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俊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歷史研究者的工作首先是借助文獻、遺跡和見證者口述等媒介認識歷史,然后通過邏輯推理、多重考證等方式分析歷史,最后形成合理的結論來表達歷史。但人的主觀性思維決定了歷史研究的客觀性始終都會因研究者個人的好惡和社會環境的變化而受到干擾,這使歷史研究似乎是無限接近真相,卻無法徹底還原真相。盡管這種不徹底性,很多時候、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歷史的遺留物因年代久遠,沒有為后續的研究者提供足夠的參考依據,人的主觀性只是一個問題的另一方面,但嚴謹的歷史研究者仍在為探索更加尊重歷史的研究方法而不懈努力。筆者近日有幸參加了由《歷史研究》編輯部主辦第十一屆歷史學前沿論壇,聆聽了與會的80余位專家學者圍繞歷史認知的客觀性和真理性這一主題,從歷史的認識與重建角度出發,就當前歷史研究的前沿問題展開的交流和探討,發言的內容涉及史學理論、文化史、經濟史、社會史、國際關系史等多個領域。這些研究成果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當前歷史學研究的熱點和發展趨勢,反映了學者們從多維度對如何更加精準地表述歷史所進行的思考和闡釋。
在中國古代史方面,學者們的關注點主要分布在歷史認知與真實的關系,古代官制、法律體系、兵制的演變,古代東亞地區的政治、經濟個案以及社會特定群體流動和文化發展等問題上,特別是區域史、社會史的研究頗有新意。
1.關于歷史認知與歷史真實之間關系的研究。在這一視域下,學者們研究的內容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對歷史認知與歷史真實的關系做了理論層面上的解讀,強調二者之間的差異性,試圖從歷史研究的觀念上、手段上、實踐上探索縮小這種差異性的研究方式。如張耕華認為歷史書寫的“真”涉及四個方面:史實之“真”、理解之“真”、解釋之“真”、敘事之“真”。就歷史素材而言,只要運用的概念、術語是共同一致的,大家在認識上就不會出現分歧,并認同這是“真”的判斷,是符合史實的“真”;但歷史理解之“真”卻因此時、此刻、此人等因素的動態變化,而難以成為普遍共享、一致公認的“真”;與之相應,歷史解釋的“真”在說明歷史因果關系上大多是推論,而不能實證它的“真”;而歷史敘事由于敘事重心、目的、意圖的不同,以及書寫者的有意掩蓋,運用共同遵循的學科準則和規范也不能有效地鑒別其“真假”。由此可見,歷史書寫的“真”并非以往所理解的那么確實、單純,值得進一步探討。蘇輝探討了作為一種科學方法和理論的“二重證據法”如何在歷史學研究中保持歷久彌新的指導性及實用性這一問題,認為“二重證據法”的核心內涵是同一問題需要不同材質記載、方法、途徑和視角的互證,從而能夠在科學研究的層面上最大限度地接近歷史真實,在具體的研究結論外又可拓展史料分析、運用無限空間,由此引發新的思路與問題?,F代科技的發展使紅外線、3D激光掃描儀等科技產品和分子生物學等學科知識,運用到帛書、青銅器、石刻等文物的鑒定研究和人種、族群的甄別中,互聯網的發展使史學研究資料得以共享,這些都擴大了“二重證據法”的外延,使原先不可能的研究課題、思路成為可能,也為歷史認知更加貼近歷史真實提供了可能。二是通過對具體問題的分析和透視,證明人的主觀性會造成歷史認知的偏頗,需要經過反復考證才能還歷史以相對客觀的真實。如吳大昕對比了《倭寇圖卷》與《明人抗倭圖》的異同,結合清人張鑒所寫《文征明畫平倭圖記》的敘述,對抗倭圖卷可能就是平倭圖,其所繪內容可能是“計剿徐海”一事,而倭寇圖卷則是更晚時期通過臨摹抗倭圖卷而來這一學界的普遍觀點提出質疑,認為山崎岳關于抗倭圖卷的畫面并不一定是忠實記錄某一歷史場面這一觀點更為確實,并進一步考察了《太平抗倭圖》的畫面與作圖時間,推斷《太平抗倭圖》應產生于以上兩圖之前,指出這三張圖所呈現的是倭寇形象如何被具化、逐漸統一并流傳的過程。劉曉東、年旭考察了琉球“兩屬”認識形成問題,認為薩摩入侵琉球后,琉球親日派官僚奉日本旨意向中國朝貢,以圖保持兩屬狀態,明朝以改貢期為“十年一貢”的方式,表明“絕貢”姿態,不允許琉球的兩屬狀態。然而這一史實在經歷明清兩代變遷之后,特別是明朝天啟年間的黨爭動亂,政策缺乏連續性,“絕貢”的本意被明朝中央逐漸忘卻而恢復了琉球的舊有貢期,這就造成了近代以來所謂的明朝“縱容或拋置不理”造成琉球“兩屬”的認識。而朝鮮方面薩摩入侵琉球一事是與琉球世子濟州被殺的傳聞參攪在一起在朝鮮傳播的,朝鮮在宮廷政變后,出于丑化光海君的政治需要,將琉球世子被殺看作是導致朝琉關系斷絕的直接原因,而忽略了琉球送咨文示謝朝鮮送還琉球漂流民、朝鮮恐私下交流引清朝不滿而拒絕回文的史實,這直接影響到了近代以后朝鮮關于琉球“兩屬”的認識。陳爽以唐太宗縱囚案為切入點,以“縱囚歸獄”與朝廷法律相悖卻屢被作為政績書寫為問題導向,考察了魏晉南北朝時期被記述的“縱囚歸獄”事件,指出這一時期縱囚的書寫較為模式化,幾乎成為良吏的標配,認為這一行為從漢朝中葉開始,中經魏晉南北朝時期,直到隋唐,是與古代法律的儒家化進行相始終,儒家思想對中國傳統法律的影響滲透到了包括司法在內的實踐領域,而隋文帝和唐太宗更是利用縱囚,來塑造自己寬厚仁恕、萬世明君的形象。此外,在縱囚的實際執行過程中,存在著“上下相賊”的欺隱,是一場君主的德政表演。
2.關于中國古代制度演變的研究。一些學者從求真辨偽的角度出發,對中國古代的官制、法律體系、軍制的實施與演變進行了考證,對制度的內容和延續性進行了詳細梳理,澄清了以往研究中相對模糊的問題。如楊恩玉經考證認為九品官人法的淵源并非班固的《古今人表》,而是《周禮》《禮記》和《左傳》,其鄉品一品也并非虛設,這一點可以從鄉品與一品官的關系、起家官與鄉品的關系、鄉品的評定與祖父官品的關系中得到證明,即鄉品一品者才有資格升至一品官,而一品官的確大有人在;一品官的子孫與宗室諸王可被評為一品,他們皆從五品官起家。多種典籍均記載,魏晉、石趙和北魏都存在著鄉品九等,魏晉南北朝時期仿照九品官人法的圍棋、彈琴和書法等都存在一品,是鄉品一品存在的有力旁證,但由于史料記載的模糊,卻使這一問題成為“中古選制中的謎”。劉曉考察了元朝法律淵源與法律體系的構建,認為元朝的法律建設,大致經歷了從大規模援引亡金法律《泰和律》到“因事制宜,因時立制”的發展過程?!短┖吐伞繁粡U止后,很多大臣建議以《泰和律》或者中華傳統法律為基礎,兼采蒙古法編撰新法典,但終未能實現。這一時期在援引“舊例”時代產生的大量判例成為當時最重要的法律淵源,于此同時元朝也開始制定一些針對某一具體法律調整對象的單行法,并努力整合判例和編撰法典,于是便有了《大元通制》《至正條格》的頒布。雖然此二者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律令式法典,但它們仍然直接影響到了明初《大明令》與《大明律》的制定。有兩位學者以明代軍制為研究對象、對城池與軍制的關系、明代中后期兵制的特點和發展軌跡進行了考察研究。張萍以陜西布政司為中心考察了明代陜西布政司轄區內衛所的設置時間、“府衛同城”之城池的綜合特征、形成過程及成因,指出陜西衛所建立的實踐與府縣基本同步,其城池形態比一般的城鎮面積更大,內部構成復雜,多數擁有關城特別是規模較大的關城,有些還形成城外加郭的重城結構。作者認為“府衛同城”是地方行政與軍事雙重管理體制在空間的體現,這樣的城鎮職能分工直接反映的是軍衛與府縣管理權力的分工,體現了軍衛在城鎮統轄、參與地方建設、維護地方安全上的特殊意義,這也影響著我們對明代中央與地方社會關系的理解。吳滔提出明代中后期營兵制里的特殊兵種“殺手”、“打手”,曾在南嶺地區普遍存在,它既不同于參與到北部邊防和東南抗倭等軍事行動中與“經制兵”幾無二致的標兵、狼兵,也與純粹從“寓兵于農”的民兵直接演化而來的鄉兵、土兵有異,而是兼具募兵和民壯的雙重特征。由于“殺手”這類軍事人員大多從異地雇募,流動性較大,州縣和衛采取了把部分軍屯田轉發給有家室的殺手的辦法,促進了陽山殺手的土著化。作者認為從明中后期兵制的情況來看,清代綠營制最重要的原則之一的“兵皆土著”,極可能是由明代營哨體制下多兵種共存共融的彈性機制演變而來。
3.關于古代東亞地區的政治、經濟個案研究。一些學者從區域史研究的角度,對宋明時期中原王朝處理對內對外關系的政策進行了探討,如黃純艷認為宋朝面臨“文化”中國與“地理”中國錯位的難題,其“文化”中國的自信繼承自漢唐,但在地理“中國”上卻遠小于漢唐的疆域,隨著周邊諸國國家力量,特別是軍事實力的增強,宋朝不得不采取對外彈性標準、對內絕對說法的對策來緩解華夷觀念上的困境,即對周邊政權破壞華夷制度的行為采取了彈性做法,而在國內政治場域中將華夷理念作為絕對話語。如北宋與契丹建立的遼朝的對等關系、放任西夏、交趾等“漢唐舊疆”內諸政權行皇帝制度、南宋與女真建立的金朝的君臣關系,以及宋朝對“舊疆”的“恢復”申明,都是兩宋大力“尊王”而消極“攘夷”的證明,這是其應對“華夷”與“中國”尷尬境地的對策,具有時代的特殊性。陳峰認為宋太祖朝的曲宴因其特有的寬松及私密的氛圍,為君臣深度交往提供了合適的場合,在犒賞和控馭統軍將領、安撫和籠絡藩鎮及諸國君王方面,起到特殊的政治功用。曲宴的作用在當時發生的“杯酒釋兵權”、“后苑之宴”之類事件,以及對藩鎮勢力、割據君王的施壓效果,還有君臣探討的朝政議題等事實上都可見一斑。作者指出宋太祖時期的曲宴有“重武輕文”的特點,這既是受五代遺風因素的影響,又是當時實用主義政治的需要,而在宋太宗繼位后,文官開始逐漸成為政壇的主要力量,曲宴的風格發生了向“重文抑武”方向的轉變。在對古代政治史的研究中,一些學者選取重要歷史人物進行個案分析,將歷史人物放置于宏觀的時代背景下,以小見大,透過對個體的研究窺探其所在歷史時期的政治特點和局勢走向。如田澍探討了張居正對明代中后期政治局勢發展的作用和影響,指出萬歷初政的特點就是顧命政治,穆宗彌留之際,命高拱、張居正和高儀三位閣臣協力輔佐幼主,然而張居正迅速與宦官馮保、后妃勾結,蔑視穆宗詔令,將高拱逐出政壇而使張居正奪取了首輔權位,隨后高儀的病故,更使張居正成為了“顧命之元臣”。這樣的局面使張居正顧命之任的壓力增加,歷史證明其并沒有順利完成這一任務:他遲遲沒有將皇權交予神宗,沒有將神宗培養成“圣君”,卻因為防范和自己一樣的閣臣,避免危害自己的閣權而啟用沒有擔當意識的庸人,導致其病逝后沒有具備決策能力的閣臣可以擔當治理國家的重任,使晚明的政治陷入無序,明朝的衰亡便成為必然。王勇通過對萬歷朝鮮之役中日議和過程中,明使與景轍玄蘇、明使與玄圃三靈、松云與加藤清正的筆談進行考證之后,指出目前學界對于萬歷朝鮮之役中日議和的研究,多聚焦于沈惟敬而忽視謝用梓、徐一貫,其主要原因是“偽使”說、“賣國”說和“欺瞞”說,而在分析了明史赴日議和的背景之后,作者認為謝、徐自始至終都反對“講和七條”中第一條“婚嫁禮”、第四條朝鮮八道、第五條朝鮮王子入質日本,在松云筆談中多處涉及的“講和條件”實際的操盤手是沈惟敬與小西行長二人,從這一點上顯示出關注歷史細節、還原人物真實面貌的重要性。此外,還有一些學者對古代東亞地區的經濟問題,特別是影響東亞地區經濟循環的貿易圈問題展開研究,如刁書仁的研究聚焦17世紀初至18世紀中葉東亞貿易商圈,認為這一時期以北京會同館為中心的中朝貿易商圈和以東萊倭館為中心的日朝貿易商圈相互關聯,構成了東亞貿易商圈的重要一環。這一商圈所經商路是從日本京都經由對馬島,中經朝鮮東萊倭館,最終到達中國北京,日本的白銀和中國的生絲即通過這一路線的正反流向實現在東亞地區的貿易流通。然而由于清朝周邊國家朝鮮、日本都采取各種措施強化本國市場,使其對東亞市場的依賴降低,這一商圈在18世紀中葉發生明顯變化:中日長崎直航通商貿易后,造成倭館日朝貿易中日本銀向朝鮮輸入明顯減少,清朝輸入生絲逐漸中斷,東亞貿易商圈從此走向衰落。張雨指出目前學術界關于中國古代租佃制的研究存在分歧,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者通常在封建地主經濟范疇下對租佃制進行解讀,主流意見認為戰國以后中國經濟是封建地主制經濟,不同意見的代表是魏晉封建論。作者認為雙方都沒有對秦漢社會中租佃制的性質給予充分重視,并分析和批駁了秦暉關于“租佃制”的觀點,指出秦暉只是從交換這一形式入手,給出“租佃”的廣、狹二義,沒有抓住馬克思主義地租理論的核心。而作者認為封建制下的地租與資本主義的地租在構成和性質上截然不同,不可混為一談,并進一步分析了地租率變化趨勢和中蘇學者對封建社會基本經濟規律的探討,提出在租佃制研究中,要加強對名義地租率與實際地租率的研究。劉仲華梳理了黑豆在清代的主要用途、京城和各地駐防多需黑豆的征收與采買,以及晚清八旗官馬對黑豆需求的變化,指出因清代以“國語騎射”立國,在軍事能力建設和軍政事務正常運營的效率保障方面,都依賴馬匹,加之康、雍、乾三朝不斷推進統一戰爭的影響,促成了國家層面對黑豆的大量持續性需求。為保證黑豆的供應量,在多種采買方式基礎上,清朝在多地采取改征粟米為黑豆的方式,以解決某一主產區突遭歉收的情況,可見黑豆是關乎國家制度的重要物資基礎。然而嘉道以后,隨著軍事戰爭手段和遠距離運輸工具的轉變,馬駝不再是支撐“騎射”這一立國之本的必要物資,黑豆也喪失了其先前的經濟價值。
4.關于中國古代社會問題和文化發展研究。在中國古代社會問題研究方面,郭培貴以明代進士群體社會流動為研究內容,指出目前學術界對這一問題進行全面、系統研究的成果較少、對明代進士群體社會流動狀況的統計精度尚待提高、對進士家庭出身類別的劃分略顯簡單,進而作者從八個方面考察了明代進士群體家庭出身狀況,并通過數據分析認為明代科舉引起的社會流動呈現出相當的穩定性;明代“純平民進士”所占比例的不斷下降,主要是由出身于擁有非科舉功名和各種捐銜、封號家庭的進士不斷增多及其在進士總數中所占比例不斷上升引起的;出身于“上三代直系親屬中有任實職官”家庭的進士,其親屬任職品級越高,則出自該類家庭的進士所占比例越低;上三代直系親屬中,父輩對進士中式的影響最大;明初教官群體尚能對其子輩科舉中式產生一定積極影響,但正德以后,隨著教官文化實力及其影響力的衰弱,其子輩在進士中所占比例一路下降以致微乎其微。高凱對目前學界關于漢末三國時期人口消亡和疾病問題的相關研究進行了簡要綜述,指出這一時期的人口銳減與氣候波動引發的疫病以及由軍閥混戰造成的疫病大流行有關。此外作者認為漢末三國時期對孝道和喪禮制度的推崇,使當時堅守孝道和服喪之禮的士人,成為傳染性疫病流行中最容易染病和最容易死亡的人群,因此東漢末期大量精英人士死于瘟疫、或因恐懼而避災求生,魏晉以后社會出現了喪禮制度部分缺失的現象,而這為探討魏晉南北朝時期“禮壞樂崩”的原因提供了新的視角。在古代社會文化發展與文明形成的研究方面,呂博選取阮孝緒這一在南朝時期閱盡書籍的知識人為研究對象,通過其撰寫的《七錄序》考察他的知識結構,進而窺探整個南朝學術文化、精神世界的演變。作者認為從《七錄》外篇所反映的阮孝緒“儒玄文史并精,術技五行兼習”的知識構成特點來看,梁武帝時期的文化發展已經達到相當高度,而從《七錄》內篇里編入佛教和道教的書籍且二者并舉來看,信奉佛教應是當時的時代潮流,同時文化由南向北流動的現象,也引發我們對三教調和的額外思考。尚永琪簡要梳理和分析了絲綢之路上的野羊與羊的馴化、牧羊人與其象征意義、羊與游牧民族的關系等問題,指出在整個歐亞大陸范圍內,羊都是人類文明發展進程中的參與者,是草原游牧民族生存的根本,是農業文明定居者的重要生活資源。羊由其特殊的生物含義和神秘寓意,除了是各類祭祀的祭品之外,其形象也多次出現在占卜、巖畫、神的形象和藝術品中,而牧羊人因長久的靜穆生活進而與自然的親近接觸,被賦予了更深厚的悲天憫人的情懷,在各種宗教傳說中都是一個具有神秘意味的文化象征,羊也因與游牧民族的密切關系成為絲綢之路上羌人、匈奴等古代民族最具根本特色的代表性符號。白建春以從本體論出發追溯歷史與文明的本源、從認識論出發達到歷史與文明的本真、從價值論出發確證歷史與文明的本質三個角度,駁斥了“中國文明西來說”,認為從分子生物學、體質人類學和文化考古學角度,都能夠提供中國本土化人類連續演變的證明,而伴隨人類而產生的文明,可以從中國文字的形成和青銅冶鑄以及城市和大型利益性建筑物的出現等文明起源的要素中得以驗證。作者強調對人類起源及其演變的問題,不是自然學科能夠獨立完成的,而是需要結合歷史學科基于歷史本體,通過歷史學家的哲學頭腦、思辨能力和知識體系,去認知歷史真相。作者同時指出歷史證明中華文明塑造了中華民族,我們的民族形成了我們的國家,中華文明以自己的價值體系匯入世界文明,其核心是我們悠久歷史的英雄靈魂。
與中國古代史的研究相比,在世界史方面學者們在思考歷史記憶與歷史真相之間關系的同時,更多將研究焦點集中在對國際關系有重要影響的事件上,并對文化與文明的變遷與消亡問題有所關注。從這一角度上來看,學者們研究的方向大多集中在了具有全球化意義、關乎國際和平的歷史問題上,更有學者置身于人類文明發展與消亡的視野下,站在更加宏觀的角度上思考問題。
1.關于歷史記憶與歷史真相之間關系的研究。在這一視角下,世界史研究的學者突出表現為從歷史學研究的角度出發,分析歷史記憶、歷史認識、歷史文本等主觀產物與歷史真相之間的關系,并將此關系的闡述上升至哲學層面。如陳淳從認識論的角度出發,在對經驗主義、實證主義、觀念主義、相對主義和實在主義進行回顧的基礎上,探討了歷史學和考古學對歷史重建所產生的影響,兼論這一過程中的主觀性與客觀性問題,指出研究者對于歷史的反思存在主觀因素,即使力求中立客觀,也仍然會受到個人偏好、社會環境和思潮的影響,難以做到真正的客觀。提出以文獻研究作為歷史學中心地位,以考古研究為佐證的“二重證據法”,是中國古史重建的必由之路,與此同時還要正視人的主觀性所造成的歷史重建的局限性。張旭鵬深入辨析了“歷史距離”這一概念,認為歷史距離是橫亙在過去與現在之間的、使過去成為歷史的時間間隔,它的存在賦予過去一種縱深的時間向度,使過去成為歷史學家所認同的研究對象,決定著歷史學家看待事件的立場和態度。歷史距離的產生最早出現在文藝復興時期過去與現在的分離,到法國大革命時期二者發生徹底斷裂,但是伴隨著現代歷史意識的出現,并不意味著歷史距離的存在是過去與現在之間的鴻溝,而是在其狀態下,過去與現在有溝通的可能性,某種歷史傳承物會將兩者連接起來。而后在歷史距離動態和開放的變化中發生的“視域融合”,使歷史距離在某種程度上消失了,這種效應最典型的體現是記憶研究出現所帶來的“過去的在場”這一概念。“過去的在場”打破了過去與現在的阻隔,讓過去持續縈繞在當下,對未來產生深遠影響,而歷史學家有責任去建構這種紀念性的歷史,踐行他們對歷史的意愿。除了理論層面的剖析和概念上的辨析以外,還有的學者嘗試用具體的研究問題來詮釋歷史記憶與歷史真實之間的關系,如有兩位學者都以法蘭克王室為研究對象,通過對歷史文本、文獻的分析,梳理歷史發展的真實脈絡。陳文海對比了《法蘭克王家年代記》“原創本”與“修訂本”之間的差別,指出“修訂本”在文本上存在明顯的復古化改造,在內容上有枝節上的增補、個別條目的簡化和系統化的增補,特別是細節化了加洛林家族的內斗和增寫了法蘭克方面的軍事敗績以及法蘭克君主的決策失誤。作者進一步考證了“修訂本”出現的時間應為虔誠者路易主政的最初幾年,而修訂的動因并非傳統觀點所說的是對查理曼的批判,而是源于虔誠者路易主政初期面臨的復雜局勢,亟需傳統史實的支撐,這使得“修訂本”體現出多維度的現實關切。但無論哪個版本,對于真正的歷史本原來說,都是選擇性的歷史記憶。李云飛通過查理曼在806年頒布的《分國詔書》考察其繼承計劃,指出查理曼并沒有一個從一而終的繼承規劃,只是隨著形勢的變化而不斷調整繼承安排?!斗謬t書》延續了諸子分國的傳統,卻不是“均分”國土,并在多位王子分疆而治、兄弟團結方面體現出維持王國一體的意圖。作者認為《分國詔書》體現了加洛林王朝代際更替中長幼有序的隱性原則,查理曼的繼承安排呈現出較為完整的“生命周期”動態變化,但其內容安排上的諸多隱患,并不具備保障帝國繼承權的順利交接、維護和平局面的絕對作用。查理曼順利單傳虔誠者路易與諸多方面原因有關,特別是查理曼無情捍衛自己作為父親最高權威的獨特手段。此外,孟鐘捷將具體歷史事件真實性與歷史認識并立討論,以“德累斯頓大轟炸”為例分析了二戰記憶的真實性問題,指出在歷史認識的角度上,存在著親歷者、德國政府與歷史書寫者的記憶之爭;在歷史事件的當代認識上,存在著報復說、戰斗說、平衡說和教訓說之爭;在認識記憶真實性的方式上,有符號化、儀式化、博物館化與紀念日化多種類型。作者認為這些爭議與多種因素有關,都對二戰記憶的真實性產生影響,而二戰作為國際事件,其認識的主體應由“人類命運共同體”來擔當,并且只有從復仇心理走向共存意識,運用復合的、理性的、辯證的歷史邏輯,才能使還原二戰記憶的“真實性”成為可能。
2.關于影響全球化進程的重大事件、重要因素的研究。冷戰史、國際關系史始終占據世界史研究的重要地位,特別是中美蘇之間關系研究成果頗多,而當前一些新面世的重要檔案文獻在研究中的運用,使這些成果凸顯出較高的學術價值與現實意義。如謝國榮從國際史視野出發重新審視了在布朗案的判決中,美國政府所受到的國際因素的影響,指出布朗案的判決結果實際上與美國二戰后國際角色定位轉變,在美蘇冷戰局勢下,亟需維護國家形象和“世界領袖”地位,爭取第三世界國家的政治需要密切相關。盡管布朗案判決并未解決美國國內的種族問題,但是這一事件與美國制度的優越性聯系在一起,提高了美國在國際社會上的聲譽和地位,在中立國家和第三世界國家產生了比較正面的影響,客觀上促進了美國種族問題的國際化,推動了美國黑人民權改革。劉磊依據美國檔案文獻對美蘇《第二階段限制戰略武器條約》的談判過程進行了詳細回顧,指出卡特政府在延續尼克松和福特政府對蘇緩和政策的基礎上,幾經調整談判立場,積極促成SALTⅡ的進行,與卡特本人的道德使命感和對限制戰略武器的重視密切相關,這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他的外交決策,使其以SALTⅡ作為對蘇關系的重要任務,希望通過軍控談判來消減美蘇對抗中的威脅,謀求美蘇關系的穩定,這也是美國現實利益的需求。盡管SALTⅡ條約最終沒有生效,但是美蘇雙方都愿意實際遵守之,它一定程度上阻止了軍備競賽,奠定了未來達成大幅度消減核武器重要協定的基礎。張勇安運用大量文獻資料梳理了1964—1973年長達10年間,由《真理報》刊文《毒販》開啟的中美蘇三國媒體和政府之間圍繞“毒品問題”展開的“口水戰”,指出由于意識形態沖突導致中蘇關系破裂,蘇聯與宿敵美國形成了暫時的陣線聯盟,以毒品這一超越了非傳統安全議題范疇的問題,作為“冷戰的新戰場”,宣稱毒品是共產黨中國進行海外援助、支援越南戰爭的秘密武器,是共產黨向世界擴張的手段,惡意損害中國的國際形象。這一“口水戰”的根本原因是中蘇兩黨的意識形態分歧,是兩國兩黨在社會主義國家陣營中的領導權與話語權之爭,也是冷戰的側面反映。潮龍起以華僑堂會為中心,從社會結構的視角回顧了近代美國僑社秩序的構建過程,指出近代美國華人移民創建的僑團在為僑民提供服務、加強對華僑的社會整合和控制方面有積極作用,構成了美國僑社比較穩定的組織體系和社區秩序。但堂會作為一種另類的僑團,卻因爭奪地下經濟利益和僑社控制權而“堂斗”不斷,給僑社帶來巨大危害。美國僑社以中華會館為中心,以華商和僑團為主要力量,以街區為單位,建立保甲聯防制,防范堂會分子肇事,并組織和平會,建立防范堂斗的長效機制,維護僑社治安,這些措施一度起到一定的控制作用。但由于僑社所處的內外社會環境、堂會的組織特點和堂斗的性質等原因,僑社的控制力量逐漸削弱,直到“九一八”事變發生,在抗日救亡的大勢面前,堂會才棄嫌求和,平息堂斗,合力抗日。一些學者還以全球史研究的視角,對影響全球化進程的重要事件進行了研究,如張倩紅、艾仁貴考察了1492—1800年港口猶太人及其海洋貿易網絡,梳理了“港口猶太人”概念的產生過程,歸納了其具備的基本特征,提出猶太洲際性貿易網絡的形成有賴于合伙制和后來的公司制在貿易活動中的實行,而這一貿易網絡的維系除了外部環境上的重商主義政策以外,在內部因素上主要由于伊比利亞背景之上的親族關系、在此基礎上的代理人機制、塞法爾迪人的語言優勢以及“流散社會習性”的文化特征。作者指出港口猶太人及其海洋貿易網絡促進了大西洋經濟體系乃至早期全球經濟聯系的形成與擴展,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世界經濟中心的變遷格局,為后人提供了理解猶太社會現代轉型的另一種視角,具有重要的全球史意義。馬瑞映、楊松認為棉紡織業是英國工業化進程中的核心產業,而創新驅動體系是英國棉紡織產業崛起的核心機制,這一體系主要有五個層面的變革發展,即技術創新提高了生產效率,工廠制度的創新實現了規?;a,信貸金融創新解決了新興產業的資本難題,資源的全球配置模式創新控制了原棉的供應來源、開辟了新的銷售市場,企業家創新促進了生產要素之間的重組、協同和整合。英國棉紡織產業創新驅動發展的歷史經驗,對經歷了生產要素驅動階段和投資驅動階段后的中國經濟持續繁榮發展具有重要借鑒意義。此外,區域史研究領域里,東亞史成為近年研究的熱點,一些學者對于近代東亞格局的變動和未來東亞共同體的構建都表現出學術上的關注與期待。如韓東育運用大量史料深入探討了“封貢體制”的制度淵源與東亞伸展始末,以“封建制”為研究切入點,指出秦漢以降體現在價值認同上的“帝國”與“天下”、“皇帝”與“天子”的指代和功能,體現在地政關系上的“華夷秩序”,實質上是郡縣制下冊封體制的內部虛化與對外轉化?!胺庳曮w系”從魏晉南北朝幕府制到隋唐期的變異,以至明清時期的締結與終結,事實上是一個從內部自我拆解的過程,這一體系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既促進了東亞共同或相近價值體系的形成,維持區域平衡,又在相當長的時間和空間里為異己力量的成長提供了神形兼備的溫床,從這一角度說,即便沒有歐洲“國際法”體系的介入,華夷觀念下“封貢體系”的解體和近代東亞格局的裂變也是不可避免的趨勢,“條約體系”不過是為這一過程提供了合法化依據的“國際法理”而已。李立豐、駱程追溯了日本“新安保法”合憲性爭論的歷史淵源,指出日本“新安保法”的生效標志著戰后所謂“和平憲法”的破產,這一事件的“合憲性”依據即為1959年12月的“砂川判決”。在“砂川判決”中提出了“統治行為論”,即指對于與國家統治相關的具有高度政治性的國家行為,司法部門雖有審查權,但一般情況下,應將其排出在司法審查的范圍之外。作者認為“統治行為論”自提出后雖爭議不斷,卻在后續司法程序中適用,這種獨特性與日本憲法的結構矛盾性、司法權優先缺乏正當性、日本內閣不受司法制衡等因素有關。這種司法審查權的自我限制,導致日本“憲政體制”在面臨政治壓力時出現崩解,無法制衡行政權,可能引發改變日本乃至世界政局的轉折。
3.關于區域文化與文明變遷的研究。這一方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點上:首先是史學理論研究,如張昭軍以文化史的內涵和特色為研究的出發點,試圖解答“文化史是什么”這一命題,提出文化史是人民大眾的歷史,以群體性的民眾為本位,以民眾作為歷史的主體,新舊文化史在這一點上并無根本分歧;文化史是人民群眾進步的歷史,舊文化史研究中較為普遍地存在進步觀念,而新文化史則將反思和批判進步史觀作為一項核心議題;文化史研究的內容和目標一是選擇和處理歷史資料與歷史事實,二是探究歷史事件之間的復雜關系,三是求得人群進步的“公理公例”,新文化史則轉向探究文化歷史的象征、意義和價值觀念,這實際上是舊文化史的邏輯展開。此外,在民眾啟蒙和文化認同方面,文化史表現出了較為突出的現實關懷,二者都是新舊文化史共同關心的重要課題。其次是區域文化研究,如閆偉論述了19世紀阿富汗普什圖部落社會的構成和特點,提出以血緣關系維系的部落譜系是普什圖社會的基礎,它是普什圖人的集體歷史記憶和民族認同的主要來源,是普什圖社會最重要、最核心的社會關系。在譜系原則下,普什圖部落社會以土地為中心,形成了以家庭為單位、以小土地占有制為基礎的相對平等的經濟結構,而這樣的經濟結構很大程度上塑造了部落相對平等、松散和封閉的社會組織結構。普什圖的社會結構雖然呈現出無公共權威、無政府的狀態,卻并未是無序社會,而是依照普什圖瓦利(部落習慣法)而克服了部落社會的沖突與分裂,維持了部落民的生存與發展。在與原始氏族部落社會進行對比后,作者得出結論,認為普什圖部落社會并非純粹的、原生型的部落社會,而是次生型的部落社會,其本身就是國家和本土文明的一部分,因此,鑒于西方政治經驗在部落社會的水土不服,提出應在充分考慮現代化多元性的前提下,結合中東國家的實際,合理地賦予部落社會以現代性,破解部落問題。王曉德認為德波“美洲退化觀”產生的思想根源一方面是布豐“退化論”的延續,另一方面是服務于普魯士的現實政治,借力貶低美洲,樹立一個與“文明”環境相對立的“他者”的負面形象,以阻止民眾移民新大陸。作者指出德波對美洲氣候環境、生產方式的惡性夸大,和對動植物退化以及土著人和克里奧爾人人種退化的描述,是在“歐洲中心論”背景下的不實想像,卻因在當時迎合了歐洲人的種族和文明優越心理而風靡一時,但想像不能替代事實,美洲退化觀的真偽和實質終被歷史所驗證。第三,是古埃及文明的研究,如李曉東論證了鐵器時代與古埃及文明衰落的聯系,認為鐵器時代的標志是鐵的應用改變了人類的生產方式與生存方式,而從古埃及考古、文獻中來看,古代埃及雖然用鐵的時間非常早,卻始終處在隕鐵階段,未能掌握冶鐵技術、進入鐵器時代。其中原因一方面是木材的匱乏,另一方面是拉美西斯三世將海人拒之門外導致冶鐵技術未能傳入埃及,這一因素造成了古埃及的鐵器特別是鐵制武器完全依賴進口,使其在鐵器時代的戰場上全面落后。文明的衰落有諸多原因,就古埃及文明而言,其衰落與制度文明的失控有關,然而工具文明的落后卻是其消亡的致命因素。郭丹彤指出古代埃及神廟經濟的來源主要是國王、貴族官僚和普通民眾捐贈的包括土地在內的財富,通過這些渠道神廟完成了原始積累并通過對內和對外兩種方式進行再生產活動,除了被王室壟斷的采礦業以外,農業、畜牧業、手工業和貿易是神廟經濟的基本成分。神廟經濟是以再分配為主體的國有經濟,促進了埃及社會的穩定和發展,卻也在新王朝末期因大量財富堆積難以進行正常的經濟運作而導致國家財政的嚴重困難,是埃及國家經濟崩潰的主要原因之一。
中國近現代史研究方面,學者們闡釋歷史真相的方式突出表現在對以往一些問題的再研究,通過對原有材料的重新比照梳理,或運用新發現的文獻材料對舊有問題進行重新論證,進而提出新觀點,澄清歷史真相。一些學者還提出了新的研究概念和視角,提供了新的思維方式來幫助研究者更好地把握歷史。
1.關于歷史研究的新概念、新視角的研究。歷史研究的過程是歷史認識與歷史客觀性最大限度相統一的過程,除了要尊重史實、依靠文獻、讓文物說話以外,對新的研究理念和視角的挖掘,也對促進這一過程有著重要意義。出于這一目的,一些學者也嘗試轉換研究思維,提出新概念,尋找新角度,如周育民認為口說、文字記錄、實物、圖像等記錄歷史真相的載體本身就受到客觀歷史條件和歷史人物主觀性的局限,不能夠真實反映歷史的全貌,而歷史工作者在認識歷史的過程中雖能發揮主觀能動性去探究歷史真相,但仍然無法擺脫自身能力、條件的主觀局限性和學科本身發展水平等客觀因素的制約。但這并不意味著“歷史真相”的不可尋,因為其本身并不是客觀歷史的還原,而是在已有史料基礎上,按照歷史研究工作的規則進行的一種符合人類思維邏輯的推理和判定。隨著歷史實踐的不斷深入,歷史思維能力的不斷提高,歷史科學的不斷發展,人類會越來越接近“歷史真相”,豐富和深化對人類歷史發展動力和深層結果的認識,在自身的歷史潮流中把握歷史。張生提出了空間的產生與生產這一概念,基于列菲伏爾的空間理論,在特定空間范疇里討論南京大屠殺這一特定歷史事件所體現出來的不同側面和“意義”,認為南京大屠殺的發生使南京具有了歷史事件的空間意義,在南京大屠殺空間里由中立國人士構建起來的安全區,事實上是在特定空間下的空間生產,而上世紀80年代建立的“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濃縮了歷史記憶,實現了空間再生產。作者進一步指出空間可因某種政治力或社會力而產生,在全球化和都市時代,它可能以體現政治性、意識形態性之目的而被生產出來,而后空間便獲得了自我生長的能力,并按照自己的邏輯訴說和表達。一些學者建議在研究視角和方法上有所創新,打破歷史學科內部的研究壁壘,尋找新的學術增長點。如李金錚認為隨著我國經濟實力和國際地位的提升,關于中國自身問題的社會科學研究也要求掌握與國家形象相匹配的學術話語權,但需要注意的是學術“翻身”與學術“排外”不可等同,并且要正視學術前沿中始終存在的“西強中弱”的格局。提出爭取學術話語權可以從外向和內向兩個視角出發:“外向視角”就是國際視角,在國際學術體系內,遵守國際學術規范,以高超的學術水平和成果得到世界的承認;“內向視角”是擺脫西方所創立的國際學術規則,從中國本土尋求歷史資源,另外建立一套規則,推廣并為國際學術界所認可,實現“領導者”的目標。這兩種視角不是對立的,而是要相互結合,既符合國際規則,又體現中國格局,取得創新成果,爭取國際話語權。李少軍指出近代中國各區域有同有異是不可忽視的問題,“同”是指都受制于近代中國淪為半殖民地的規定性,“異”是由于中國各區域地理、交通、經濟狀況差異性造成與外國發生關系的不同步。近代中國各區域經濟發展水平、天然資源分布、與外國的地緣關系等導致列強在華追逐利益也呈現區域差異,而列強之間的協同、對抗與爭奪也往往與特定區域相聯系,以及近代中國社會劇變而引發的政治、經濟、外交狀況的變化都存在區域性特征。因此以區域視角對待近代中外關系史研究有助于確切把握近代中外關系的脈絡,全面把握局面,完善一些重要觀點,促進相關區域近代其他問題的研究。趙興勝《居正的飯局:一個日常生活史的政治學分析》是一篇待完成的論文,卻選取了“飯局”這個有趣的切入點來豐富民國政治史的研究,這也是生活史和政治史交叉研究的有力體現。作者通過分析居正飯局的地點、頻率、出席人員等,試圖揭示飯局背后的社會意義和政治意義,指出與居正共餐頻率較高的人中有蔣介石、湖北同鄉、兩廣乃至西南軍政人物和司法、監察系統及法學界人物等,這些飯局的背后一定程度上存在著交易,如借助其接觸蔣介石的機會,向國民黨高層推薦人選,應各種請托向高層同僚推薦或引介等。作者認為通過對居正飯局的研究,可以推斷出飯局是國民黨政治決策與執行體系中的重要環節,透過飯局可見國民黨高層的政治信仰與政治操守。曹天忠探討了新教育中國化的歷程,指出1930年前后,新教育的主導理論逐漸由以理論學為主的教育心理學,過渡到以社會學為主的教育社會學,這是新教育中國化得以實現的客觀需求。而后教育社會學從以經濟關系等為主的狹義教育社會學,轉化為包括經濟、歷史文化、社會組織、民族性、自然環境等在內的廣義的教育社會學,再發展到將廣義的教育社會學與社會學結合的教育社會哲學,這一理論轉化的過程,事實上是新教育從受制于近代中國社會背景的非中國化狀態,逐步通過改革與調試實現自身中國化,參與改造中國近代社會,發揮其積極功能和作用的過程。萬振凡、彭慶鴻以余江血防為中心,從地方文化的角度對疾病史展開研究,利用布羅代爾三時段理論分析血防背景下余江地方文化的變遷路徑,以及其中所反映的國家與地方關系的變化,探討地方文化生成機制。作者提出余江地方文化是“歷史事件與地域文化塑造模式”的典型個案,它的演變與國家權力在地方的介入與回收有密切關系:民國時期國家權力缺失,余江地區由于血吸蟲病泛濫而引發了“病態文化”;新中國成立后,國家權力空前加強,并在地方全面下移,積極開展血防等疾病防治運動,形成了與國家主流意識形態相一致的“激情文化”;改革開放后,國家權力在地方有所回收,給予地方文化以活躍空間,催生了“血防文化”。
2.關于個別問題既有研究的再論證。由于中國近現代史研究段限的特殊性,這一領域的研究受現實環境的局限較大,很多問題的研究因種種原因不能充分展開,這一定程度上也影響到研究結論的客觀性。近年來隨著學術環境的相對寬松,一些重要史料文獻得以面世,學者們利用新披露的資料對個別舊問題進行重新考證,修正了以往研究中與史實有所偏差的結論。如葉揚兵的根據近年披露的親歷者書信、札記和日記等大量新史料,考證了關于中央文史館籌建的權威說法與事件真相不符,指出依據符定一致毛澤東的信、鄧之誠文史札記和許寶蘅日記,證明中央文史館最早籌設事件并非北平解放前而是1950年;通過對柳亞子的特殊疾病及其特有活動周期的分析與推理,與相關史料相印證,證實毛澤東12月2日提及“文史機關事”的復柳亞子的信寫于1950年而非1949年。而這些錯誤之所以作為權威說法存在多年主要是由于在很長一個時期內并不具備發現和糾正傳統說法的客觀條件。郭雙林依據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珍本和手稿圖書館所藏張學良檔案、斯坦福大學胡佛檔案館所藏《蔣介石日記》,以柯林伍德的“問題邏輯”為研究切入點,對《西安事變反省錄》的成因、版本、內容及修改、意義和影響等做了系統考察。作者認為蔣介石讓張學良撰寫回憶錄與其撰寫《蘇俄與中國》有些許關系,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為維護其在《蔣委員長西安半月記》及《蔣委員長離陜前對張楊之訓話》中編造的謊言,而張學良在萬般無奈下,被迫虛構了致蔣介石的稟函中關于西安事變的內容,為蔣介石做了偽證?!段靼彩伦兎词′洝返陌姹炯s有九種之多,其中由蔣經國“編整”的版本經作者考證應為蔣氏父子親自或找人代替張學良“編整”而成,而蔣氏父子之所以用心良苦,是防止大陸借紀念西安事變20周年之際公布西安事變原始檔案,為維護其自身形象的欲蓋彌彰。朱滸借助《李鴻章全集》中關于盛宣懷的記載,與1919年刊行的《誥授光祿大夫太子少保郵傳大臣顯考杏蓀父君行述》相對照,指出盛宣懷走向洋務之路的歷程并非如風行所說,其投入李鴻章幕府,深得李的信任,李著意將之培養為自己洋務建設的人才,而是盛宣懷的從軍之路前途暗淡,轉而投身直隸地區水災的賑務中,并因在賑災中的出色表現而得以發跡。也正是在這次辦賑過程中,盛宣懷與李鴻章在航運問題上產生了共鳴,為其積累了初步的洋務經驗,使其得以躋身籌辦輪船招商局的行列,從而走上洋務之路。翁有為從政府與農民的關系角度,選取“賦稅”與“災荒”這兩個重要問題,探討20世紀30年代南京國民政府治下的鄉村社會情況和農民普遍生存情況,認為當時各級政府向農民征派的各種賦稅費捐徭役過繁過重,嚴重剝奪了農民生產與生存的能力,加之農業基本設施建設薄弱,缺乏抗擊自然災害的能力,造成農民極其脆弱的生存環境。此外,在農村經濟中存在建設經費貪污挪用、管理混亂等問題,北方、長江流域和華南地區的農村經濟都呈現衰敗之勢,南京政府治下的農村經濟非但不存在“黃金十年”,反而正是在這種社會矛盾激化的情況下,農民日益積累了對國民黨的不滿情緒,最終走向了革命之路。姜迎春考察抗戰期間國民政府公務員撫恤情況,通過數據對比,指出戰時需要撫恤的罹難公務員人數增多,但受恤人數卻低于戰前,反映了抗戰撫恤制度實施效果不佳的事實,究其原因一是請恤的程序繁瑣,需要多重審查,導致一部分受恤人得不到撫恤金,二是由于通貨膨脹造成恤金貶值難以承擔保障功能、政府財政困難難以及時兌現恤金等導致受恤人放棄恤金。盡管政府通過增加恤金數量、對有功人士給予額外恤金等政策竭力補救,但收效甚微。作者認為所謂的“無能為力”說事實上是忽視了對政府服務思想和服務能力的考察。劉大禹通過《蔣介石日記》及國民黨的相關檔案資料等材料,分析蔣介石應對國大代表選舉籌備、進程和處置選舉糾紛等問題的作為,認為蔣介石在缺乏必要的民主政治條件下,倉促舉行國大代表選舉,一方面在黨內以黨紀凌駕于國法之上,另一方面為拉攏民、青兩黨而無限讓步,導致在選舉過程中出現諸如選舉籌備階段民、青兩黨名額的劃分、選舉過程中的舞弊現象、行憲國大召開時國民黨簽署代表不肯退讓的難題等糾紛,使政黨內外裂痕擴大,加速了國民黨政權在大陸的崩潰。作者進一步指出制度實施要與環境相適應,應正確處理“國法”與“黨紀”的關系,加強黨建乃政治建設之本。
3.關于中國近現代史領域若干問題的擴展研究。在共性研究基礎上,學者們也在各自的專長領域,開展了卓有成效的擴展性研究,發現了一些新的問題與研究方向。如在晚清史研究方面,劉增合依據大量史料分析了光緒中葉,清朝新疆地區、東北地區、閩臺沿海、滇桂邊陲四面遭遇邊患時所采取的設防施治政略:為應對因伊犁交涉而引發的俄國軍事威脅,在東三省增兵設防,劃撥東北邊防專項經費,解決固疆的財政問題;依靠閻敬銘等重臣籌劃國家財政解困和保障新疆軍政固防的雙重策略,形成新疆建省、管制改革、限額裁軍、重訂餉額四位一體的經略新疆大計;因法國侵臺而設臺灣省,強調閩臺一體,尋求閔省的財政支持。作者認為在四面邊患的形勢下,朝臣疆吏對經略邊疆的主次輕重問題上多有分歧,清廷力排眾議,實施經邊陲和紓國用兩項要政,事實上也檢驗了清廷在改制放權、財政治亂與治國靖邊的能力。王翔詳細考察了19世紀七八十年代以《申報》為中心,以振興中國生絲對外貿易為出發點,圍繞如何使中國生絲生產和出口擺脫困境而展開的討論。作者認為討論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注重恢復和強化行會規制,規范商業流通活動,第二階段要求改革傳統的官商關系,反映新興資產階級的利益與政治要求,第三階段呼吁變革傳統生產方式,引進歐洲機器繅絲技術。這場討論是關于中國工業化問題的第一次大討論,它與洋務運動相呼應,以大眾傳媒為載體,以包括工商業者和知識分子在內的社會各界為訴求對象,直接表達民間的言論和民眾的呼聲,為我們認識中國近代工業化思潮的發展歷程和歷史經驗提供新的視角。在民國史研究方面,楊瑞對孫中山二次北上的背景、意圖、個中曲折、輿論反響和政局演變進行了詳細梳理,認為孫中山此次北上的目的是在鞏固與段祺瑞、張作霖的“三角同盟”基礎上,按照“三民主義”路線,解決南北問題,結束中國近代以來南北對立紛爭的局面,謀求國家統一和中華民族的獨立解放,但終因段祺瑞與張作霖形成新的政治、軍事同盟,馮玉祥失勢,之前的“三角同盟”隨之解體,南北立場、利益、意識形態的分歧與矛盾等政局影響,其北上之初所欲達成的政治構想未能實現。鄭成林、史慧佳梳理了南京國民政府時期度量衡法規的演進過程,回顧了以中國物理學會為代表的知識界與政府部門圍繞《度量衡法》修訂的紛爭,考察科學知識參與法律系統而引發的意見分歧,指出制度的擬定多屬于理論范疇,科學規范是其應考慮的重點,但付諸實施時則要考慮是否契合社會行之已久的習慣,可見科學、法律、習慣三者之間始終存在的緊張關系一定程度上制約著法律的演進。李倩回顧了“九一八”事變后中共中央在東北地區的抗日活動,認為1932年春至1936年初,中國共產黨在東北各地農村和山區組建了多支抗日游擊隊和工農義勇軍,創建了若干小塊抗日游擊根據地。但在此期間,中共中央在“左”傾錯誤路線指導下,對東北抗日游擊戰爭和地下工作造成危害,直到1935年初在遵義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糾正了“左”傾軍事路線,改組了中央領導機構,東北抗日游擊戰爭的局勢才有所緩解。隨著紅軍長征到達陜北和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國共合作得以實現,中國八路軍、新四軍和東北抗日聯軍合力為收復東北地區做出重要貢獻。李翔考察了東江華僑回鄉服務團的組建、發展和解散的過程及歷史意義,指出東團是由南洋惠僑救鄉會和中共香港黨組織合作成立的,并吸納了1937年由后者組建的惠籍青年回鄉服務團,而南洋惠僑救鄉會為曾生、王作堯兩支中共武裝力量提供財力資源。作者認為東團是中共在廣東發展黨員和建立武裝部隊的外圍組織,是曾王兩部重要的人力補給者,它的組建和取締,直接影響了曾王兩部的人員狀況,間接影響兩部的財政狀況,推動了曾王兩部建軍路線的轉向。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研究方面,張皓探討了兩廣戰役中蔣桂撤逃之爭與解放軍的迂回大包圍,認為蔣桂雖然聯合阻止解放軍進軍,但是在防守重點和撤退計劃上存在嚴重分歧和對立:桂系企圖退往海南島,而蔣介石計劃逃往臺灣;桂系欲防守湘桂粵邊和進行湘南決戰,要求蔣介石調軍參加決戰以便桂系軍隊乘機入粵,而蔣介石則力圖將海南島作為防衛臺灣的外圍而竭力阻止白崇禧撤退入粵至海南島,導致桂系與解放軍作戰而被殲滅。解放軍正是利用了蔣桂之爭的具體情況而爭取了寶貴時間,完成了進軍休整和大包圍的戰略部署,消滅了白崇禧集團,完成了進軍華南的任務,為解放海南島奠定基礎。
綜上所述,在歷史認識與歷史真實的關系問題上,學者們都承認主觀認知對歷史表述的影響,并本著追求歷史本真的研究目的,就多個領域具有前瞻性的問題進行了有益探索,取得了豐厚的研究成果,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對后續研究產生導向作用。這些具有重要學術價值和推動意義的成果體現了未來歷史學研究的三個增長點:第一,在理論層面對歷史認知與歷史客觀性的關系有深度思考。一些學者從認識論的角度剖析了二者之間的辯證關系,既肯定了歷史研究者闡釋歷史的能力,又意識到人類認知受自身主觀思維的局限而帶來的對歷史真實認識的局限,承認歷史研究的結論與客觀真理存在差距,并從方法論的角度提出運用多種研究手段,借助歷史科學發展的產物,盡可能在未來的研究中拉近主觀與客觀的距離;第二,交叉學科研究方法在歷史研究中的運用,為學術研究提供新視角。很多學者不拘泥于單純的歷史考證,而是在考證中嘗試用歷史學科不同領域或其他學科的研究方法和角度,挖掘新問題,發現新方向。如從區域史的視角對待中外關系史、將生活史的視角引入政治史研究、從法律學的研究角度出發考察歷史問題、用哲學的思維方式思考史學理論、將社會學的研究方法融入文化史研究等,這些新概念、新視角的提出,開辟了歷史研究的新思路,使若干問題的研究突破瓶頸,豁然開朗,促進了歷史研究方法的多樣性、多元化發展;第三,新史料為新結論的提出提供有力支撐。歷史學科研究的主要依據即是文獻資料,而史料的數量與類別不足,造成歷史研究局限性的同時,也為新史料的發現和歷史學科的發展預留了時間和空間。隨著近年來民間資料的發現與檔案資料的解密,一些研究難題借助新史料的原始信息或多種史料的參照對比得以破解,某些傳統結論也在新史料的印證下得以更新,同時學者們也充分利用和解讀新史料中的“歷史密碼”,拓展史學研究的范圍,尋找新的學術方向。由此可見,探索歷史的本來面目,追求歷史認知的客觀性與真理性,始終是歷史研究者的理想與責任?;谶@一研究使命,在開放性的主題下,學者們應科學運用多種研究方法和途徑,從多領域、多角度開展創造性研究,豐富和充實研究內容,實現研究者的主觀認知與歷史客觀真實的辯證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