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偉
“2012年以前,我一個月工資八千。2013年元旦后,‘咔嚓,月薪2800。我上有老,下有小?!睆埥ㄌ鹩沂郑隽藗€“砍頭”的動作,“不是‘腰斬,是‘砍頭啊。”山西陽泉:煤企變局中的煤炭工人們
山西,被譽為“躺在煤礦”上的省份。在煤炭資源蘊藏最豐富的晉北大同、晉東陽泉等地,當地群眾曾形容,早年間鋤頭“輕輕刨幾下”就能見到煤炭。在他們看來,這一塊塊黑黢黢的礦石,都是鍍了彩的金子。
然而,隨著爆發于2008年的美國次貸危機不斷發酵,至2012年煤炭價格急轉直下,山西在經歷經濟轉型的陣痛,當地群眾也在陣痛中尋求著一條可持續發展之路。作為煤炭資源最富集、煤炭經濟占比最大的地級市之一,陽泉老百姓說,他們比誰都更能體會個中滋味……
“好日子到頭兒了”
“一道道那坡啦坡哎喲喲哎下一道梁……”一曲《淚蛋蛋》,唱出了三晉人民的情懷,也唱出了當地惡劣的生存環境。
陽泉,地處太行山脈和呂梁山脈的夾縫地帶,土地貧瘠,干旱少雨,一條桃河哺育了當地農民幾乎全部的收成。如果沒有豐富的煤炭資源,這個夾在山西省省會太原、河北省省會石家莊正中,面積只有110平方公里的城市,恐怕沒有多少人知道。
110年前,正太鐵路竣工通車并在陽泉設站,陽泉煤炭開始輸往全國。此后110年,陽泉總計挖出了18億噸煤,發了1400億度電。據統計,截至2016年,單位國土面積下,陽泉輸送出去的煤為中國之最。
“你知道18億噸煤是什么概念嗎?”山西煤炭運銷集團陽泉郊區有限公司一名負責人告訴記者,如果將這些煤炭堆成寬、高各一米的長方體,“這條黑色長龍有120萬公里,幾乎可繞地球赤道30圈,等于地球到月球一個半來回”。
坐擁天賜資源,陽泉人的日子曾經很好過。從2003年到2012年的煤炭“黃金10年”中,陽泉保持著年均9%左右的經濟增速。2012年,陽泉人均經濟總量超過4萬元,其中市區的城區和礦區更是越過了6萬元,在山西名列前茅。
以煤炭為核心驅動力,陽泉市形成了一煤獨大、一企(陽泉煤業集團)獨大的產業結構,煤炭占全市工業增加值比重高達80%。事實上,單單陽泉煤業集團一家企業,就占據陽泉全市工業增加值的五成以上。
陽泉市礦區退休干部郝大爺還記得,2009年,陽泉市經濟總量只有348億元。次年7月,履新山西省委書記不久的袁純清到陽泉調研時提出“經濟總量達千億、城市人口過百萬”的目標。
“那時,大家信心滿滿。”郝大爺說,至2011年時,陽泉市經濟總量突破500億元。
2012年的5月,全國煤炭市場價格尚在每噸1000元左右的高位運行。然而,次月起,煤炭價格高臺跳水、一路下行。
“那叫一個驚心動魄!”回想幾年來的煤炭價格曲線,陽煤一礦副處級干部老鄭至今心有余悸。他說,煤炭價格從每噸不到200元漲到每噸500元,全國煤炭市場用了5年,最高峰時每噸價格超過1200元;但從每噸500元跌回去,卻只用了7個月。
“原以為那次煤價震動是正常市場調整,過一段就會回調。”老鄭說,陽煤集團領導也在各場合強調煤炭的黃金時代尚未過去。然而“再怎么打氣,也招不住煤炭價格‘跌跌不休”。
由于煤價持續下跌,山西省大部分煤炭企業的煤炭銷售價格已逼近生產成本線,2013年上半年,近半煤炭企業虧損,超過十分之一的煤炭企業停產。
一煤獨大的陽泉似乎“一夜回到解放前”。隨著煤炭持續經濟下行,陽泉經濟總量經吃力爬坡,在2014年達到近700億元的頂峰之后,下降明顯。2015年,該市GDP萎縮到598.85億元。
“好日子到頭兒了”的聲音一度“占領了陽泉的輿論陣地”。
再一次“走西口”
與經濟環境惡化同時,煤炭行業從業人員大規模外流的情況愈演愈烈。
“日子過不下去了唄,否則誰愿從陽煤辭職呢!”前陽煤集團開元礦業職工張建說,他當時辭職既是主動之舉,也是“被逼無奈”。
陽煤集團一名中層管理人員透露,2013年以后,特別是2014年和2015年,陽泉市大小共52家煤企中,已沒有一家能維持滿負荷生產,“半數以上煤企生產線只開了不到50%”。
“2012年以前,我一個月工資八千。2013年元旦后,‘咔嚓,月薪2800。我上有老,下有小。”張建抬起右手,做了個“砍頭”的動作,“不是‘腰斬,是‘砍頭啊?!?/p>
被逼無奈,張建辭職了。辭職后,張建在家“耗”了一周,覺得“不是個事兒”。“上有老,下有小,不能閑著,閑著要餓死?!睆埥ㄈチ松綎|濟南,當起出租車司機。
像張建那樣“毅然決然”的畢竟是個例,不少人是逐漸被“逼到了極限”才辭職的。張建在礦上的同事李偉就是這樣。
“2013年以后,工資經?!彴l。有時候一緩就是大半年,不得不離開?!崩顐フf,企業不會主動裁員,裁員要賠償,“‘看誰耗過誰,逼著我們自己走唄?!?/p>
幾個月后,李偉和石超等另外幾名同事追尋著張建的腳步也到了濟南,跑到建筑公司應聘,“趁著年輕,有把子力氣”。
幾個人中,石超年紀最小,卻是被家里“趕出來”的?!澳切┠陹甑腻X都打了游戲,買了裝備?!笔f,自己沒存下錢,出來掙錢娶媳婦。
“剛到濟南的那半年,大家經常聊起來以前在礦上的日子,雖然成天在地底下,疲累不堪,但是前些年的薪酬真是好啊!”張建說,當時不少煤礦工人都覺得只要煤礦挖不絕,他們就是守著一個聚寶盆,一直“財源廣進”。薪酬高企,讓大家養成了花錢大手大腳的習慣,多數人沒有存錢、理財的概念。
那時候,陽泉幾大礦區附近都開起了大商場。商場里動輒數千元的衣物掛滿貨架。“誰穿的衣服貴,就顯得誰更有身份。攀比之風興盛,現在想來很可笑。”石超悻悻地回憶道,很多衣服,在今天看來,都是地攤貨,“但當時就是能賣出那樣的價格”。
張建認為,長達十年的煤炭“黃金時間”跨度,令大伙兒逐漸喪失了危機意識,最終釀成了不少人在煤炭行業低迷時代不得不外出討生活的“苦果”。
由于濟南出租市場和建筑工地的錢“不好掙”,張建等人干了一年也沒存下幾個錢。幾個人一合計,就一同辭職到了煙臺,做了漁業工人。
對這幾個生長在太行山深處的漢子來說,海上與山底的生活不啻天壤。最初幾個月,海上生活著實令他們吃盡了苦頭?!皶灤?、嘔吐,那是家常便飯?!崩顐フf,主要是飲食不習慣,“海鮮偶爾吃一吃還好,天天吃那個,實在受不了。”
在海上工作了一年多,幾個人掙到了不少錢。他們曾經考慮從山西販運煤炭到山東出售,但一看山東市場的煤炭價格,幾個人猶豫了。
“無煙煤賣4毛5分錢一斤;有煙煤更低,才3毛錢一斤?!睆埥ㄕf,他們一打聽山東的煤炭零售價格,就不再想做煤炭販運生意了,“我們最清楚煤炭成本,那個賣價,壓根兒掙不到錢”。
從2013年到2016年,張建幾人在山東“漂”了整整四年。每逢過年,才回一次家。但他們仍舊時刻關注著煤炭價格動向,期待有朝一日回歸故土,再“沾到‘黑金的光”。
留守“老人”:守得云開?
就在張建等年輕煤炭職工外出討生活的時候,陽泉煤炭工人群體顯然還有另一股人流,而且這一股人流規模更大。
屬虎的老李今年55歲,在山西煤炭行業“難熬”的歲月,他沒有跟風“逃離”,而是選擇了“留守”。
“除了采煤,我啥都不會?。 崩侠钫f,不少上了年紀的同事和他有同樣顧慮,“我們不像年輕人接受新事物那么快。這把年紀,另起爐灶,談何容易?”
陽煤集團一名退休干部估算,2013~2016年的4年間,陽泉52家煤企員工中,留在煤炭行業的還是大多數。這名干部認為,拋開各種主觀因素,多數煤企職工相信煤炭行業終將重振,因此選擇等待。
然而,對個體而言,等待的時間比較長。
2013年,經歷國內煤炭價格整體暴跌之后,2014年,國內煤炭消費量開始持續下降,且降幅不斷擴大。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2014年降幅2.9%,2015年降幅擴大為3.7%。
“那幾年,我們都擔心,撐不下去了。”老李從與老哥們兒的閑聊中得知,好點的企業,工人們每月還能領到工資2000元左右;多數小企業,工資已經無法月結,以“緩發”的名義,幾個月甚至半年發薪一次。
山西煤運集團陽泉礦區分公司的老鄭說,很多人不得不搞點副業過日子,“注冊開滴滴,開黑車,介紹旅游……絞盡腦汁,養家糊口”。
陽泉眾多購物廣場、大型商場已不再人滿為患。該市規模最大的購物廣場——濱河新天地的命運最是“悲催”,它是“黃金十年”末期上馬的項目。建成后,“黃金時代”已經過去。至今,該商場商家實際入駐率尚不滿六成。
2016年初,國務院印發《關于煤炭行業化解過剩產能實現脫困發展的意見》提出,從2016年開始用3至5年,退出產能5億噸左右,減量重組5億噸左右。
同年,隨著“去產能”政策的刺激,煤價在經歷4年多的暴跌后終于波浪式回升。外出數年的張建、李偉等人終于決定回到陽泉。只不過這次,很多人已經不再回歸煤炭行業。不少人和張建一樣當起出租車司機,而李偉等也開起飯店。
原本有些人打算再回礦上,可是“出門容易進門難”。2017年春節剛過,山西省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工作會議在太原召開。會議決定,在未來5年內,原則上山西省國有煤礦一律不新招聘普通礦工,而是從現有人員中進行調劑。
“我們算是‘守得云開見月明嗎?”老鄭嘴上這么問,但上揚的嘴角分明是在“顯擺”,“年輕人沉不住氣”,他們這些“老人”還是有編制的煤炭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