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讀
在一個幾乎所有準則都被確定、細化甚至量化的時代中,哲學似乎被注定了難以逃脫尷尬的處境,哪怕大家在吃飯時笑言“生活處處有哲學”。比如著名哲學家陳嘉映:“他的聲音對這個時代應該是非常重要的聲音,但他被奪去了公共話語權。”
哲學之“用”與“無用”
什么是哲學?按陳嘉映的說法——以說理的方式達乎道,而道,“是個人的精神生活和世界的客體相通的這么一種狀態吧,”他平靜的回答。
2016 年青島夏末的夜晚,在一場讓作家許知遠期待已久的智識交流結束后,他坦言自己面對陳嘉映時的緊張:“他知道的很多事情,我不理解,我不懂。”許知遠向這位哲學家詢問何為哲學、何為真、何為人生、何為時間……看似龐大駁雜,實則與我們休戚相關。
當許知遠問哲學中,是否存在某種核心的東西時,陳嘉映在煙霧中沉思了片刻,會心一笑:“那我會說,求真吧。”他認為如果存在這種核心,那應當是一個人意識到自身真的人格、真的自由意志,并嘗試在真正是自己的和被脅迫的之間作出分野,也就是過真的生活。
“但是為什么中國人的求真這么難以培養?”許知遠繼續問。
“在一個意義上來說,它不重要,在另一個意義上來說,不求真更好。”陳嘉映回答,“真理是可能危害我們生存的。”
那我們為什么要追求真理?
陳嘉映一面看向遠方,一面用哲人的回答來回應:“靈魂是我們生存的目的……我們要達到靈魂的高處,但是靈魂的高處是包含真理的……再簡單的說,你們所講的生存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棵橡樹苗能長成橡樹。”
“實際上應該倒過來,有真理的生活,應該過出它的好來。”陳嘉映從對大眾更容易接受的角度來說。
70 年代 BBC 曾邀請哲學家通過電視節目與公眾進行對話,《思想家》對此進行了匯編。
他也曾在自己的書中提到,“我該怎樣生活”這個問題不只是人生道路之初的問題,而是貫穿人的一生的問題。這個問題,主要不在于選擇人生道路的問題,不是選對或選錯人生道路的問題,而是行路的問題——知道自己在走什么路,知道這條路該怎么走:我們是否貼切著自己的真實天性行路。
“就是行之于途而應于心,”陳嘉映從容地說,“用中國人的話說,也就是活個明白。”
尋路之“道”
陳嘉映 1952 年出生于知識分子家庭,6 歲隨家人來到北京,作為新中國的近齡人,陳嘉映的成長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他也無法逃脫歷史的潮流裹挾,不僅參加了當時的上山下鄉運動,并且來到邊遠地區內蒙古突泉縣永安公社插隊,一待就是8年。由于地處邊緣地帶,業余生活匱乏,只能以書為伴,在這期間,陳嘉映研讀了大量西方哲學家的著作,其中包括黑格爾、休謨、孟德斯鳩、亞里士多德等西方著名哲人的著作;除此之外,他還閱讀了大量外國文學名著,其中包括托爾斯泰、歌德、莎士比亞等人的作品。陳嘉映說,他的哲學生涯就肇始于插隊期間,得益于那個時期閱讀的大量書籍。
恢復高考的第一年,他考入北大哲學系,由他翻譯的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在國內發行量超過 20 萬冊,震驚中外學者,他也被學界稱為國內最可能接近哲學家稱呼的人。
在談到個人的成長經歷同精神世界形成的聯系時,陳嘉映不能不提父親,“我父親就是道德君子,他就是什么都按原則做事。”
他回憶一家人在饑餓的年代食不果腹,仍在父親的影響下斷然拒絕接受海外親人的救濟,和哥哥去郵局退回了物品。“不讓資本主義嘲笑我們吧。”
他也半開玩笑的提到在二十幾歲時展開的自我思辨,“覺得這道德也不是那么唯一的東西,我覺得聽音樂,能高興,能任性,這也挺重要的。” 他開心地笑起來,仿佛用一個玩笑就輕松的剪開了那個年代荒謬的死結。
或許對生理需求的壓迫驅使了另一種更強烈的欲望——在精神世界找尋立足根基。他說對于閱讀的需求同饑餓一樣,源自于本能的動力驅使他饑不擇食的讀書。
1972 年對于陳嘉映個人(也對于那個時代)有著形而上的意義。那一年,林彪死亡后社會風向有了新的變化,街上有了小門面,鞋店、書店,陳嘉映的精神生活中,有了康德。
他在“康德”中看到新的可能,“對于年輕人來說有一種極大的解放感,就是人是自由的,我們可以自由的創造一個新世界。這個世界開始回暖,然后什么都變得特別好。”那是真正的人生的春天。
“道”常無名
從康德開始,陳嘉映走上了哲學之路。
但他一直認為哲學這個詞具有高度的誤導性。他特別提及自己在國外屢次看到的一句話——“哲學是希臘的”。
這句話對他來講意義重大,“希臘思想從根本上來說,沒有進入中國。”
希臘精英分子的基本追求是 Arete (卓越),“這種生存的卓越,簡單來說像太陽,”他如此比喻道。而正是這種對卓越的追求與現代人要求平民化之間產生了根本性的沖突和張力。
“但是對卓越的追求的沖動,與來自心中對于平民化的追求沖動之間,形成了強烈張力。”
他用藝術家高更來說明:當時“中年”高更拋家棄子只身前往巴黎學畫,利用女性作為模特后棄之不顧,但凡他所經之處他人的生活迎來的都是災難,“從卓越的角度來講他就是卓越”,他說,“這是高更,那如果你不是高更呢,我們就絕對否定你。”陳嘉映借此來說明現代人在追求卓越的過程中所遇到的困境。
他認為,無論是當下的平民社會和以往的階級社會,吸引民眾的關注點和他們的精神訴求始終具有平庸性和娛樂性的特質,但以往的社會結構中,平民的觀點被邊緣化無法引起關注,而媒體的發展翻轉了這種的權利的位置。“除非歷史發生重大變革,否則我們的精神生活無法重建。”
“我很好奇在我們這樣一個反智的社會情緒下,做一個愛智慧的人是什么感覺?”許志遠問。
“你一定是很孤立的,所以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想自己的,干自己的,不怎么在意別人怎么想的。”
1993 年的北京,社會風潮由于一年前的南巡又發生了新的轉變,躁動不安的金錢浪潮重新掀起了被壓抑的社會情緒,人們爭前恐后地擠入市場,許多優秀的哲學研究者也下海經商,而此時從美國回國的陳嘉映堅定了繼續從事哲學的想法,正像他自己仍抱有的期望,“中國那么大,不會是所有人都不愛人文了,年輕人還會愛人文,就是少一點,慢一點。”
實用主義的暴力,也總是逼迫哲學家回答諸如“哲學到底有什么用?”的問題。
陳嘉映提到一個有趣的事情,一位領導曾問過他:“陳老師,你說說,哲學到底能為咱們國家做點什么,我來支持你們。”
陳嘉映回答:“我不知道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雅典做了什么,如果做過什么,就是我們還知道現在有雅典,而我的問題一般是反過來問,雅典能為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做點什么?”
去年年底,陳嘉映出版了《何為良好生活》,這是一部有關“我該怎樣生活”的通俗哲學讀本,比作者以前的任何著作都更加接地氣。陳嘉映從倫理學的角度對“我該怎樣生活”這一問題展開探究。他認為,所謂良好生活,首要維度是有所作為,所有的德性都是在作為中體現出來的。其中,德性也需要不斷學習,以求自我與有德融合,最終實現自身。何為良好生活?如何培養德性?德性能帶來好生活嗎?有德之人就有福嗎?這些問題都需要重新審視,誠實思考。
“像您這樣和哲學在一起幾十年的哲學家,您還有困惑和恐懼嗎?”有人發問。
“有吧,我覺得,”陳嘉映點頭,“能不能達到沒有太多恐懼和根本性的困惑?我覺得要培養一種跟不確定性安然相處的生活(心態)。”
“人生用不用安排,是隨性還是有計劃?”
“我個人屬于很不安排,”他回答,“但是我也見過很安排的。但我覺得無論如何要生活得比較有意思。道德不道德,成功不成功都很重要,但是最重要的是要生活有意思······你要有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進可攻退可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