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志·接識

［三國］劉 劭

人物志·接識

［三國］劉 劭

夫人初甚難知，而士無眾寡皆自以為知人。故以己觀人，則以為可知也。觀人之察人，則以為不識也。夫何哉？是故能識同體之善，而或失異量之美。何以論其然？

夫清節之人，以正直為度，故其歷眾材也，能識性行之常，而或疑法術之詭。法制之人，以分數①為度，故能識較方直之量，而不貴變化之術。術謀之人，以思謨②為度，故能成策略之奇，而不識遵法之良。器能之人，以辨護為度，故能識方略之規，而不知制度之原。智意之人，以原意為度，故能識韜谞③之權，而不貴法教之常。伎倆之人，以邀功為度，故能識進趣之功，而不通道德之化。臧否之人，以伺察為度，故能識訶砭④之明，而不暢倜儻之異。言語之人，以辨析為度，故能識捷給之惠，而不知含章之美。

是以互相非駁，莫肯相是。取同體也，則接論而相得。取異體也，雖歷久而不知。凡此之類，皆謂一流之材也。若二至已上，亦隨其所兼，以及異數。故一流之人，能識一流之善；二流之人，能識二流之美；盡有諸流，則亦能兼達眾材。故兼材之人與國體同。

欲觀其一隅，則終朝足以識之。將究其詳，則三日而后足。何謂三日而后足？夫國體之人兼有三材，故談不三日不足以盡之。一以論道德，二以論法制，三以論策術，然后乃能竭其所長，而舉之不疑。

然則何以知其兼偏，而與之言乎？其為人也，務以流數杼人之所長而為之名目，如是兼也。如陳以美，欲人稱之，不欲知人之所有，如是者偏也。不欲知人，則言無不疑。是故以深說淺，益深益異。異則相返，反則相非。是故多陳處直，則以為見美；靜聽不言，則以為虛空；抗為高談，則為不遜；遜讓不盡，則以為淺陋；言稱一善，則以為不博；歷發眾奇，則以為多端；先意而言，則以為分美；因失難之，則以為不喻；說以對反，則以為較⑤己；博以異雜，則以為無要。論以同體，然后乃悅。于是乎有親愛之情，稱舉之譽⑥。此偏材之常失。

（原文據中州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人物志》）

【注釋】

①分數：這里指法律條文。

②謨［mó］：謀略。

③韜谞［tāoxū］：韜，掩藏；谞，機謀。

④訶砭［hē biān］：呵責救治。

⑤較：通“校”，考校、考核。

⑥譽：通“豫”，快樂、歡娛。

【譯文】

人的性情本源是非常難以探索的，但讀書人無論見識多少都以自己的主觀標準去認識人。因此以自己作為衡量別人的標準，則以此標準認為可以了解人；以其他人作為衡量標準，則以為不能真正認識人。這是為什么呢？這是因為有的人只能賞識與自己質性相同的人，而往往不能接受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的優點。何以如此論斷？

清節之人，以清正方直作為衡量人才的標準，所以其與各種人才接觸時，能識別性格品行恒定之人，而懷疑方略與策術的欺詐。法制之人，以法律條文作為衡量人才的標準，因此賞識公正無私的人，而不重視富于變化的謀略之術。術謀之人，以奇思和謀略為衡量人才的標準，能認識與促成謀略的奇異，而不知道遵紀守法的好處。器能之人，以監督治理為衡量人才的標準，因此能夠認識和執行方針、策略與法規，而不知道法律制度的根本作用。智意之人，以探求符合君主的本意為衡量人才的標準，因此能夠深得隱藏機謀的權術，而不重視法制和教化長遠的重要性。伎倆之人，以技能求取功名利祿為衡量人才的標準，因此知道銳意進取的功效，對思想道德的感化卻不感興趣。臧否之人，以明辨是非為衡量人才的標準，因此知道苛責與針砭的好處，而欠缺灑脫的氣度和寬闊的胸襟。言語之人，以辨別分析的口才為衡量人才的標準，因此賞識應對如流、口若懸河的好處，而不知腹藏經綸的含蓄之美。

所以彼此互相否定和辨駁，都不肯認同對方。若跟與自己同類型的人共處，就能融洽相處而有所得益；若與質性不同的人共處，即使歷時長久也不能相互了解。凡是這種只能賞識同類之人，都可稱為具備一種才能的“偏材”。如兼有兩種或兩種才能以上的，其認識的人才也將隨其所具有的才能而增加。所以具備一種才能的人，只能賞識一種才能的長處；具備兩種才能的人，能賞識兩種才能的特長；具備多種才能的人，就會賞識各個方面的人才。所以“兼材”之人與國家脊梁一樣的國體之人相同。

如果只要了解國體之人的一種才能，用一天時間就足夠了，如果要全面了解國體之人，則需三天才足夠。為什么需三天才足夠呢？因為國體之人兼有三種特殊才能，所談論不超過三天，就不足以全面了解。第一天談論道德修養，第二天談論法令制度的建立，第三天談論策略方法，然后才能了解其所有的長處，就可以舉薦他擔當重任而不疑惑。

然而怎樣才能通過與其對話分辨其是“兼材”還是“偏材”呢？如果一個人能對他人的才能加以研究分析，肯定他們的長處，并將他們一一歸類，這個人就是“兼材”。如果喜歡夸耀自己的長處，想要別人稱贊自己，而對別人的長處漠不關心，這個人就屬于“偏材”。不想了解別人，則對別人的評論沒有不產生懷疑的。所以以深奧的言辭說服思想淺薄的人，談論越深入則分歧越大；分歧越大則必然會越強烈地相互反對，否定對方的觀點勢必發展到互相非難。所以（對“偏材”之人）如果直抒己見，則會被認為是想炫耀自己；安靜地傾聽而不發表言論，則會被認為沒有真才實學；激烈地進行據理力爭，則被認為態度傲慢；處處謙遜禮讓，則會被認為見識淺薄寡陋；稱贊一個人的善舉，則會被認為知識不夠淵博；欣賞到很多人的長處，則會被認為頭緒多而把握不住要領；先說出自己考慮成熟的意見，則會被認為想要瓜分贊美；發現他的觀點有誤而提出質疑，則會被認為不明其意；與其持相反的意見，則會被認為誠心與其一較勝負；旁征博引論述自己的觀點，則會被認為沒有把握住問題的關鍵。只有提出的意見與其完全相同，才會表現出喜悅，才會有親近、愛慕的情感，產生認可、稱贊及舉薦的歡樂。這就是“偏材”在與人談論時常犯的錯誤。

【簡析】

“辦事不外用人，用人必先識人”，但識人實難。人的內心情感與本性、品德、才能都非常難以了解，一方面由于被認識者往往一時之間不能全面地表現自己的真實情況，甚至有些人還故意隱藏、假裝，另一方面也在于認識者本身都以自己主觀的標準去衡量他人，難免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劉劭列舉了清節之人、法制之人、術謀之人、器能之人、智意之人、伎倆之人、臧否之人、言語之人這八種“偏材”在交往、鑒識他人方面的優點與弊病，由于他們所使用的標準不同，主觀意識太強，往往只能看清他人的一部分，而看不清其他部分。以自己的觀點和喜好待人接物，只能結識到和自己同一個流派的人才；兼具各個流派才智的人，才能真正認識各種不同的人才并舉薦各個流派的人才，發揮其特長，為國服務，所以“兼材”之人才是國家脊梁。在現代社會，劉劭《接識》篇的理論與方法值得我們借鑒，能幫助我們如實了解各種人才的優點與缺點，處處注意挖掘德才全面的“兼才”之人，為國家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