的口脂與眉心一點兒朱砂,夕陽一點兒余暉,給她精致慘白的臉染上一點兒虛假的嫣紅,看著讓人覺得十分地……瘆得慌。
露露坐在輪椅上,隔著一米多的距離打量著閉眼微笑,靠坐在樹下的白荷,硬生生地感覺到兩條已經廢掉的手臂起死回生般地起了許多雞皮疙瘩。
宮人們被遣得遠遠的,圍成一個大圈,默不作聲地看著圈子中心皇上、皇后與死人的熱鬧。只見皇上端坐不動,表情難測,皇后卻似情不自禁般上前了幾步,微微俯身,離白荷近了些。
然后皇后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氣,微笑道:“哦,好香?!?/p>
眾人的心緒一時間便有點兒復雜了。
露露一臉嫌棄地看著連綬享受完白荷死人的體香之后,又高深莫測地伸出一根手指,一點兒一點兒朝白荷的唇挨過去,她終于忍不住問道:“不好意思打擾一下,你……有這種特殊嗜好?”
連綬的手指穩穩地揩了點兒口紅下來。
露露一臉要吐的表情。
連綬嚴肅道:“再搗亂,我就抹到你臉上?!?/p>
一句話讓露露立刻閉口不言。她的眼睛沒有失去知覺,骨碌碌轉動著,看連綬左搗鼓右搗鼓,突然伸手捏住白荷下巴,然后迅如閃電般在白荷后頸上一拍!
白荷紅唇輕啟,一顆圓圓的金屬球吐了出來,落在連綬的手心。
露露干嘔一聲,立刻忍無可忍道:“今天你絕對不能碰我!”
連綬慢慢直起身來,有點兒疑惑地托著那個圓球,往露露這邊伸了伸 :“有點兒眼熟……你見過嗎?”
露露縮著脖子往后一退,飛快地掃了一眼:“什么玩意兒……從沒見過!”
連綬說道:“可我覺得十分眼熟,而且恐怕是十分要緊的東西,只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到底是個什么東西?!?/p>
他看起來有點兒魂不守舍,得不到答案,便隨手把圓球揣進袖子里,然后隨意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過來推露露的輪椅,露露的話,顯然他剛才一個字都沒聽見。
露露來不及阻止,翻了個白眼:“大神棍,你剛才看那么久,都看出什么來了?”
連綬笑而不語。
兩人回到露露的寢宮,一路上沒再說話。連綬在露露極度嫌棄的眼神下笑著先凈了手,然后坐到了她的床邊。按摩的女官進來了,連綬揮手讓她退下,然后在露露驚疑的眼神中挽了挽袖子。
露露瞪著他:“你……你要做什么?”
連綬的回答是一把撩起了搭在她腿上的薄毯。
“??!”
露露的臉瞬間漲紅,手忙腳亂地想去抓連綬的手。然而連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挽起了她的褲腿,一邊將褲腿挽到她的大腿根,一邊慢吞吞地說:“怎么,男人的腿而已,我作為一個男人,還看不得了?”
這句話十分耳熟,露露竟無法反駁。
連綬慢慢把手指按在了露露的腿上,心里暗自得意。
今日露露在花園中說的那句話他聽見了,現在還不是說摸就摸,哼。
女人細白的手指按在結實有力的大腿上,輕輕壓了壓。
連綬抬頭問:“如何,沒有感覺嗎?”
露露面紅耳赤地盯著那手指,只覺得自己十分尷尬,就好像在拍片兒現場,明明摸的是自己,卻硬生生像個旁觀者:“沒有感覺?!?/p>
那手指立刻一合,一轉,改按為掐:“現在呢?”
“沒有?!?/p>
連綬從懷里摸出一把十分粗壯的鋼針。
露露汗顏道:“你……你想干嗎?”
連綬手起針落,瞬間把露露的腿扎成了刺猬。
露露搖搖頭。
連綬面色高深莫測,將針一根一根慢慢拔出來,那創口處甚至連血都沒怎么流,就好像是死人的腿一樣。
連綬笑道:“下毒的那人可真是夠狠,這是要把你慢慢熬死呢?!?/p>
“等等,”露露敏感地抓住了關鍵詞,“白荷已經抓到,你的意思……”露露道,“你覺得,白荷不是那個下毒的人?”
“原先以為是,可今天看過她之后就知道不是了?!边B綬不以為意,“她只不過是那人推出來的替死鬼而已——分析過程略過?!?/p>
露露無語。
連綬說道:“問你幾個問題。第一個,你猜白荷是怎么死的?”
露露說道:“看她身上無甚傷痕,或許也是中毒?”
“答對了?!边B綬隨手塞了個蜜餞在她嘴里,“她指甲上的蔻丹摳去便現出青黑色來,明顯是中了毒?!?/p>
露露立刻覺得嘴里的蜜餞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第二個問題,你猜白荷是自殺還是他殺?”
“你都說了殺手另有其人,那必然是他殺吧?!?/p>
連綬說道:“這個問題其實不重要。”
露露翻了個白眼。
“重要的是,”連綬點醒她,“她怎么會出現在御花園里。”
露露靈光一閃:“她自己是不可能進來了……那真正的下毒兇手,必然是有資格進宮甚至有能力獨闖御花園的人?”
連綬故弄玄虛:“也就是……你身邊之人?!?/p>
“我不猜了?!甭堵额j然道,“之前就知道是身邊之人,只不過從白荷換成別人而已。愛誰誰。”
連綬道:“我卻已經有大概的猜測了?!?/p>
露露精神一振:“是誰?你說?!?/p>
此時她每日服的藥熬好了,宮女端進來,一如既往地放在床頭案幾上,藥汁滾燙,露露心不在焉地瞅著,等涼一點兒的時候連綬喂給她喝。連綬今日卻沒看那藥碗,專注跟她分析道:“我前幾日想岔了,只想著那下毒的人給你下的是什么毒,怎么給你下的毒,因此鉆進了她設置的圈套里,卻忽略了最根本的——她為什么給你下毒。還記得我們進入幻境之時嗎?蘭宿話里話外,明顯都在說這個幻境是為你設下的圈套,而這個幻境的主人是梼杌。若她只是為了親手殺你,在她的世界里,這樣做輕而易舉,她一道雷劈了你就是,為何千辛萬苦給你下這樣慢性的毒?”連綬看著露露的表情,緩緩道,“是我疏忽了……非你不可,讓你漸漸失去對身體的控制,這明明就是……”
“奪舍?!甭堵墩?。
“雖然不太清楚她奪舍的意義究竟是什么,”連綬端起藥碗,輕輕吹了吹,“但如今我總算明白了。你雙手失去知覺,是在第一次服藥之后;你雙腿失去知覺,是在你第二次服藥之后;你猜猜若這碗藥喝下去,你又會哪里失去知覺呢?”
露露倏然抬頭。
連綬搖搖頭,笑道:“我也萬萬沒想到,所謂圈套,其實竟這么簡單,雖然我們面對的是梼杌,可那不過是千百年前的生靈而已,頭腦簡單其實才是正常的?!?/p>
“你是、你是說……”露露輕聲道,“早先的墜馬、吐血都不過是幌子,真正的下毒,其實是從……下毒那人,其實是……”
“八九不離十吧?!边B綬悠悠然道。
明黃色的寢宮,是皇城里最耀眼的一棟建筑。兩人遣走了所有人,空蕩蕩的寢殿里只有他們面對面坐著,不必開口,眼神交流里,已道盡千言萬語。
“既然如此,她為何又要突然把白荷的尸體拋出來?若一直藏著她,迷惑我們的視線多好?”
“史書上記載,梼杌是極驕傲的?!彪m然暗戀饕餮許多年,但不肯好好追,總是梗著脖子目送饕餮遠去,“她大概覺得你八九不離十會死,不想讓自己的戰果隱藏在傀儡之后,這大概是與我們正面宣戰了吧?!?/p>
露露頓時感到背后一股冷氣躥上來。
“御花園內,白荷身上如此明顯的布置,也是她不耐煩繼續躲在幕后的信號。”連綬說道,“宮人從不會那樣化妝。白荷臉上的粉抖一抖能有半斤,還有那口紅,你覺得像什么?”
“像戲子。”露露打了個冷戰,“還有她身上的香味,是戲院里的熏香,她那衣服,恐怕是戲服吧。”
“可是……”露露仍有疑惑,“不是說梼杌是個女人嗎?”
連綬不以為意地托了托胸,道:“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p>
露露恍然大悟。
連綬補充:“霍小峰或許只是她隨便寄居的一具軀殼,實在不行,她還可以女扮男裝嘛?!?/p>
“那要怎么辦呢?”露露抬頭,望向連綬。
“哦,”連綬端起藥碗,“既然如此,你先把藥喝了吧?!?/p>
露露大驚,瞪著他道:“明知有毒,你……你被霍小峰附身了?”
連綬無奈道:“她既然如此有自信,必定是十拿九穩,一定還有什么詭秘的后招。如今她在暗,我們在明,你不喝藥,被她察覺,若換了其他的招數,咱們倆就插翅難飛了。”
露露瞪眼:“那你就選擇放棄我?”
“唉,”連綬看了她半晌,“好吧?!彼蝗谎鲱^,自己“咕嚕咕嚕”喝掉了半碗藥,剩下半碗湊到露露嘴邊,“該你了?!?/p>
露露驚魂未定,被他灌了進去,末了來不及擦嘴便問:“你到底在干什么?”
連綬一把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道:“你生,我陪你生;你死,我陪你死?!?/p>
或許是連綬的那番生與死的宣言影響到了露露,露露喝完藥之后,只覺得這次與以往每一次都不同,這次四肢炙熱如火燒,仿佛有烈焰之手將她拉向地獄,一時間竟痛得大腦一片空白。痛苦之余,她心里卻有一些安慰,只因此刻她并不是一個人。
四百多年以來,她風餐露宿,受傷、饑餓都是一個人默默忍耐,而上天到底垂憐她,就算是處于生死關頭又如何?竟有人愿意分擔她一半痛苦,就在她身邊,和她在一起,告訴她,他和她生死相依。
情之所至,露露忍不住望著身邊的人,手指輕顫,握住了他放在床邊的……
手?
心中驚訝至極,露露難以置信地將目光一寸一寸往下移,移到自己的手指上。
“居然……能動了?”
心中“嘩啦啦”炸開了禮花,露露又驚又喜,望向連綬。
連綬看起來仍然是波瀾不驚的模樣,只是眼中的笑意出賣了他:“不出我所料?!?/p>
露露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切地問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說霍小峰想害我嗎?”
“他是想害你沒錯,”連綬說,“因此現在這個藥效怕是暫時的。你的癥狀與古書上記載的一種奪舍方法十分相似,若無意外,兩個時辰之后你會全身麻痹,只剩大腦可以自控,屆時,奪舍的前期準備全部完成,那就是她來一招乾坤大挪移的最佳時機?!?/p>
“啊……”沒想到短暫的喜悅之后是這樣的結果,露露的表情僵硬起來,手指也漸漸放開了。
連綬低頭,伸手握住她的手。這是她這么久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來自連綬的體溫以及溫暖,即使是在女人身上,也能感受到仙君堅定的力量。連綬安慰她:“不要怕,我好歹博覽群書,雖與她沒有當面較量,可對她的行事風格十拿九穩,我有辦法。遠古兇獸又如何,區區一魄,不足掛齒?!边B綬一笑,神態似凌絕頂,睥睨萬千,“古往今來空前絕后仙界百科全書小王子……不是白叫的呢?!?/p>
饒是露露原本再忐忑,聽到這里,也情不自禁地抬起頭,白了他一眼。
一個時辰之后,宮人傳來消息,霍小峰逃出了宮,卻來不及逃出京城,如今京城已經層層封鎖,他的行蹤也初現端倪。
連綬和露露相視一笑,露出了“果不其然”的表情。
竟真的被連綬說中了。
連綬整整衣服,立刻站起來:“我要親自去。梼杌畢竟是上古兇獸,就算僅殘存一魄,威力也不是凡人能夠抵擋的,何況是她創造的世界中的凡人?!?/p>
露露對他已經有了些信任,聞言干脆道:“好,那你早去早回。”
連綬點頭,不再廢話,風一般地離開了。
露露張了張嘴,目送他的背影倏忽就消失在了大殿門外,目光漸漸回到他放在她膝上的外套上。
皇后娘娘僅著單衣就在宮里到處亂竄,成何體統!
露露抬手拿起那件對襟開衫,抖了抖,一張紙飄飄悠悠從開衫里掉了出來。
——我喜歡你。
難道……衣服是故意忘在這里的?
字條也是寫給她的吧?
露露雙手捧著字條,像捧著小心易碎的東西,看了許久,面色漸漸緋紅,忍不住抱著那件外套在床上打起了滾。
如今形勢風雨欲來,烏云罩頂,她如同站在臨海高塔,心里搖搖欲墜。而這張字條,卻如同一張定海符咒,穩穩地壓在了那一浪接一浪的妖風上,一聲聲如同佛號,壓住了一切魑魅魍魎——有他在,有他在,有他在。
不必怕。
露露對自己說。
她決定了。等離開這個鬼地方,一定要跟連綬講清楚她的心意……什么人與仙,什么物種不同不能在一起……這都不是問題!
第五十五個滾剛滾完,只聽見門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近,露露撐起身子一看,連綬又一陣風似的卷了回來。
露露半張著嘴,吃驚地看著他:“你搞定了?”
連綬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翹著蘭花指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一口氣飲盡,這才擦擦嘴道:“我本就說了,小事一樁?!?/p>
連綬似乎是渴得很,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露露盯著他那居高不下的蘭花指,慢慢地問:“那我們什么時候可以離開?”
“明天吧?!边B綬喝了茶靠過來,“諸事畢,你好好睡一覺,明天一早我們再商量。”
露露看了他一會兒,歪歪頭,沒有回答他那句話,而是問:“你餓不餓?”
露露親自去了廚房,沒一會兒就回來了。
薄如蟬翼的肉片和鵪鶉蛋裝在青花小瓷盤里,酸菜、豆芽和青菜也整整齊齊地分類放好,素白勁道的米線裝進小碗,看著滿滿當當。滾燙的雞湯一上來,露露就手疾眼快地將菜統統倒進碗里??曜右粩?,湯表面薄薄的油脂散開,燙熟的食材的新鮮味道便層層彌漫了上來。
連綬愣怔地看著露露一邊吸氣,一邊挑出一根米線吃了。喝完了勺里的湯,露露才后知后覺地看向他:“你不餓?”
連綬如夢初醒般,拿過筷子在桌面上對齊,然后拿過一個空碗。
隔著過橋米線氤氳的香氣,兩人的神情漸漸都變得放松起來。話題自然從剛才被“解決”的梼杌開始談起:“你如何抓到霍小峰的?又如何制止他的?”
連綬的表情有點兒散漫:“什么霍小峰,那本是她以女子之身扮成的青衣,戲臺上雌雄莫辨,很難拆穿罷了?!彼爸S地笑了笑,“梼杌不過是個癡情的傻女人,遇到喜歡的人了,哪里需要出手,她只有乖乖束手就擒的份兒。”
露露表情瞬間酸溜溜的:“你魅力倒是大得很嘛?!?/p>
連綬的臉色微微一變,立刻笑道:“世界上的感情,誰愛誰,本來就沒有什么道理?!?/p>
這句話似乎要說到正題了,露露點頭,喜滋滋道:“的確是這樣沒錯,我一條滿山跑了四百多年的野狗,從未想過能和你在一起。”
于是,露露眼見著連綬的臉色又變了變。
“本來就沒什么道理,古往今來都是這樣。”連綬松了一口氣,突然說道,“你知道洪荒時期的故事嗎?”
連綬臉上帶著微微的、茫然的笑意,似乎陷進了回憶里。
他接下來第一句話就是:“梼杌和饕餮是天地交合處生出的一陰一陽,是上蒼注定的一對。
“兩人在洪荒西南毗鄰而居,一人占了一個山頭。饕餮喜歡白天覓食,梼杌晚上才會出動,于是每天黃昏,他們都會在山頂看見對方。兇獸的清嘯震天動地,兩頭兇獸的清嘯呢?”連綬笑起來,“可那時誰管那么多?黃昏的清嘯是他們互相打招呼的方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后來能夠化為人形,饕餮偶爾也會到梼杌的山上去坐坐,大概一年一次。在黃昏時分,兩個人在梼杌的洞穴門口,或者將野果擺成各種競技的游戲,或者挖些蘑菇啊地瓜啊來研究怎么吃,那時除了昏昏欲睡的日頭和山川,只有彼此兩人而已。
“梼杌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繼續下去。直到有一天,她一如既往地前往山頭上,準備和饕餮打招呼,而那日她等到月亮升起,饕餮都沒有出現。
“她想,難道饕餮來她這邊玩了?可是今年的次數已經用完了啊,饕餮前天才來過。萬一他來過了又想來呢?梼杌忍住滿心的喜悅,一路飛奔回自己的洞府,然而那里空蕩蕩的,只有她一個人在月光下對影成雙。
“她一晚上哪兒都沒去,蹲在山頂,望著對面的山頭。第二天太陽升起,她也破天荒地沒有睡,勉強撐著眼皮,固執地等著對面的饕餮出現。太陽十起十落,饕餮沒來。
“那時她知道遠方有祖神,是他們的天敵,難道是他們來找饕餮麻煩?梼杌滿心擔憂,憔悴不已,頂著通紅的眼睛,第一次離開了自己的領地,去了饕餮的地盤。她找了許久,看到饕餮安然無恙的那一刻,她松了一大口氣。然而下一秒,饕餮懷里抱著的東西深深地灼傷了她的眼睛。
“‘本想撿個給我做飯掃地的仆人,卻沒想到剛使喚了兩天就病成這個鬼樣子。饕餮不屑地說,‘真是沒用。
“梼杌聽到這話,微微地松了一口氣?!?/p>
連綬說到這里,又是輕笑一聲。
露露問:“然后呢?”
“后來饕餮愛上了他撿來的仆人,那個仆人殺了梼杌,你不是知道了嗎?”連綬冷冷地說,“背棄了天地,辜負了般配的人,如今那被辜負的人想尋回應有的天道,有什么錯?”
露露看著連綬許久,然后微微一笑。
“這個故事我倒是的確知道,只不過沒想到,從你口中講出竟是這個樣子。”
“只可惜,人由天生,情卻由心生。心不由天,又有何錯?!”
連綬的眼神驟冷。他霍然起身,袖子一拂,桌上的湯湯水水打翻了一地。
仍然滾燙的湯汁順著桌沿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有些落在了露露的腿上和身上,露露卻像毫無感覺似的端坐在原處,好整以暇地看著連綬有些扭曲的面龐。
她看著他,那眼神卻仿佛又是在透過他看著別人。
“梼杌,久仰大名了?!?/p>
梼杌被她拆穿了也不惱,甚至還朝她笑了笑:“說起來,你還沒有見過真正的我的樣貌吧?”
話音剛落,她所站的土地一股白煙升起,不過片刻,白煙散去,一個身高十分高挑,體格修長結實的女子顯現了出來。不愧是假扮京城名伶的人,她長眉入鬢,鼻梁挺直,比霍小峰還要美貌許多,然而……
露露誠心誠意地拊掌贊嘆道:“真是英姿勃發,巾幗不讓須眉啊!”
梼杌的臉色忽青忽白,十分不好看。突然,她冷笑著看向露露的腿:“我的藥起效了?”只見露露大腿上的布料已經全部被淌下來的湯洇透,梼杌不屑道,“你說話激怒我,不過是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力,真是凡人的雕蟲小技?!?/p>
露露連忙道:“剛才我說的話句句發自肺腑,是對你的由衷贊美,天地可鑒!”
饒是梼杌已經有所準備,可一對上露露那真摯非凡的神情,她還是被氣到了。
“賤人,死到臨頭了還嘴硬,”梼杌一步一步逼近她,眼睛緊緊盯著露露的臉,姣好的五官漸漸扭曲,似乎潛伏在靈魂中的兇獸要破體而出一般,很有幾分猙獰,“再過一時半刻,你這張嘴,你這張臉,你這具令人惡心的身體,可就不再歸你了。”
露露道:“你既然如此厭惡我,為何還想要占據我的身體?”
梼杌仿佛靈魂被抽離般恍惚了一秒,說道:“我就想看看,你這樣的一個人,到底有什么地方能吸引他?!?/p>
“恐怕,這不能如你的愿了?!?/p>
一道清冽的女聲從梼杌背后的房門外傳來。梼杌仿佛被電流擊中,悚然轉身。
只見那里還有一個“露露”,正靠著房門,好整以暇地看著她:“梼杌,易容術可不只你一個人會用?!?/p>
那剛才與她說話,看盡了她的兇惡和丑態的人,是……
是他?
他扮成了露露的樣子……騙她?
那一刻,梼杌幾乎不敢回頭。
事到如今,她仍不覺得她有錯。她愣怔地站著,看著那張逆光而立,忽遠忽近的臉,她最厭惡的那張臉。
她只是不明白。
從她第一眼看到饕餮抱著這個人時,她就不明白;后來饕餮再也不去山頂,每天黃昏,她站在山頂眺望著空曠的風景時,她不明白;饕餮與這個人在一起了,甚至是帶著笑容告訴她的,她不知道他怎么能笑得出來;她凌虐這個人,被饕餮咬得鮮血淋漓,她不知道怎么還手;最后她被覺醒后的這個人殺死,臨死之前看到的是饕餮無動于衷的身影,她只覺得痛徹心扉,可仍舊不懂。
后來,她被饕餮討厭的時候,饕餮總是留給她背影。因此她十分熟悉他的聲音,就如同現在一般,如同凜冽的風:“梼杌,你這一魂茍活萬年,已經是上天恩賜,如今,束手就擒吧?!?/p>
梼杌聽著他的聲音,突然輕聲地笑了。
上天恩賜?
不,上天從未恩賜過她。唯一給予她的珍寶,也已經被人奪去了。
站在門口的露露突然猛地后退一步,然而已經晚了,梼杌的眼睛已經變得狹長而血紅,變成了真正的獸瞳。她長嘯一聲,閃電一般卷到門口,一把抓過露露就往遠處快速跑去。
閃電一般的速度,在她的世界里,連時間都能扭曲。梼杌想,還好,她沒有對饕餮撒謊。她是真的下不了手對付他啊??墒碌饺缃?,她不能再回頭看他一眼了。
連綬沒有想到,梼杌竟要拼死一搏。
可那為了迷惑梼杌不對他身份起疑心的半碗藥恰恰在此時發揮了作用,凡人之身被那藥牢牢困住,他不得已,只好咬破舌尖,強行破了仙身出來,朝門外跑去。
然而,他沒有想到,在跨過門檻兒的一瞬,仿佛走出了一個結界,眼前的景物瞬間扭曲,仿佛被無形大手撕扯,又仿佛在無數畫卷中切換……
梼杌賭上了她賴以生存的整個幻境,制造了絕地一擊。而那間被結界保護著的屋子,是她對饕餮最后的挽留。
露露在梼杌抓住她的那一刻就沒用地昏了過去,一陣漫長的黑暗過后,滴水的聲音漸漸穿過寂靜在她耳畔響起。
她……是在哪里?是被扔到湖里了嗎?隨著感官知覺漸漸地恢復,露露只覺得自己好像漂在水面上,渾身陰冷濕潤。她費力地睜開眼睛,只見周圍石筍叢立,光線熹微,大約是一個山洞。
可是……山洞里,又怎么會有湖泊?
還有……她竟然沒死?
露露想起之前連綬跟她說“兩個時辰內就會被奪舍”,如今兩個時辰怕是早就過了,她卻還好好的。難道是奪舍的那個人已經死了,她才得以保全?
露露努力動了動身子,想支撐著自己站起來一探究竟??伤晕⒁粍?,只聽見耳邊“撲撲”聲響起,她眼前一花,慌亂之下拼命揮動手臂,然而整個人就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下面托舉著一般,視野一下子浮了起來。
到底發生了什么?
失控間露露突然一個翻身,面朝地懸浮在空中,然后……她便如雷劈過一般,靜止不動了。
在她的正下方,有一個小水洼——那大概就是剛剛泡著她的,她想象中的“湖”。
而水洼里清楚地倒映出她的樣子——灰色的皮毛、烏溜溜的眼睛、米老鼠似的大耳朵,以及薄而寬闊的雙翼……
露露內心有一百頭神獸飛奔而過!
原以為當狗就是悲慘命運的極限,是她太天真,蝙蝠比狗難看一百倍啊!
因為震驚,那雙翅膀停止了扇動,露露“吧唧”一聲,水花四濺,摔回了她的“湖”里。
不行,不能這樣下去,露露腦子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絕對不能讓連綬看到她現在的這副鬼樣子!太猥瑣了!
她努力抖了抖身上的水,飛起來打算去找自己的身體,然而剛升空半米,背后大力襲來,她又一次摔了回去。
伴隨著連綬的低吼:“媽呀!梼杌搞什么鬼!飛老鼠??!”
真是說什么來什么的典范。
露露生怕連綬從她那副尖嘴猴腮里看出端倪來,連被打得頭暈眼花都沒空計較,連滾帶爬地往遠處的黑暗飛去。
然而剛扇了兩下翅膀,她又覺得不妥。直到現在她都未看到梼杌,萬一梼杌也躲在黑暗處,她這不是送上門找死嗎?這樣想著,露露就飛得慢了。
只聽得背后連綬大喊了一聲:“露露!”她身體一僵,便卡在了山洞轉彎處的那條石縫里。
露露渾身僵硬,真像只大耗子一樣又往石縫里努力挪了挪,期盼著連綬看不見她。
然而他的腳步聲仍然急促,直奔她的方向,毫不猶豫地靠近了。
完了完了完了……露露悲哀地想,她好不容易將她給連綬的印象從野狗扭轉成人,讓連綬能看在物種相同的分兒上多醞釀些屬于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如今又變成飛老鼠,可謂一朝回到解放前,甚至還不如解放前。
她正胡思亂想著,連綬的腳步聲在她背后極近的位置戛然而止。
露露渾身上下每一根滴著水的毛都恨不得收斂起來,等著連綬開口。
結果,連綬開口的第一個字,卻是一聲漫長的“咦”。
連綬疑惑道:“明明我掐算到露露就在這里,怎么四下一看,卻找不見人?”
露露不知自己是該松一口氣還是該一翅膀扇死這個笨蛋。一時沒想清楚,她就沒出聲。
而就在這時,連綬已經當機立斷往回走了:“說不定露露在山壁那邊,我得趕緊找路出去,別讓她一個人等久了害怕……”
這下,露露滿腹情緒消失不見了。
她心里十分感動,原來連綬這般為她著想!
石壁狹窄,她一邊費力地挪動自己的身軀,一邊喊了連綬一聲,幸好這個聲音還是人類的聲音而不是“吱吱吱”:“連綬!”
連綬霍然轉身,幾步又走了回來,對著山壁的反光,滿心感動的露露似乎看出了他滿臉的焦急:“你在哪里?”
“我在……”話音未落,她猛地掙脫了出來,失去平衡,整個身子“啪嘰”掉在他的鞋上。
連綬:“啊啊??!有老鼠?。 ?/p>
他一抖腳把露露甩出去老遠,轉身就跑。
露露:“笨蛋,給你露露姑奶奶我站?。 ?/p>
飛奔的背影立刻停止不動了。
連綬再次轉身時,臉色慘白,說話都是顫巍巍的:“不,你別告訴我,你別開口,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水坑里的露露姑奶奶無情地無視了他的請求:“地上涼,快把我捧起來,我不咬你?!?/p>
露露被揣進連綬的背囊里時還苦中作樂地想,好歹認識這么久,她總算知道了一點兒他的喜惡——雖然她本身代表著那個惡,連揣進袖口的待遇都沒有,更別提揣進胸口了。
好在背囊正對著連綬背后的開闊風景,露露十分謹慎地透過包袱皮的縫隙朝外看去,只感覺連綬沒怎么繞彎就徑直出了山洞。山洞外面正對著一片寬闊的綠草地,月明星稀,微風徐徐,草葉如同綠色的海浪一般微微起伏,是甚少見的美景。
露露疑惑道:“這么容易就出來了,不像梼杌那拐彎抹角的作風啊!”
“那是因為她根本意不在此。”連綬看了看周圍,緩緩說道,“我想,我大概能猜到這是個什么地方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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