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犬之死

劉占奇

前些日子，韓青在城里按揭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裝修時，有一個朋友給他出了這么個主意——把新房改成娛樂室。他問為什么，朋友悄悄告訴他為了“人脈”，見他不解，朋友還特意解釋了一番：當今社會，人脈就是前途，要想多點人脈，就必須拉關系、套近乎。韓青一想，是這么回事，眼下，女朋友還沒影，這套房子當不了婚房，再說，韓青也是個好玩樂的主。

之后，韓青大張旗鼓開始布置新房，沒幾天，這套房被他弄成了個小型娛樂城，餐飲室、棋牌室等一應俱全。一切準備就緒，韓青就隔三岔五將領導同事、新朋老友請到家里消遣。

這天中午，幾個人正玩得高興，響起了敲門聲，韓青極不情愿地離開座位，一路小跑到了門口，從門鏡向外一看，敲門的是自己堂兄。

堂兄在城里打工，每次從老家進城，都會給韓青帶點山貨過來，再順便蹭頓酒飯。上個月，他們哥兩個在韓青的新房子里喝酒，堂兄喝醉后，居然把他罵了一頓，罵他是狼心狗肺……韓青氣極了，堂兄吃他的喝他的，反過頭來罵他，堂兄才是狼心狗肺??！為此，兄弟倆干了一架，不歡而散。

現在，堂兄又來了，韓青的氣還沒順呢，他干脆連門也不開了。敲了幾分鐘，見沒人應聲，堂兄只得無奈地搖頭走了。

剛“打發”走外邊的堂兄，里邊的一個領導又嚷了起來：“韓青，去，把樓下那條惡狗趕跑，別讓它老在窗子下叫，弄得心里亂糟糟的。每次來你家，心里就不爽……”壞了，把人請進家中，是為增進情誼，現在人家心里不爽，自己的人脈計劃不就泡湯了？

決不能讓一條狗毀了自己的前途。可樓下的惡狗不好對付啊，那條狗拴在一間車庫里，怎么趕跑？再說，打狗還得看主人，狗的主人是住在三樓的方林，是個包工頭，財大氣粗，平時態度蠻橫。

說來可氣，自從方林把狗養在車庫里以來，狗叫聲嚴重影響了大家休息。大伙早就把心中的不滿反映給了物業，可是，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方林家的狗到現在仍然照叫不誤。韓青也找方林交涉過狗的事，可方林根本不理他，還對他說，人有說話的權利，狗有叫的自由。

狗有叫的自由，好！我讓你叫不出聲來！韓青憤憤地想：要想讓惡狗不叫，有兩個辦法，要么弄死狗，要么讓狗沒法叫。弄死狗的辦法不成，可能會扯上官司；讓狗沒法叫才是良策。

怎樣讓它不叫呢？韓青想了好一會兒，終于來了主意——人喝酒喝多了會瞌睡，狗應該也是這樣。

想到這，韓青當機立斷，從廚房里拿出一塊剛買的豬肉，將豬肉在酒中泡了一會兒。

準備停當，韓青像做賊似的，端著泡肉的盆子躡手躡腳下了樓。還好，這是個吃飯的時間點，外面基本沒人。韓青一笑，把酒泡過的那塊豬肉扔進了車庫里，也不知是餓了還是咋了，那狗摁住豬肉就開始狼吞虎咽。韓青哼了一聲，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吃！多吃點兒，最好睡上三天三夜……”“喂，韓青，想不到還挺有愛心，喂狗呢？”大老遠傳來這樣一句話，循聲望去，韓青竟被嚇了一跳，說話者是方林的對門劉三，劉三是個極愛占便宜的人，而且，此人跟方林家走得很近。這事要是被劉三發現，他一準兒會告訴方林。

趁劉三還沒走過來，韓青急忙將盛酒的盆子藏進了方林家的車庫里。然后，他強作鎮定地招呼劉三：“呦，三哥啊，我正找您呢，家里來了客人，三缺一，您陪他們玩會兒，我去置辦一些酒菜，待會兒咱們哥兒幾個喝點兒。”這幾句話讓劉三很受用，劉三樂呵呵地同韓青上了樓。

沒承想，他們剛上到二樓，方林的媽媽方阿姨就攔住了韓青。方阿姨七十多了，身體不大好，之前韓青的媽媽在這兒住過半個月，倆老太太沒事就聊聊天，所以方阿姨和韓青也比較熟。

難道自己整狗的事被方阿姨瞧見了？韓青額頭上滲出汗來，張口結舌說不出話。方阿姨說：“韓青，那會兒有人找你，說是你的堂兄，給你帶了東西來，你家沒人，就放我家了。”

韓青長出一口氣，慌忙笑著答話：“方阿姨，勞您費心了。我家里有幾個客人，回頭我再過去拿。”說完，泥鰍一樣鉆進了家里。也是，堂兄能給他帶什么，除了土豆就是胡蘿卜，再就是獨自住在鄉下的媽媽捎來的泡菜什么的，韓青不稀罕。再說，韓青先前沒做過壞事，剛才那事兒，心跳得像打鼓，他現在只想喝口水壓壓驚。

進屋后，韓青聽到狗叫的聲音果然發生了變化，變得嘶啞，越來越小，一直到徹底安靜了下來。他不禁為自己的妙計拍手叫絕，可是狗的叫聲停止了，人的罵嚷聲又開始了，這樣一來，屋里的領導又不高興了，韓青趕緊下樓去看。

這一看不打緊，韓青的心里徹底亂了套——方林的那條狗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沒氣了。

這會兒，樓下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方林站在人群中腆著肚子大吼：“我家大黃早晨還好端端的，我每周都帶它體檢，它身體硬朗著呢！咋……”

“方總，您看，這東西應該是大黃吐出來的，它肯定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狈搅值乃緳C一邊說一邊蹲下身來，看狗嘴里吐出的污穢物，“好像有酒味，對，有人給狗灌酒了，這是蓄意謀害?！表n青站在人群里，著實捏了一把汗，因為泡肉的盆子還在車庫里，并且他喂狗的事劉三也看到了。這可如何是好？難道真的要吃官司？事實上，方林家的狗的確是因酒而亡，不過，不是醉死的，狗跟人一樣，喝酒后，也會興奮，一興奮就會躁動不安，結果，一不小心被拴狗鏈勒住了脖子，呼吸不暢，斷了氣。

這時，方阿姨一步一挪到了韓青跟前，拽拽他，要跟他說話。可韓青心里正煎熬著呢，哪顧得上跟方阿姨去拿東西。

“有沒有承認的？我給十分鐘時間，如果承認賠條狗就算了，沒人承認，我就打110，待會兒咱查監控，讓警方處理?！狈搅诌呎f邊耀武揚威地指了指車庫上方。

韓青順勢一望，方林的車庫裝著攝像頭呢。完了，完了，賠錢吃官司不說，還得落個壞名聲。這可咋辦？他緊張地連腳步都邁不開了。他閉著眼睛數時間，數了大概五分鐘，便扛不住了，坦白吧，怎么說跟方林也是上下樓的鄰居，要鬧到警察那兒可不值。韓青橫下心來，正要張嘴時，方阿姨突然擠到了方林跟前，轉身朝大家揮了揮手：“回吧，都回去吧。有啥好瞧的，死的是條狗，又不是啥大人物?！狈桨⒁虒Ρ娙苏f了一通，就轉向兒子方林：“瞎嚷嚷什么，趕緊把死狗處理掉！”

“媽，您搗什么亂啊，肇事的兇手還沒拿到，不能處理掉……唉，您就別添亂了，十分鐘時間眼看就到，我得報警。”

“報你個頭！”方阿姨伸出巴掌，朝方林的頭上拍去，“你個兔崽子，想讓警察把你老娘抓走？你的狗那么兇，誰敢靠近，給狗灌酒，怎么可能？明白告訴你，狗是我弄死的，我給它喂了耗子藥。”

聽了這話，方林氣得嘴唇都發青了：“媽，你這是為什么呀？這狗買的時候可花了兩萬呢，為了養它，我還另買了一間車庫……你害死它，你跟它有仇嗎？”

方阿姨聽了兒子的質問，提高了嗓門：“有仇，簡直是深仇大恨。你平時忙，回家時間本來就少，以前每天能陪我一個小時，養狗后，減少成了半小時。我不干！”當著鄰居們的面，方林挨了方阿姨一頓訓，也不敢犟嘴，他只得嘆著氣讓司機把死狗放在車上。眼看沒事了，誰知半路殺出了程咬金，劉三來了。

劉三蹭到方林身邊：“方林兄弟，借一步說話。”

韓青被嚇蒙了，他清楚劉三的為人，只要有利可圖，劉三什么事都做得出來。這一劫算是躲不過了。韓青咽了咽口水，好漢做事好漢當，大不了賠方林一條狗了事。

然而，還未邁步，韓青就被方阿姨扯住了胳膊：“劉三，說什么話，我告訴你，這是我們自己家的事，你少蹚渾水，你要敢胡說八道，我把你的屁股揍成八瓣……”說話間，方阿姨早揪住了劉三的耳朵。

劉三把嘴一咧：“方阿姨您輕點兒，我，我哪敢胡說，我就是打算跟方林兄弟商量一下，這條狗膘肥肉厚的，扔了也怪可惜的，不如給哥幾個燉鍋肉吃……”劉三的話音還沒落地，方林就踢了他一腳，咬牙切齒地上了車。

等方林走遠，韓青才回過神來。這件事的前前后后，韓青最清楚不過了，自己害死了狗，本應當付出代價，可，方阿姨卻幾次三番替自己說話。方阿姨為什么要這么做？韓青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胳膊肘往外扭，幫著外人騙兒子，沒道理??！

眾人散開后，韓青走到方阿姨身旁，猶豫再三還是小聲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走，咱家里說去，順便把你堂兄給你的東西帶走。”方阿姨叫住了韓青，又喊了劉三，“三兒，你要敢瞎說，我可饒不了你?！?/p>

劉三嬉笑著連連答應，之后，灰溜溜地走了。劉三之所以這么聽方阿姨的，是有原因的，劉三家日子本來就緊，去年為給他爸治病和辦喪事又花了不少錢，方阿姨知道這個情況后，主動借錢給劉三，到現在還沒還上呢。

韓青到了方阿姨家，方阿姨微笑著說：“狗是你害死的，你方阿姨耳不聾眼不花，心里亮堂著呢。以后千萬別做這樣的傻事了，太危險。你這是犯法，懂嗎？”原來，方阿姨退休前是個記者，觀察能力強著呢。聯想起韓青面紅耳赤的表情，她早就猜到韓青就是害狗之人。

“方阿姨，您倒是說說啊，您為什么幫我呢？”韓青急切地問。

方阿姨沒有答話，而是遞給韓青一個病歷本，姓名一欄是韓青母親的名字，診斷結果是心臟病。此外，病歷本中還夾著一個字條，歪歪扭扭的字應該是堂兄寫的——韓青，你就是個光巴結官不養娘的惡狗。

韓青心里一怔，買房前，娘把多年省吃儉用攢下的三萬塊積蓄全給了他，他一激動就許諾他娘，說買了房就把娘接到城里一起住，可他，一門心思奔前途，娘住了半個月就被他送回鄉下，他把自己的承諾忘了，把娘忘了……他常?？床黄饎⑷?，說人家沒出息，現在想想，劉三比自己強多了，人家最起碼沒有拋棄老父。

方阿姨緩緩地說：“那條狗值兩萬，兩萬塊對我家方林來說是九牛一毛，對你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這兩萬塊，我給你省下了。但你不能省，阿姨要你把房子好好收拾收拾，讓你娘搬過來……你剛才一直問我為什么幫你，好，我這就告訴你原因——你不知道，咱們樓里，劉三他爸去世后，只剩下我這么一個上年紀的人，近些日子，我都不想見到太陽出來，太陽一出來，你們年輕人全工作去了，整棟樓里只有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我想找一個說話的人都難……還有……咳，我實話實說吧，我這身體啊，也不大好，你娘來后，我們老姐妹就可以互相照應了……”

韓青狠命地點點頭，當即給娘撥了電話：“娘，那條惡狗死了！您等著，明天我就把您接到城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