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穎妮
摘要:1990年代馬華文學論述的本土化,某種程度上是華文報紙副刊建構的產物。副刊的作為有二:一是大力扶持新生代批評,初步建構馬華文學詮釋的本土視域;二是開展史料爬梳與譜系建構工作,為馬華文學論述的本土化提供扎實的考據材料。報紙副刊積極推動文學論述的本土化,反映出華文報紙于馬華族群的精神紐帶意義,也是集體為承認而進行的斗爭。
關鍵詞:馬華文學;本土化;副刊;文學論述
中圖分類號:I0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7)1-0086-07
在馬華文學場域中,文學主要寄生于華文報紙副刊。獨立后,馬華文學未能納入馬來西亞的國家文學體系,而被定位為族裔文學,因此得不到政府的扶持與資助,幾十年來自生自滅。這樣的“盆栽”①境遇自然影響到馬華文學生態,直到1990年代,副刊依然是包括文學批評在內的馬華文學的主要生存空間,且副刊在馬華文學論述“本土化”轉向中作用尤為明顯。
一、本土化:馬華文學論述轉型
與副刊轉向的暗合
陳再藩指出:“華文報是馬華文化的天空,它幾乎是一種天氣,如果這個天氣產生變化,土壤也一定產生變化。天氣影響土壤,華文報對馬華文化的基礎是重要的,馬華文化與文學這些年來能夠產生這么重要的角色,這個大傳統本身起了很大的作用。”②1990年代馬華文學論述的本土化,不僅僅是文學整體架構內部的探索和創新,某種程度上亦是報紙副刊本土化的產物,兩者皆與馬來西亞政經環境的改觀直接相關。
進入90年代,隨著冷戰結束、馬共問題的和平解決,馬來西亞的政治形勢開始出現一些新氣象:政治上,逐步淡化意識形態色彩,推動馬來西亞與中國大陸關系的正常化;經濟上,以“國家發展政策”取代遭到非馬來人廣泛詬病的“新經濟政策”,鼓勵華巫合作、對外開放;文化教育上,強調多元文化的發展,對華文教育和文化采取較溫和的態度,批準設立南方學院和新紀元學院等華文大學。政治氣候的小開放贏得了華人的一致擁護,華社的憂患意識和抗爭心態驟降,華團領導人也逐步被誘脅、分化和收編,華社民間政治力量從施壓對抗轉為溫和的協商路線。在馬來西亞,社團、學校與報紙是華人抵抗的三大支柱,彼此有猶如唇亡齒寒的依賴關系。華社政治力量的“軟化”自然影響著華文報的立場。與此同時,華文報被政商關系良好的華商并購,開始走向朋黨化和集團化,幾經兼并重組,《南洋商報》、《星洲日報》成長為90年代馬來西亞影響力最大的兩家華文報紙。《南洋商報》老板郭令燦與巫統黨要過從甚密;《星洲日報》老板張曉卿曾任國陣成員黨砂勞越人民聯合黨的副主席,與首相馬哈迪及砂州政要關系密切。商人所辦之報,首先得服務老板的利益,兩報老板與政府的密切關系使華文報的角色也從對抗轉變成一種“競合”關系③。其時,茅草行動④的風波剛剛平息,政治余悸對華文報產生了寒蟬效應,進而使“自我檢查”成為媒體的自動選擇。以上種種,使90年代的華文報立場趨向保守,出現“去政治化”現象。以取得復刊資格的《星洲日報》為例,社長張曉卿在復刊詞中列出的幾點辦報方針明顯帶著威權下的妥協色彩:
1. 考慮到多元民族社會的特征,為顧全大局,時刻自我克制和約束,適當地行使新聞自由權利。
2. 在溝通官民合作方面,扮演上情下達,下情上達的角色。
3. 為廣大讀者提供互通訊息,表達心聲的便利。
4. 啟迪術智,推廣教育,發揚文化。
5. 在黨派政治中,明辨是非,不亢不卑,嚴守中立。
6. 促進文化交流,以達致國民相互諒解及和睦相處的目標。⑤
頭兩條辦報方針,顯示《星洲日報》政治立場的保守謹慎,“湊巧”響應了馬哈迪的媒體觀。馬哈迪多次強調,馬來西亞是個多元族群社會,為了維護社會與政治的穩定,媒體應自覺地放棄部分權利,接受某種程度的規管;最好的報業模式是社會責任模式,媒體應配合政府的政策,成為政府的合作伙伴。第四、第六條方針透露了《星洲日報》的文化辦報策略。此后,星洲日報不僅把新聞業務轉向相對“安全”的文化領域和民生問題,副刊也大量增加了財經、生活休閑和文教內容。其競爭對手《南洋商報》早在1986年擴版的征稿啟事中就有預見性地提出了“根據中立的編輯方針,供稿須淡化政治色彩,降低文章的政治筆調”的辦報方針,使自己盡力成為無政治色彩的華文報;并在90年代中期增加了《南洋經濟》、《經濟縱橫周刊》、《南洋副刊》、《南洋論壇》等副刊。由此可見,進入90年代后的華文報,注重以關注當下、聚焦本土的副刊和財經內容吸引讀者。歷史的合理性在于,自馬哈迪1981年主政馬來西亞后,他就在這多元族群、多元文化的國家積極推動有助于彌合分歧的共同價值觀,如80年代的“向東學習”、90年代的“宏愿2020”,以及他多次強調的“亞洲價值”。這些價值觀致力營造同心協力的一體感,對馬來西亞各族人民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使民眾關注共同生活的這片土地。隨著馬來西亞經濟在90年代的起飛,國民生活水平不斷提升,國內種族關系漸趨緩和,80年代彌漫于華社的強烈憂患意識與尋根情懷也慢慢淡化,華文報紙副刊開始朝本土化轉型。文藝副刊自然也不例外。《南洋文藝》、《文藝春秋》和《星云》⑥發生的一個重要轉變是,大力推進本土化,對時代的脈動迅速做出回應。
長期以來,馬華本土文學論述延續了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雜文傳統和論戰風氣,往往流于意氣之爭,在理論上難有建樹。張光達曾撰文評述馬華文學批評匱乏的原因:一是文學觀念僵化滯后,對國際文學思潮缺乏認識;二是缺乏專業訓練,流于意氣用事或主觀好惡;三是對本土文化/文學現象缺乏透徹認識,找不到融合本土與世界性思潮的切入點。⑦馬華文學批評圈子成不了氣候,無形中失去了“詮釋權”。面對馬來學界的國家文學論述,馬華學界招架乏力,往往只能訴諸情緒宣泄,或消極地擺出戰斗性姿態。⑧與此同時,外國(主要是中國)學者帶有勉勵性質的評論文章充斥副刊版面,馬華學界處于“失聲而導致失身”的身份焦慮境地。從上世紀80年代末起,馬華文學隨著各種前沿文化思潮的涌入進入一個新的重構時期,加上政治氣候的小開放,此時整個馬華文化場域涌動主體性建構的自覺探索。在后殖民論述和少數話語理論的影響下,“承認的政治”構成了90年代馬華文學論述的核心主題⑨。為了獲取表述自己的主體話語權力,一批有遠見卓識的學者與編輯努力追求文學研究的本土化與學術化。這一追求回應的既是馬華文學主體性建構的問題,也是大馬華社長期以來積淀的政治與文化焦慮問題。它很大程度上契合了報紙副刊的本土化訴求。馬華文學論述本土化能有效展開與文藝副刊對新生代批評的大力扶持緊密相連。
二、聚焦和顯影:馬華新生代批評的崛起
90年代前后,馬華報紙副刊出現年輕編輯占位的“世代轉折”現象。1988年,張永修接替陳振華主編《星云》,直至1994年張接替柯金德擔任《南洋文藝》主編,之后《星云》由賴碧清、黃菊子接棒;1989年,王祖安接替甄供主編《文藝春秋》。主編是副刊的“守門人”,其編輯理念、學識素養和文化視野將左右整個副刊的生態和走向。張、王二位主編均是文藝青年出身的新生代才俊。他們的文學品味與取舍標準更有利于文壇新生代的成長。事實上,張、王執掌媒介陣地后,推進本土化、扶持新生代成為某種共同的編輯導向。
新生代作家大多科班出身,是全球化進程的親歷者,各種現代、后現代理論成為他們文學論述的話語資源。這批60年代后出生的新生代,已沒有一個是南來的移民,皆是馬來西亞獨立后土生土長的華裔,有些甚至已是移民的第三代;較之父祖輩,他們縱有古典的中華情懷,卻消隱了對中土的眷戀,因而對中華風貌、歷史山河的懷想都相當淡遠。另一方面,華裔身份遭受的諸多不公又困擾了他們對“自己的國家”的感情,清除自身的母體文化印記與“澄清”馬來西亞國民身份便成了硬幣的兩面。因此,他們的文學論述強調文學的本土性、現代性、民族性,抗拒“國家文學”和“中國文學”論述的文化霸權,尋求馬華文學在國家文學之內和在世界華文文學體系之中的合法位置,構建在地的馬華文學知識譜系。
新生代作家剛進入90年代時還沒有形成群體優勢,馬華文壇的諸多文學園地尚被中生代和前行代作家把持。兩報副刊編輯除了給新生代批評提供更為優裕的發表版位,還充分運用了新聞編輯的“議題設定”⑩功能,通過精心選擇馬華文學熱點、重點議題,策劃系列專輯和專欄,對新生代批評加以凸顯、報道,從而引起社會及讀者的重視。
首先進入編者視線的是“馬華文學定位”的議題。1991年,《文藝春秋》刊載了黃錦樹《“馬華文學”全稱之商榷》一文,從學術角度探討馬華文學的身份問題,但沒有引起多大回響。事情的轉折出現在1992年,張永修收到留日學生禤素萊自日本寄去的一篇《開庭審訊》的報道。禤素萊以親歷者身份描繪了日本東南亞史學會關東例會的場景,會上眾多日本學者質疑馬華文學的合法性,認為馬來西亞中文創作不能冠名為“馬來西亞”華文文學,而只能定義為“在馬來西亞產生與發展的中國文學”。這篇報道讓張永修敏銳地意識到,“在當時《星洲日報》正以隆重其事的花蹤文學獎把馬華文學推向國際之際,馬華文學的名與實問題實在有被關注與討論的必要。”于是馬上發稿,安排該文在最短的時間內以主題篇的顯著位置刊登于《星云》,并大張旗鼓,開設“文學的激蕩”欄目召喚讀者對此課題展開探討。禤素萊轉述的日本漢學家的質疑“正好踩到了馬華文學的痛處(不被認可的挫敗感),點出了馬華文學的身份認同危機”,并借媒體的放大效應引爆了長久以來郁積在華族心中的馬華文學/文化無以自處的悲情,讀者反映異常熱烈。之后,該系列又刊載了黃錦樹的回響文章《馬華文學經典缺席》,文章對馬華文學的素質表示質疑,于是“節外生枝”,引發了另一場更深遠持久的“文學的激蕩”。“文學的激蕩”系列前后延續一個月,所引出的文學議題頗具沖擊力從而迅速聚集人氣。在此過程中,禤素萊、黃錦樹成為了萬眾矚目的焦點,他們提出的兩個“沒有”議題也成為了廣受關注的公眾話題。
《南洋文藝》是90年代馬華文學批評的重鎮,專題策劃尤為成功,對新生代批評的扶持居功至偉。《南洋文藝》在90年代致力打造的評論專輯主要有“馬華文學倒數”、“雙月文學點評”、“進諫馬華文學”、“亮麗的星圖”、“但愿人長久”、“大系探討”、“80年馬華文學”、“馬華文學嘉年華”、“出土文學”等;批評專欄主要有“文學觀點”、“有所建樹”、“我的文學路”、“我最欣賞的作家”等;內容涉及馬華文學的文化屬性、經典缺席、馬華現實主義的困境、重寫文學史、去中國性、文學欣賞的標準、大系探討等馬華文壇的核心議題。幾乎所有新生代批評者都參與了這些評論專輯和專欄,他們提出的文學議題成為了副刊報道的重點。通過這一系列專輯、專欄的持續報道和宣傳,新生代批評者逐漸進入公眾的視野,并不斷積蓄力量,在馬華文壇壯大聲勢。如1994年11月推出的“馬華文學倒數”專輯,倒數各個字輩作家的成就,以7字輩為始,以3、2、1字輩為終,這種“倒敘”寫史的譜系建構模式凸顯了新生代作家的地位,更為重要的是通過傳媒的策劃和宣傳,文學的新生力量得以集體亮相,正式進入讀者的觀察視野。1995年開設的“文學觀點”專欄,大量刊發新生代批評文章。據筆者統計,1997年該專欄共發文章21篇,新生代批評占9篇,1998年共發文章29篇,新生代批評18篇,1999年共發文章20篇,新生代批評8篇。
正是大眾傳媒“議題設定”功能的有效發揮,馬華新生代批評被拉到聚光燈下而迅速“顯影”。在文學批評內容的開拓上,兩報副刊透過專輯專欄及綿密刊登的技巧,強化了新生代文學批評的系統性和集中性,提高了新生代批評的“能見度”。
兩報副刊編輯除了提供園地讓新生代批評密集曝光造勢以外,還策劃了諸多文學論爭以迅速提升新生代的知名度與社會影響力。如1995年黃錦樹與林幸謙之間關于“中國性”的論爭,1996-1997年關于《馬華當代文學大系》的討論,1998年讓黃錦樹備受罵名的“文學研究與道義”的論爭,1997-1998年的“斷奶戰”等。在這些論爭中,黃錦樹、林建國為代表的新生代批評者以“利劍”、“炮火”“隆重登場”,挑戰占據文壇主流的現實主義文學范式,方修、方北方、吳岸、韋暈等為代表的“老現們”一度成為“燒芭”的對象。論爭引來各路人馬的謾罵圍攻,新生代藉此迅速擴大了其作為“文壇新生力量”的影響與號召力,為自己正名和張目。
然而這些論爭大多不是自發產生,而是副刊編輯策劃的結果。“中國性”的論爭出現在“雙月文學點評”系列,據林幸謙自述,他之所以會回應黃錦樹對他的批評,是因為收到了《南洋文藝》編輯張永修寄給他的黃錦樹文章的剪報。張永修在與筆者的電郵中提到,“我寄剪報的用意是希望被提到的對方能夠比較快的作出回應。當時電子網絡還不發達,林幸謙人在香港,他無法看到當天在大馬的報紙。若沒有朋友轉寄給他,他將會很遲才知道有關事件。若我沒有寄給他,他遲早知道后會回復,不過可能是事隔多日,失去了時效。因此才有寄剪報之事”?輥?輱?訛。可見,如果沒有張永修的趁熱打鐵,論爭無法有效展開。因黃錦樹索要方北方資料后又對方氏展開批判而引發的“文學道義”之爭,亦不乏編輯張永修的穿針引線。“斷奶戰”中,林建國的《馬華文學“斷奶”的理由》最后見報時標題被編輯改為更具“沖擊力”的《大中華我族中心的心理作祟》,但對原文中極具火藥味的“東廠錦衣衛”、“奴役”、“招安”等詞匯卻保留下來。這顯然是編輯刻意為之,意在挑起一場更大的爭論。
如果說新生代“燒芭”式的激進文章能迅速聚集人氣,那么對新生代批評的經典化則能使召集起來的讀者群不會隨著學術時尚的改變而作鳥獸散,從而保持讀者持久的關注度。《南洋文藝》顯然意識到這一點。與初期對新生代批評的大面積推介不同,90年代后期的《南洋文藝》側重推介馬華文壇已有名氣的新生代批評家,使之經典化。
如1998年開設的“有所建樹”專欄,由林建國和黃錦樹輪流上陣,可視為將新生代批評經典化的有效實踐。該專欄第一期配有“編者語”:“此專欄每月推出,由林建國及黃錦樹輪流上陣,寄望他倆的論述對馬華文學有所建樹。”專欄名字從林、黃二人名字中各取一字,既是期盼兩者的論述能為沉悶僵化的馬華文學格局帶來嶄新的路向,又暗含對他們批評地位的預先肯定,可見編者對林、黃二人的學識是何等推崇。而張光達在1998年《南洋文藝》的年度回顧里對此專欄的評價是:“認真閱讀‘有所建樹的文字,發現它真的是對馬華文學有所建樹,編者的期望并沒有落空,……諸篇文章都很耐讀,觀點新穎,雖是短短一千字左右的篇幅,但如果不是具備深厚學識的作者,恐怕寫不出如此深刻透視力的文字。張光達的肯定是對林建國、黃錦樹馬華知名批評者身份的再次確認。
從另一頗具影響力的批評專欄“文學觀點”來看,1999至2000年間,張光達、劉育龍、林春美等新生代批評者的學理性文章取代之前的論戰文字占據了重要版面。可見,《南洋文藝》不再依賴情緒性的唇槍舌戰來吸引眼球,對新生代批評的打造朝經典化方向邁進。
兩報副刊通過設定議題、策劃文學論爭、打造批評經典等策略,使新生代文學批評迅速崛起,成功實現了批評隊伍的代際轉換。新生代的成長,給馬華評論界注入了新的力量,他們對理論資源的嫻熟運用使文學論述從“讀后感式的‘文章批評進入理論運用的‘學術評論”,初步建構了一個新的馬華文學詮釋的本土視域。
三、“出土與重探”:史料爬梳與譜系建構
新生代批評援用西方文學理論剖析馬華文學,增強了本土批評的規范性、學理性,但學理性的拓展需要有扎實的史料來背書。90年代,兩報副刊有意識地開展史料爬梳與譜系建構工作,為馬華文學論述的本土化提供扎實的考據材料和“地方知識”。這一工作主要從三方面展開。
一是挖掘被時間塵埋的作家作品。
早在1993年,《星云》就推出了文學史家李錦宗的專欄“文壇鉤沉”,介紹鮮為人知的作家作品。如最先提出“愛國主義的大眾文學”的韓玉珍;有“馬來亞情人”之稱的王瑩在新馬的演劇活動和創作;宿女(陳嘶馬的筆名)在馬華新新文學運動時期的編輯和創作情況;陳孑遺(筆名陳南、陳如舊)早期在馬來亞的文學活動;出版之后沒有發行的文學孤本《四月·我們》。這些珍貴史料的“出土”讓讀者得以了解馬華文學史上篳路藍縷的開拓者,接續被遺忘的文學記憶。
1996年中秋,《南洋文藝》推出“但愿人長久”專輯,介紹早期頗負盛名、但晚近鮮有創作、或者完全停筆的6位作家:方北方、宋子衡、姚拓、原上草、溫任平、梅淑貞。這個專輯以作家的作品、照片、畫像、簽名式、書影、創作年表及對作家作品的評論勾勒了6位作家的文學風貌,使他們重新進入讀者的視野。
之后,陸續有一些零星的史料文章面世,如溫任平的《佳作鉤沉:天狼星詩社作品研讀》?輥?輴?訛、《與陳應德談“第一首現代詩”》等。真正的大制作是《南洋文藝》2000-2001年推出的“出土文學”系列。張永修坦言這個特輯的靈感來自張錦忠的建議。張錦忠認為“出土”非經典佳作,重探這些作家與文本,“也許比建構經典更功德無量”。“出土”的對象有已故的作家,也有被時間塵封的作家,他們是:現代派先行詩人張塵因、強調馬華文學“地方性”的現實主義作家鐵抗、致力“純馬來亞化”的《蕉風》首任主編方天、現代派詩人和報人楊際光、馬華現代派先驅人物白垚等。編者除了刊出訪談文章和專人撰寫的評論,還配備了“出土”作家照片、檔案、書影、舊文、新作。這些小檔案的配合既豐富了作家資料,又顯示了對他們的尊重。
馬華文壇即報壇,“一個文壇的風氣如何,年輕的寫作人是否有機會放膽突破改變,年長的作家是否得到應有的尊重和肯定,都和隱居幕后,‘處心積慮的文藝副刊編輯不無關系。這些編輯,成就了人才事業,但較之引領風騷的著名作家,其人其功卻往往鮮為人知。”于是,在挖掘馬華作家之余,張永修于《南洋商報》75周年紀念之際,設“名編系列”欄目,陸續介紹了影響一時文藝風氣的著名編輯:連士升、姚紫、完顏藉、杏影、薛殘白、李向、謝克和彭松濤,提供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文壇舊事。
二是梳理馬華文學的歷史進程。
1994年的端午節,《南洋文藝》推出“馬華詩壇20年回顧”,是盤點馬華文學歷史的有益嘗試。之后,從比較宏觀的角度追根溯源的專輯,是1999年的“80年馬華文學”。1919年新加坡《國民日報》副刊《新國民雜志》的創刊,一向被視為馬華新文學的起點,到1999年剛好走過80周年。專輯共分5輯,每輯訪問不同年齡層與關注面的馬華文學研究者,從不同角度探向不同時期的歷史。訪問的對象分別是有“馬華文學史料整理第一人”之稱的方修、研究戰前馬華文學史的著名學者楊松年、馬華現代文學見證人前《蕉風》主編張錦忠、新生代學者莊華興和許文榮。5位學人簡要評述了馬華文學各個階段的面貌,給馬華文學研究者提供了很好的參考。在這個特輯里,編者特意設立一個小欄“尋找經典”,要求受訪者談談80年來馬華文學有沒有經典,若有,經典又是哪些。這是對1992年黃錦樹提出的“經典缺席”問題的回應。隨后,與這一專輯相呼應,《南洋文藝》又推出3期“80年馬華文學系列回響”專輯,邀請何乃健、莊華興、顏泉發“著眼其他環節,檢視馬華文學一個個階段的里程”,以補充5位學人的論述。這兩個專輯有著明確的建構馬華文學知識譜系的意圖。
在辭舊迎新的世紀之交,《南洋文藝》特辟專欄“分水嶺上”邀約溫任平作一次文學回顧。“分水嶺上”既有對天狼星詩社史料的鉤沉,又有對馬華文學歷程的評述。前者如《70年代的三部詩選》、《孤秋的〈陋石之歌〉及其他》、《我的第一首現代詩》;后者如《文學與歷史的辯證——1919年到1949年》、《左翼現實主義文學考掘1949-1979年》、《從現代到后現代1979-1999》。這些文章不再是意氣之爭,取而代之的是認真平和的史料考據與探討。
在即將進入新千年的最后一個月,《南洋文藝》乘勢而發,刊登“馬華文學嘉年華”征稿啟事。該啟事邀約馬華作家出席“馬華嘉年華”,通過回答編輯部擬定的5個問題來回顧過往,共商馬華文學的未來走向。該專輯以輕松愉快的方式暢談歷史、展望未來,是清點家底之后的再出發。
三是給當下的馬華文學即時存檔。
除了回顧過往,《南洋文藝》還致力于銘刻當下,整理存檔即時的文學資料。從1995年開始,每年都由張光達為《南洋文藝》撰寫年度回顧,點評當年度的文學現象和收獲,為“馬華文學(史)做存檔和見證”。通過串聯《南洋文藝》歷年年度回顧,大體可一窺這期間馬華文壇的議題走向以及作者的書寫關懷面向。
張永修是一位頗具“史”識和遠見的編輯,除了發揮“守門人”的策劃推廣之功,還親自上陣收集整理手頭資料,如他親筆撰寫的《馬華文學論述在南洋文藝》,系統總結了1994年6月至1997年6月《南洋文藝》策劃的系列專輯,探討的重要議題,并列出了馬華文學論述年表。
史料挖掘與即時存檔相得益彰,為馬華文學研究提供了詳實的文獻資料,使本土文學論述獲得了扎實的史料支撐,在此不得不歸功于副刊編輯的史家視野和苦心經營。同時,“我們站在哪個角度來述說/書寫歷史,將決定我們自身族群的歷史記憶和身份認同,述說歷史并不是在書寫回憶錄,述說歷史的重大意義,是為了建構未來,歷史記憶對塑造認同具有‘前瞻性的探討方向”。兩報副刊側重“出土與重探”一些現代派作家作品、一些強調“本土性”與“馬來亞化”的先行者,梳理馬華文學80年來走過的風雨歷程,顯然有著增訂補遺方修文學史的缺漏、重構馬華文學知識譜系的用心。其更深層的用意恐怕還在于,通過建構“我方的歷史”,以文學書寫的形式記錄華人移民本土、扎根本土的身世和命運,有效抵抗馬來學界對華族進行的“他者化”建構。
四、結語
馬華文學論述的本土化,與馬來西亞政治氣候的轉向、意識形態的嬗變和文壇的代際更替有著天然的聯系,亦明顯具有媒體操作的痕跡。報紙副刊如此積極介入馬華文學批評領域,推動文學論述的本土化,反映出華文報紙于馬華族群的文化堡壘與精神紐帶意義,也是集體為承認而進行的斗爭。其中有作為學者的學術追求、作為商業性報紙的市場考量以及作為馬來西亞人的國民身份塑造等多重因素。正如林建國所說:“如果我們不是出身大馬,大概就不會研究馬華文學,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討論馬華文學。換言之,這樣的探索牽涉到我們的身世……或許從事其他范圍的研究是機緣(至少我的情況是如此),可是從事馬華文學的研究卻成為我們的命運,不論我們處身哪個學術領域、哪個地理疆界、國內或國外。?輦?輰?訛因此,報紙副刊不僅是我們了解馬華文學生態的重要標本,更是我們感知馬來西亞華族抗爭、迷茫、憂憤、認同等諸種心理態勢的切片。
① 黃錦樹在《Negaraku:旅臺、馬共與盆栽境遇》一文中指出,馬華文學與文化在多元種族的環境中必然是混雜的,也必然和在地的生存境遇、生活方式緊密相關。就現實層面而言,馬華寫作者能生存的空間是非常小的,不僅無法靠寫作謀生,連業余都顯困難,出版著作不只沒有版稅還得倒貼,更勿論累積象征資本(即社會地位),因此,馬華文學與文化只能就盆砵給予的空間、土壤的多寡來決定它的大小。載《文化研究》第7期,2008年版,第78-79頁。
② 魏月萍、馬漢、陳再藩:《仰望優質的文化副刊》,潘永強、魏月萍主編:《解構媒體權力》,吉隆坡:大將出版社2002年版,第88頁。
③ 指華文報會配合政府政策,但一旦出現重大的課題,兩者也會出現緊張的情況。參見曾麗萍:《西馬來西亞華文報業發展的政經分析(1880-2008)》,世新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03頁。
④ 1987年10月18日半夜時分,在吉隆坡的中南區一馬來青年,手持萊福槍,向群眾亂槍掃射,造成三人死傷,受害者有華巫裔人士。經過報章報導后,即掀起種族間的緊張關系。接著由于“華小高職事件”,各語文報章發表激烈言論,使緊張氣氛火上加油,大有一觸即發之勢。當局因此采取“茅草行動”,展開大逮捕,激進分子如林吉祥等人遭扣押,一時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當局以《星洲日報》刊登危險言論為由吊銷其出版證半年。參見崔貴強:《東南亞華文日報現狀之研究》,華裔館、南洋學會2002年版,第66頁。
⑤ 張曉卿:《我們開始新的長征——星洲日報復刊有感》,載1988年4月8日馬來西亞《星洲日報》。
⑥ 《南洋文藝》和《文藝春秋》分別是《星洲日報》和《南洋商報》的純文藝副刊,是90年代馬華最重要的文學園地;《星云》是帶有很濃文藝色彩的綜合性副刊,1988年《星洲日報》復刊后,新生代報人張永修接掌“星云”,銳意創新改革,成為影響馬華文學發展的重要副刊。
⑦ 張光達:《建構馬華文學(史)觀——90年代馬華文學觀念回顧》,張永修等主編:《辣味馬華文學——90年代馬華文學爭論性課題文選》,雪蘭莪中華大會堂、馬來西亞留臺校友會聯合總會2002年版,第l-m頁。
⑧ 莊華興:《敘述國家寓言:馬華文學與馬來文學的頡頏與定位》,陳大為、鍾怡雯、胡金倫編:《馬華文學讀本Ⅱ:赤道回聲》,臺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82頁。
⑨ 劉小新、朱立立:《海外華人文學與“承認的政治”》,《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
⑩ “議題設定”是大眾傳播研究中的理論之一,提出者為麥堪斯和蕭。這兩位學者以1968年美國總統大選為研究對象,發現大眾傳播媒介報道的重點(議題設定),與受眾腦海中認為重要的議題呈現正相關;同時,媒介較常報道的題材或事件,也會導致受眾對該議題的重視。轉引自林淇瀁:《書寫與拼圖——臺灣文學傳播現象研究》,臺北麥田出版2001年版,第39頁。
(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