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平
元結與唐代文化共同體建設
何安平
元結所處的時代正是唐代由盛而衰的轉折期,他所面對的文化共同體現狀也以安史之亂為界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一階段正是開元盛世,安史之亂爆發,國家陷入動亂,元結南下逃難。面對如此狀況,元結主張尚古,以古鑒今,以君子之道要求自己,衡量他人,表現出崇高的道德風范。進入仕途,也不改本色,儒生預戎事,在帝國的再次穩定過程中發揮了不小的作用,擔任地方官員之后,愛護百姓,減免徭役,并以自己的切身經驗請求皇帝重視地方官員的任用,為臣為官都盡職盡責。元結思想最與眾不同的就是他要在九流百家之外自立漫家,其核心是獨立與自由。在他有限的生命結束后,其影響通過“文”與“物”繼續存在,成為唐代文化共同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元結;文化共同體;思想;行為;記憶
中國古代的士大夫,無論自愿還是被動,都必然要參與到歷史的洪流之中,并作出自己的回應。元結所處的時代正是唐代由盛而衰的轉折期,這不僅對唐帝國而言意義重大,同時也是中國歷史轉型的關鍵時期,相應地,唐代文化共同體〔1〕也伴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各方面的變異而變化,元結身處這樣的時代巨變之中,他所面對的唐代文化共同體現狀如何?他在思想和行為上將會如何應對這樣的現狀?他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為對唐代文化共同體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本文即試圖回答這些問題,以展現個人與文化共同體之間的關系。
元結,字次山,河南魯山人,生于開元七年(719),卒于大歷七年(772),享年五十四歲,是唐代著名的散文家和詩人,曾任道州刺史,經歷了開元盛世,也親歷了安史之亂以及戰亂之后的重建,完整地見證了唐帝國由盛而衰的歷史變遷。文化共同體是一種潛在的文化凝聚力,人類生存其間往往習焉不察,但當社會出現巨大危機之時,則會通過某些突出的個體或集團顯現出來,以維護共同體的穩定,這一維護中有繼承也有改變,貌似重建實則加入了新的內容。文化共同體反映在社會的方方面面,因此,欲了解元結所處時代的文化共同體現狀,就必須從此一時期帝國的社會狀況入手來觀察。
安史之亂之前,政治穩定,經濟繁榮,文化昌盛,社會承平,周邊關系也較為安定,形成了所謂的“盛唐氣象”,唐帝國的發展至此達到極致。這首先是由于玄宗即位后,勵精圖治,選賢任能。玄宗也厲行節儉,抑制厚葬,對于扭轉社會上的奢靡之風當會起到積極的作用。在用人上,一開始即起用姚崇,姚崇提出十事,玄宗立即答應,翌日就拜姚崇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封梁國公,遷紫微令。十事中有的很快開始實行,但這些建議并未能全部貫徹實行,如十事中提出了“愿不幸邊功”,結果卻是玄宗“益事邊功”。〔2〕但總體來看,“714-720年的改革是緊緊地遵照姚崇的建議進行的,皇帝的權威和行政的穩定恢復了,原來風紀蕩然的吏治現在重建了團結精神,廣泛的制度變革工作已經開始”。〔3〕與姚崇并稱的另一位宰相是宋璟,經過姚、宋的努力,“賦役寬平,刑罰清省,百姓富庶”。〔4〕可以說,開元盛世的形成,姚、宋功不可沒。
此外,玄宗在中央,削減宰相數量為2人,有利于權力的集中,便于推行改革;在官員任用上,試圖改變重內輕外的做法;在地方政治上,開元二十一年,分天下為十五道,各道置采訪使,以六條檢查非法,利于中央對地方的控制。玄宗一系列改革都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作為親歷者的杜甫就在《憶昔》 (其二)中寫道:“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余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5〕元結也有回憶:“開元天寶之中,耕者益力,四海之內,高山絕壑,耒耜亦滿。人家糧儲,皆及數歲,太倉委積陳腐,不可校量。”〔6〕開元之后的天寶時期,雖說受到史家的批判,特別是對李林甫、楊國忠不滿,但李林甫從開元二十二年至天寶十一年任宰相十九年,政局基本穩定,社會承續開元盛世,并未有明顯的衰落,直到楊國忠執政后,才大禍臨頭。唐帝國在盛世的表面之下,其實已經潛藏著很多的隱患,才最終促成了安史之亂。
戰亂持續時間很長,導致了戶口的大量減少,天寶十三年有戶9619254,口52880488,〔7〕至廣德二年時是戶2933125,口16920386,〔8〕雖然統計可能和實際情況有差別,但戶口大量減少確是事實。安史之亂的結束并不是戰亂的結束,因為藩鎮也還經常發生動亂。乾元二年八月,襄州將康楚元、張嘉延據州作亂;上元元年,襄州將張維瑾、曹玠殺節度使史翙,據州反,同年十一月,宋州刺史兼淮西節度副使劉展為節度使王仲昇、監軍使刑延嗯所讒,遂起兵反;廣德二年二月,朔方行營節度使仆固瑒從其父懷恩反;九月,河中尹兼節度副使崔寓發鎮兵西御吐蕃,為法不一。鎮兵作亂,掠官府及軍民,終夕乃定;大歷五年二月,鳳翔節度使李抱玉徙鎮山南西道,軍士憤怒,大掠坊市,數日乃定。〔9〕如此事件還有很多,給百姓帶來的苦難可想而知。上面只是戰亂之后社會的部分情況,安史之亂前后唐帝國發生了巨大變化,生活在其中的帝國士大夫對其必然感受至深。
總之,元結所面對的文化共同體現狀可以安史之亂為界,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一階段是所謂的開元盛世,但盛世的背后也潛藏著很多危機。安史之亂之后,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力減弱,藩鎮實力強大,宦官專權,官員任用不當,戰爭不止,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文化共同體和開元時期有天壤之別,如何重新建設,就是元結及其所處時代的士人們所面臨的難題。
個人活動于文化共同體之中,對之必然會作出一定的回應。元結的回應在思想上是批判性的,他能夠很敏銳地指出當時存在的種種問題,然后提出自己不同流俗的看法以及解決辦法,所以又是建設性的。在行為上,元結有著出色的軍事指揮才能和地方行政管理能力,在安史之亂及其之后唐帝國的建設中起到了積極作用。
當自己所在的時代面臨問題時,人們往往回首前代,因為現在既然問題重重,未來又不可預料,所以就只能希望從前代吸取經驗教訓,以資借鑒,復古自然就是必由之路,但復古并不是完全照搬古代、回到古代,而是期待通過古代的經驗來解決現在的問題,所以其中心還是在當下,元結作為唐代復古思潮的一員,也不例外。
顏真卿評價元結“其心古,其行古,其言古”(《元君表墓碑銘》),這是至交好友對元結一生的總結。
元結《補樂歌》十首是唐代補亡詩之一,其創作有其傳統,主要是與《詩經》相關,除了形式體制相似外,更重要的是與《詩經》的風雅精神相通,關懷現實,其目的就是以古鑒今,并不特別注意其藝術性。當古樂、古辭已經亡佚時,元結通過“探其名義以補之”,即《補樂歌》十首,雖然是在“國家追復純古”的大環境下所作,但也說明了對遠古文化和風雅精神的認同。元結的復古是有針對性的,《系樂府》十二首之《思太古》描繪了一個“理想國”,這完全是一種與自然合一的原始生活,自由自在,沒有金錢、權勢、賦稅、勞役,當然也就沒有元結及其門人在長安所看到的各種繁華背后的骯臟、無恥、險惡,但終歸是一種理想,因為“吾行遍九州,此風皆已無”。那九州現在如何呢?“父子忍猜害,君臣敢欺詐。”“金石無全聲,宮商亂清濁。”“諂競實多路,茍邪皆共求。”“誰知苦貧夫,家有愁怨妻。請君聽其詞,能不為酸嘶。所憐抱中兒,不如山下麑。空念庭前地,化為人吏蹊。出門望山澤,回顧心復迷。何時見府主,長跪向之啼。”“日行見孤老,羸弱相提將。”“將論草木患,欲說昆蟲苦。巡回宮闕傍,其意無由吐。一朝哭都市,淚盡歸田畝。”這是“元子將前世嘗可稱嘆者為詩十二篇”,不是完全寫實,但其用意也是明確的:“可以上感于上,下化于下。”他通過太古的美好和如今九州的不堪形成強烈對比來突出太古,對當代的發展提出建議。他還作有《訂古五篇》,“訂古前世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道”,如此做的原因是這種古道“上古失之,中古亂之”,“至于近世,有窮極兇惡者矣”。元結不僅對社會倫理持復古的觀念,對文學也是如此。他的復古文學觀是其獨特復古思想的表現,即“淳古論”,〔10〕希望通過文學復古以改變當時文壇的積弊。元結對當時文章的認識體現在《篋中集序》 《劉侍御月夜宴會并序》中,可以看出元結主張的文章之道與“近世作者”、“時之作者”大異,他提倡的是喪失已久的“風雅”。“風雅”是中國文學的優良傳統,形成“風雅精神”,即“關注現實的熱情、強烈的政治和道德意識、真誠積極的人生態度”。〔11〕雖然元結的復古論與他人有異,〔12〕但復興“風雅”的文學主張和陳子昂等是一致的。通過復興“風雅”來矯正文壇并不是元結的最終目的,其背后是對于當代社會的不滿,希望通過文學“變時俗”,起到教化規諷的作用。即使是山水銘文也時有勸誡之意,如《七泉銘》。可見,元結的復古文學觀依舊在中國文學的大傳統之中,但其中注入了自己的思想,取其精華,在繼承“風雅精神”的同時,并不被“溫柔敦厚”的詩教觀所束縛,使得他的文章具有很強的現實批判性。
君子是古代社會的一種理想人格,《論語》就特別重視“君子”,總共出現107次,既指有道德的人,也指在高位的人,〔13〕但以前者為主。之后的孟子、荀子等繼有論述,所以“君子”是儒家學說中的重要概念。元結有很明顯的君子觀念,堅守君子之道,也以君子之道作為他判斷社會和時人的標準。
君子要有操守和崇高的道德。元結倡導如此的君子之道,既有對文化傳統的認同,同時也是對當時士人思想與行為的不滿。《系樂府十二首·賤士吟》指出“諂競實多路,茍邪皆共求”的現象,對此,“古君子”是以之為“深羞”的,在這種環境中君子如果難以存在,所謂“正方終莫可”,也決不能屈服于諂競茍邪之風,而寧肯凈潔一身,就此隱退,即“江海有滄洲”。也就是說,君子所應該堅持的道德操守是不能為名利所動的。作為“君子”,要做到“貴不專權,罔惑上下;賤能守分,不茍求取”(《喻友》),可以看到元結的君子觀中已經排除掉了“在位者”的意思,是否是君子要從個人的道德品質來衡量,是內在的考量,與尊卑貴賤等外在條件無關,所以乞丐也可以是君子。“上順時命,乘道御和;下守虛澹,修已推分”(《述居》),如此才能稱君子。元結這里的“君子”帶有道家的色彩,“夫人生于世,如長行道,所行有極,而道無窮”與《莊子·養生主》中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14〕的說法相近,隱逸遁世,習靜保閑,“寥然順命,不為物累”(《述居》),也與莊子的思想相通。但總體來說,還是強調君子不能同流合污,要謹守內心的高潔。
對于君子,元結特別重視“方正”。《喻友》稱:“人生不方正忠信以顯榮,則介潔靜和以終老。”《自箴》:“汝若全德,必忠必直;汝若全行,必方必正。終身如此,可謂君子。”《汸泉銘》:“古之君子,方以全道。”所謂“方正”即不茍且媚俗,不趨時求位,正道而行,要方正則“惡圓”“惡曲”。《惡圓》稱元子家之乳母以圓轉之器悅嬰兒,結果被友人公植責備,究其原因,則在于“少喜之,長必好之。教兒學圓,且陷不義,躬自戲圓,又失方正。”“入門愛嬰兒之樂圓,出門當愛小人之趨圓。”如此,“安知次山異日不言圓、行圓、動圓、靜圓以終身乎?”所以作為朋友才告誡元子離圓而近方正。這應該是個寓言故事,公植者,公直也,實是在說明元結自己的立身行事之道。又有《惡曲》,言“元子時與鄰里會,曲全當時之懽,以順長老之意。”但這只是偶而為之,并不是為財利名位。然而全直君子聽說后不以為然。聯系《惡圓》就會發現,元結對君子的要求非常“苛刻”,認為即使在很小的事情上也不應該以圓曲應之,因為一事、一時的圓曲很可能最終導致整個人的圓曲,從而遠離方正,違背君子之道。
元結君子之道的楷模是元德秀。元德秀字紫芝,開元二十一年登進士第,是元結的宗兄,次山十七歲折節向學,就是受學于元德秀。元紫芝在當時享有盛譽,與李華、蕭穎士、顏真卿、柳芳等人都交誼甚厚。開元二十三年正月,玄宗在東都洛陽,于五鳳樓酺宴,“命三百里縣令、刺史各以聲樂集。是時頗言帝且第勝負,加賞黜。河內太守輦優伎數百,被錦繡,或作犀象,瑰譎光麗。德秀惟樂工數十人,聯袂歌《于蔿于》。《于蔿于》者,德秀所為歌也。帝聞,異之,嘆曰:‘賢人之言哉!’”〔15〕由是名聲大著。再如房琯,嘗言:“見紫芝眉宇,使人名利之心盡矣。”蘇源明則對當時名士說:“使仆不幸生于衰俗,所不恥者,識元紫芝。”〔16〕此外,還“事母以孝聞”、“佐治有惠政”。〔17〕天寶十二年卒,〔18〕李華作《魯山令元德秀墓碑》 (《全唐文》作《元魯山墓碣銘》),顏真卿書,李陽冰篆額,號為“四絕碑”,〔19〕其中對元德秀極為稱贊:“涵泳道德,拔清塵而棲顥氣,中古以降,公無比焉。”“越軼古今,沖邃冥冥,純朗樸渾,范于生靈。”〔20〕李華晚年還作有《三賢論》,元德秀是三賢之一,“元之志行,當以道紀天下”,“元之道……及于夫子之門,則達者其流也。”〔21〕
從元結一生的行事、思想、文學等方面來看,元德秀對于元結的影響是巨大的,元德秀去世之后,元結作有《元魯縣墓表》。元德秀的去世令元結十分悲痛,《墓表》言元子哭從兄之哀過于禮,當門人問如此悲痛是否過禮時,元子答:“汝知禮之過,而不知情之至。”《墓表》還對元德秀的德行推崇備至,認為其德行已經超出了個人道德品行的范圍從而具有社會的示范意義,而且其意義也不僅在此時,還將影響到后世的清獨君子、方直之士,超越空間和時間的限制,從而具有長遠的歷史影響力。可能在元結心目中這就是堅持君子之道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君子應該有社會擔當,不僅要努力完善自己的道德修養,還要由此擴展開去。《論語·憲問》:“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22〕可見,孔子所謂的君子,首先是修養自己,以此為根本,然后才能使在上位者和百姓都安樂,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元結的擔當意識是很突出的,天寶六年的《二風詩論》即言:“吾欲極帝王理亂之道,系古人規諷之流。”《茅閣記》言:“賢人君子為蒼生之庥蔭。”《文編序》稱:“天寶十二年,漫叟以進士獲薦,名在禮部。會有司考校舊文,作《文編》納于有司。當時叟方年少,在顯名跡,切恥時人諂邪以取進,奸亂以致身。徑欲填陷穽于方正之路,推時人于禮讓之庭,不能得之,故優游于林壑,怏恨于當世。是以所為之文,可戒可勸,可安可順。”之后經歷安史之亂,獲得了官職,且升遷較快,別人以為榮耀,而自己則惶恐不安,辭謝不免,“故所為之文,多退讓者,多激發者,多嗟恨者,多傷閔者。其意必欲勸之忠孝,誘以仁惠,急于公直,守其節分”。雖然前后有所變化,但通過文章以救時勸俗的態度是一致的,都是有所為而作,不是無病呻吟,也因此,編選《篋中集》提倡風雅精神,希望矯正近世作者的詩風,這種復古以正今的思想也是君子擔當精神的體現。元結的擔當不僅體現在文章和思想上,更在實際行動中表現出來。安史之亂爆發,他南遷避難,受到舉薦后,上《時議》三篇,大膽直言,由于切中時弊,受到肅宗的賞識,之后又“儒生預戎事”,阻止叛軍,保全了城池,在道州、容州任上也做到了“安百姓”,對唐朝西南地區的穩定作出了不小的貢獻。君子有擔當意識,對其時代有責任感,除了積極建設完善之外,還應該有批判精神,勇于揭露其不合理的地方。元結的諸多文章,如《丐論》 《世化》等都體現了這種精神。君子、小人要嚴格區分,推崇君子,當然就要屏斥小人。在元結的意識中,小人是應該特別防范的,因為這不僅關涉道德問題,更重要的是,一旦小人擁有權力,將為禍無窮,所以《時議》下向皇帝進言:“必任天下賢異君子,屏斥天下奸邪小人。”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當道難以實行時,孔子就想乘桴到海外去,元結的思想與孔子是一致的,表現出明顯的隱退傾向,“正方終莫可,江海有滄州”。(《系樂府·賤士吟》)永泰二年《招陶別駕家陽華作》:“誰能家此地,終老可自全。”上元二年《別韓方源序》:“次山與方源昔年俱順于山谷,有終焉之意。今方源得如其心,次山污其冠冕,次山一顧方源,再三慚羞。”這種隱退之心是常存于元結心中的,為官期間多次請辭,一心求退。上元元年進《辭監察御史表》,寶應元年進《乞免官歸養表》,大歷三年有《讓容州表》,大歷四年有《再讓容州表》,這些表文情詞懇切,并非以此來標榜自己淡泊名利。元結作有很多山水銘文,顯示了他對于自然山水的喜愛,“蓋非愁怨,乃所好也”(《峿臺銘》),山水之樂的背后是歸隱之情。銘文的內容更是直接表達了自己退隱山林的愿望。《丹崖翁宅銘》:“愛其水石,為之作銘。”“吾欲與翁,東西茅宇。飲啄終老,翁亦悅許。”《浯溪銘》:“吾欲求退,將老茲地。”元結之所以一心求退,還與其害怕逾越自身性分以致禍辱及身有關。《與呂相公書》:“某嘗見時人不能自守性分,俛仰于傾奪之中,低徊于名利之下,至有傷污毀辱之患,滅身亡家之禍。”這種自守性分的觀念可能受到郭象“性分”論的影響,在元結這里,“自守性分”不完全是一種理論觀點,更多的是他對當時士人野心膨脹、追名逐利現象的實際觀察,倡導自守性分能夠使人們充分認識自身的能力和才性,當然也有利于維持較為穩定的社會秩序。元結的隱退傾向不是逃避而是堅守,堅守君子之道,道不行,則獨善其身,介潔終老,以不同流合污的態度表達對社會諂媚干進之風的不滿。
元結秉持君子之道,不以權勢論君子而強調個人的內在道德修養,不斷完善自我,但他并沒有僅僅停留在道德層面,而是擴展開去,以此崇高之道德去承擔實際的社會責任,表現出士大夫的擔當精神。由于元結十分重視官員的任用,所以選拔的官員也要是君子,道德與才能兼備。如此內在與外在合一的君子之道,通過友人、門人的接受與宣揚而傳播開來,對于當時社會上的各種不合理現象將會起到抑制和針砭的作用,從而對于文化共同體的建設具有一定的意義。
元結是后魏昭成皇帝孫曰常山王遵之十二代孫,從高祖至其父都有官職,十七歲始知書,從學元德秀,天寶十三年擢進士第,三十六歲。次年安史之亂爆發,之后是數年的逃難,直至乾元二年才被授予官職。他在天寶六年作有《二風詩》,天寶九年所加的序中稱“此亦古之賤士不忘盡臣之分耳”,而作《二風詩》的目的是“欲極帝王理亂之道,系古人規諷之流”,這充分顯示了元結的擔當精神及其對國家的關懷。元結對于官場中的諂媚茍且極其厭惡,已如前述,他認為“人生不方正忠信以顯榮,則介潔靜和以終老”,他之后的行為是與此一致的。天寶十四年,他送友人張公任玄武縣大夫,此時元結還未任職,但他對張公到玄武之后的施政,提出了建議:“保仁以敦養,流惠以懷恤,知其所勞,示其所安,無以丑之。”這不是元結的隨口之言,而是其對自己為官的設想。
安史之亂發生后,元延祖告誡元結:“而遭逢世多故,不得自安山林,勉樹名節,無近羞辱。”〔23〕乾元二年(759),元結受舉薦后,上《時議》三篇,肅宗大悅,不久即授右金吾兵曹參軍,攝監察御史,這是元結首次為官。本年十月,肅宗預備親征,被元結勸止。又充山南東道節度參謀,奉旨在唐、鄧、汝、蔡等州招緝義軍,山棚、高晃等率五千人歸附,“大壓賊境,于是史思明挫銳不敢南侵”。(《元君表墓碑銘》)上元元年,“屯泌陽守險,全十五城”。〔24〕理兵泌南時,作有《哀丘表》,建哀丘的起因,文章有說明:“乾元庚子,元子理兵于有泌之南。泌南至德丁酉為陷邑,乾元己亥為境上,殺傷勞苦,言可極耶?街郭亂骨,如古屠肆,于是收而藏之,命曰哀丘。”這一舉動有很大的感染力,“將吏感焉,無不勇勵;璽書頻降,威望日崇”。(《元君表墓碑銘》)由于討賊有功,除監察御史里行。又參山南東道節度使來瑱府參謀,看到唐、鄧等州縣經歷戰亂后已經殘破不堪,百姓生活非常艱難,建議省官,所以有《請省官狀》,可見他對百姓的關心,也說明他為官的忠正。元結也很注意軍隊凝聚力和向心力的鞏固。他看到軍隊中有的將士有父母子女跟隨,將士把自己的衣食分給他們,自己饑寒交迫,所以希望軍隊能夠給將士父母提供衣食,恤養他們的子女,所以元結有上來瑱的《請給將士父母糧狀》和《請收養孤弱狀》。可想而知,如此的措施對于軍隊建設是很有益的。上元元年,進元結水部員外郎,兼殿中侍御史,佐荊南節度使呂諲拒賊,充節度判官。從右金吾兵曹參軍至水部員外郎,十月時間不到,時人認為是極大的榮耀,但元結卻很憂慮,害怕禍辱及身,之所以有這樣的擔憂,與他對當時士人行為的觀察有關:“某嘗見時人不能自守性分,俛仰于傾奪之中,低徊于名利之下,至有傷污毀辱之患,滅身亡家之禍。”雖然如此,在未卸任之前,他依舊是盡職盡責。時有道士申泰芝誣告潭州刺史龐承鼎,由于潭州屬于荊南府管轄,所以呂諲命判官監察御史嚴郢按問,嚴郢以事實奏,肅宗大怒,流放嚴郢于建州,又令元結按覆,“公建明承鼎,獲免者百余家”。(《元君表墓碑銘》)上元二年,元結領荊南之兵鎮于九江,來到昔日自己避難時的瀼溪,見到百姓越來越窮困,所以他要“終以瀼濱訟”。而以前的瀼溪鄉舊游因為現在的身份對元結的態度不同以往,有了距離,但元結告訴他們“終當來其濱,飲啄全此生。”化解了身份變化帶來的距離感,主觀上是元結的個人行為,但客觀上則有助于地方的穩定,改善官民、軍民關系。上元二年,元結還作有《大唐中興頌》,對于肅宗收復兩京、再安社稷進行歌頌,〔25〕表達了他對國家當下情形總體上的認同。頌文由顏真卿書,大歷六年六月刻石,在浯溪石崖上。寶應元年,呂諲去世,元結代為處理荊南觀察使事,當時很危險,顏真卿《元君表墓碑銘》稱:“及諲卒,淮西節度使王仲鼎為賊所擒,裴茂與來瑱交惡,遠近危懼,莫敢□□(原闕),君知節度觀察使事,經八月,境內晏然。”元結在這一關鍵時期對維護荊南穩定起到了關鍵作用,盡到了為臣子的責任,地域穩定又保證了百姓不受戰亂之苦,也無愧于自己朝廷官員的身份。寶應元年,元結上《請節度使表》,首先表達了對自己升遷之速的不安,因為三年以來,并沒有作出多大的功績,所以感到慚愧和羞恥,之后重點是請求皇帝任命新的節度使,在中間元結提出了任命的建議:“臣竊以荊南是國家安危之地,伏愿陛下不輕易任人。陛下若獨任武臣,則州縣不理;若獨任文吏,則戎事多闕。”元結在地方任職,對地方官有切身的感受,也明白其重要性,所以非常重視官員的任用,而這恰好是當時存在的問題,表末再次強調“審擇重臣”。《乞免官歸養表》中陳述免官的理由,主要在“才不稱任”,自己如此,其他類似的官員也不少,希望他人因為自己被免官而“知恥”,但更重要的意思是提醒皇帝認識到官員任用事關者大,所謂“天下理亂,系之官人”。進《乞免官歸養表》后,詔可,特蒙嘉獎,拜著作郎,于是家武昌樊水,至廣德元年九月,授道州刺史。元結此次是臨危受命,因道州在廣德元年十二月遭西原蠻搶掠,舊四萬余戶,如今不滿四千,“賊停留一月余日,焚燒糧儲屋宅,俘掠百姓男女,驅殺牛馬老少,一州幾盡。賊散后,百姓歸復,十不存一,資產皆無,人心嗷嗷,未有安者”。道州本已如此殘破,但諸使仍舊征求不已,并稱:“失其限者罪至貶削”(《舂陵行》),元結寧愿獲罪,也不忍向百姓征求,為達下情,作《舂陵行》。同年,西原蠻又攻永州,破邵,但不犯道州,元結作《賊退示官吏》。兩首詩都在說明經過劫掠的道州百姓根本無力承擔朝廷的征斂,“朝餐是草根,暮食是木皮。出言氣欲絕,言速行步遲”。(《舂陵行》)如此境況,并沒有得到官員的憐憫,相反是“更無寬大恩,但有迫促期”。(《舂陵行》) “迫之如火煎。”(《賊退示官吏》) 元結在道州任上,積極安撫,進《奏免科率狀》,免去了百姓所負租稅及租庸使和市雜物十三萬緡。〔26〕當大歷二年杜甫在夔州讀到《舂陵行》 《賊退示官吏》后,作《同元使君舂陵行》,高度評價元結:“當天子分憂之地,效漢官良吏之目。今盜賊未息,知民疾苦,得結輩十數公,落落然參錯天下為邦伯,萬物吐氣,天下少安可待矣。”“粲粲元道州,前圣畏后生。觀乎舂陵作,欻見俊哲情。復覽賊退篇,結也實國楨。”〔27〕通過杜甫的評價可以看出元結上能為君分憂,盡臣子之責,下能為良吏,知民疾苦,正是當時唐帝國急需的官員。廣德二年的《謝上表》中描述了他初到道州時看到的景象,以及他采取的一些措施:“臣見招輯流亡,率勸貧弱,保守城邑,畬種山林。”但更重要的是表明他對任用刺史的看法:“則刺史宜精選謹擇,以委任之,固不可拘限官次,得之貨賄,出之權門者也。凡授刺史,特望陛下一年問其流亡歸復幾何、田疇墾辟幾何;二年問畜養比初年幾倍、可稅比初年幾倍;三年計其功過,必行賞罰,則人皆不敢冀望僥幸,茍有所求。”文末和《請節度使表》一樣再次提醒皇帝:“陛下必當謹擇”。因為刺史關系重大,張九齡曾上疏言:“縣令、刺史,陛下所與共理,尤親于民者也。”〔28〕元結在《刺史廳記》中也稱“刺史乃存亡休戚之系”。安史之亂后,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力大為削弱,在這樣的背景下,一州之刺史的重要性就更為突出,所以元結才特別強調。此外,元結也積極舉薦選拔才德之士。處士張秀能在“貪于貨賄”的風氣中,“介直自全,退守廉讓,文學為業,不求人知。寒餒切身,彌更守分,貴其所尚,愿老山林”,所以元結希望朝廷能給以褒獎。這不僅僅是關乎張秀一人,因為“兵興已來,人皆趨競,茍利分寸,不愧其心”,那么表彰張秀一人實際上可看作是朝廷對知退讓有廉恥的良好士風的鼓勵,其意義已經超出了個人,可見元結長遠的眼光,以及他對戰亂后士人道德重建所作的努力。元結在道州六年,深受道州百姓愛戴,離任時,百姓“請立生祠,仍乞再留觀察使”(《元君表墓碑銘》)。大歷三年,元結調赴容州,使持節都督容州諸軍事,守容州刺史中丞,充本管經略守捉使。但元結因母親年邁,自己也疾病纏身,所以進《讓容州表》,“乞停今授”。容州比之道州,更加艱險,容州被西原賊張侯、夏永攻陷,一直占據,因此,容州刺史都寄理藤州或梧州。又“容府自艱虞以來,所管皆固拒山谷”(《元君表墓碑銘》),元結到任后,首先處理此事。他并沒有采取武力鎮壓的方式而是單車入洞,親自撫諭,六旬收復了八州。恰逢母親去世,元結進《再讓容州表》,優詔褒許。元結在容時間較短,但政績卓著,百姓感念,“民樂其教,至立石頌德”。〔29〕丁母憂后,移家祁陽浯溪,大歷七年正月,朝京師,不幸遇疾,四月庚午,薨于永崇坊的旅館,贈禮部侍郎。〔30〕
從乾元二年(759)到大歷四年(769),元結任官十年,上為天子分憂,下為百姓請命,表現出強烈的擔當意識,顏真卿稱之為“皇家忠烈、義激文武之直清臣也”(《元君表墓碑銘》),次山堪當其譽。
元結自稱“漫叟”,且要在“九流百氏”之外,“獨為漫家”(《漫論》),但其思想并不成系統,他在天寶九年至十二年之間作《元子》十卷,洪邁《容齋隨筆》卷十四有部分內容的大概。從中可見此書并非理論著作,洪邁認為“其說類近《山海經》”,而據孫望先生推測,“這一部分很可能是一種介乎雜文、寓言與小說之間的作品”。〔31〕天寶十四年,安史之亂爆發,這一在唐王朝歷史上至為關鍵的戰亂也對元結產生了巨大影響。在作品中,元結多次提到安史之亂,且時間大都明確,〔32〕元結親歷戰亂,目睹了戰爭所帶來的災難、官場的黑暗和官員的無恥,這些都使得元結的思想更“漫”。
自稱元子、猗玗子之后,乾元元年自稱“浪士”,距其漫家思想更近了一步。寶應元年《自釋》稱“及有官,人以為浪者亦漫為官乎,呼為漫郎。既客樊上,漫遂顯”。這一時期的詩文中提到“漫”很頻繁,但仍未顯示出思想性。對元結“漫家”思想的研究,必須提到《漫論》,然而這篇文章并沒有系統闡述“漫家”思想,文章用問答形式,用“規”和“漫”相對。來者氣勢洶洶,大發議論,而元次山的回答也擲地有聲:“吾當于漫,終身不羞。”最后表明要“獨為漫家”。但究竟漫家是什么并無說明,所以求之過甚,則易流于附會。結合《漫論》以及相關文章,元結“漫家”思想的核心就是獨立與自由。他不愿受世俗的牽絆與約束,對于世之規檢不屑一顧,只希望“全獨保生”(《自釋》)、遠于禍辱,任心任情地在山水之間游玩,猶如莊子的“逍遙游”一般,不依賴于外物,“荒浪于人間”(《自釋》)。但需要指出的是元子與莊子雖然在獨立與自由的精神上是相通的,但在具體表現上則不完全一致,莊子的世界是超越現實社會的,是一種理想化的人生境界,而元子則把這種精神表現在具體的行為方式上,現實性突出,他參加科舉,入朝為官,參加平叛,在地方任官時也很有作為,然而他并沒有被官場的各種不良風氣所同化,并且對各種不合理現象提出批評,甚至是皇帝,這些行為都是其漫家思想的獨立與自由精神的體現。再者,他的隱退傾向不是要脫離社會,而恰是他間接進行的社會道德重塑的努力,獨立于社會風氣之外,以自己的行動倡導君子之道。
元結短暫的人生結束了,但他的影響并未隨著他的死亡而終結,在歷史的長河里,他被人們長久地記憶,其身后之名繼續影響著唐朝的人與文。
人物歷史形象的形成,除本身的真實情況之外,他人的塑造起到很大的作用。最先塑造元結形象的是顏真卿。大歷十年顏真卿作《唐故容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本管經略使元君表墓碑銘》,對元結推崇備至。此《墓碑銘》中的元結最重要的形象是“皇家忠烈、義激文武之直清臣也”。他的政治身份和政治功績被顏真卿放在首位,此外還強調其德行,并以“古”來標志,文學方面,雖然也提到蘇源明、陽浚的稱贊,但顯然并不是重點。元結任道州刺史時曾作《刺史廳記》,但后任刺史許子良把《刺史廳記》移走,代之以自己的文章。當呂溫由刑部郎中出任道州刺史時對此不滿,所以又恢復了元結的《刺史廳記》,自己作了《刺史廳后記》,呂溫對這位前輩及其《刺史廳記》都很推重,稱元結為“賢二千石”。《刺史廳記》言:“既彰善而不黨,亦指惡而不誣,直舉胸臆,用為鑒戒。昭昭吏師,長在屋壁,后之貪虐放肆以生人為戲者,獨不愧于心乎?”〔33〕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為元結的文章勝于他人,而是因為其中的內容是士大夫行政治民的準則,立于此,可以時刻提醒刺史,并可能形成一種傳統來規約后來的官員,對官場之風起到矯正的作用。
“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回車駕言邁》),文章乃“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論·論文》),那文章如若留存于金石,不出意外,當流傳久遠。元結有很多文章就被刻在了金石上,如《大唐中興頌》以及一些銘文。大歷元年,元結與瞿令問同游陽華巖,作《陽華巖銘》。序稱:“縣大夫瞿令問藝兼篆籀,俾依石經,刻之巖下。”同年,還有《窊樽銘》,“刻銘為志”。類似的銘文很多,如《丹崖翁宅銘》 《七泉銘》 《五如石銘》 《浯溪銘》 《寒泉銘》等,銘文中都展現著元結的情懷,《丹崖翁宅銘》表達了元結欲遠離世俗常事的愿望,《七泉銘》的各個名稱均有所指,除東泉外,其余六泉之名僅從字形就能見出元結的用心,這是與他的整個思想觀念相一致的,而且元結在序言中明言:“欲來者飲漱其流,而有所感發者矣。”《東泉銘》結尾又言:“作銘者何?吾意未盡。將告來世,無忘畎引。”所以元結作銘文是有意為之,也期待著后人的理解。《浯溪銘》之浯溪是元結自己命名的,他很喜歡這里的奇山異水,希望終老此地,于是將此銘文銘在溪口,從此浯溪就與元結不可分離,直至今日,此地已成為一名勝,而其起因就在元結。作銘五十年之后,即元和十三年(818),唐人韋辭作《修浯溪記》,描述了元結在當地的影響:“元公再臨道州,有嫗伏活亂之恩,封部歌吟,旁浹于水,故去此五十年而俚俗猶知敬慕。凡琴堂水齋,珍植嘉卉,雖欹傾荒翳,終樵採不及焉。仁聲之感物也如此。”〔34〕可見想見,當之后有人來到這些地方看到銘文時,也會記起元結,通過銘文的內容,人們也會想象元結當時的風神。刻石銘文之外,地方的建筑也會留有元結的印記,寶應二年(763),馬向兼理武昌,建涼亭,元結命之為殊亭,并作《殊亭記》,“斲石刻記,立于亭側”。又永泰二年(766)作《寒亭記》,刻于亭背。永泰元年(765),元結在州西立舜祠,為之刻石立表,由江華令瞿令問書。永泰二年(766),元結依舊制立舜廟,進《論舜廟狀》,江華令瞿令問八分書,鐫于元山下學署前之西大石上。〔35〕有元結所建,還有為元結所建,元結在道州任官深受百姓愛戴,離任時,百姓請立生祠,《道州志》云:“次山遺愛坊在北門內,為唐刺史元結立。”又云:“元刺史祠在北門外九井前,俗呼黃龍廟。”〔36〕這些刻石的文字,是元結“制造的記憶”,處在當地的時空之中,被來來往往的人閱讀,人們不經意間或許就會受其感染(如上呂溫的例子),而且它以物質形式(石)存在,即使不通文字者,睹物思人,也會想起附著在其上的傳說和故事,元結所遺留的記憶在這里顯示著他的影響和力量。
元結的身后之名很大一部分是其文章之名。元結的詩文在當時是與主流不合的,而且他還批評過時之作者,但之后逐漸被人認可。韓愈在《送孟東野序》中列舉唐代能鳴者從陳子昂到李觀共六人,元結居一,說明元結已經受到了韓愈的重視。皇甫湜有《題浯溪石》一詩:“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長于指敘,約潔有余態。心語適相應,出句多分外。于諸作者間,拔戟成一隊。”〔37〕雖然稍有批評,但總體上還是肯定的,并指出了次山文章的特點,認為“于諸作者間,拔戟成一隊。”是能夠在蘇源明、陳子昂、韓愈、李白、杜甫等大家之外獨立成家的,元結文章的歷史地位被凸顯出來。皇甫湜的觀點應該是承韓愈而來,而韓愈在文章寫作上是受到元結影響的,這在古文運動的歷史上形成了一個譜系。裴敬在《翰林學士李公墓碑》中表達了類似的觀點:“以文稱者,若陳拾遺、蘇司業、元容州、蕭功曹、韓吏部之類。”〔38〕真正對次山文章給予細致評價的是李商隱的《容州經略使元結文集后序》,文中指出元結文“危苦激切”、“綿遠長大,以自然為祖,以元氣為根”〔39〕等特點,并為后代普遍接受。此外,李商隱也認為元結“不師孔氏”。又黃滔在《與王雄書》〔40〕中把元結和韓愈并舉,認為二人同風,作者應該接續此一傳統,以矯正當下文風。
總之,元結去世之后在唐代的影響是從“官”與“文”兩方面展開的。為官時的德政為百姓所感念,為之立祠,以為紀念,留在當地的“遺物”,如刻石的銘文、建筑等,承載著元結的信息,是后人與元結溝通的直接中介,后來人通過這些物質載體感受元結,元結的思想情懷也由此得以傳達。文章的傳播與接受和建筑等不同,它可以不受空間的限制,為更多的人所閱讀,在廣大的空間發揮文章的作用。此兩方面關涉政治、道德、文學等多個面向,一起促進著文化共同體的發展。
文化共同體作為時代整體性的呈現,與個體之間形成互動,文化共同體塑造其中的個人,元結的獨特性就是在唐代相對開放包容的環境下孕育出的,個人也參與文化共同體之中,對之有所回應。元結面對唐帝國由盛而衰的大時代狀況,勇于承擔,思想上認同“古”的文化傳統,以之為鑒,對當代的文化風尚提出批評,想構筑他理想中的社會;文學上倡導風雅精神,以改易文風,進而改變士風。以君子之道要求自己,衡量他人,不諂媚權貴,正道直行,喜方惡圓,表現出崇高的道德風范。進入仕途,也不改本色,儒生預戎事,在帝國的再次穩定過程中發揮了不小的作用;擔任地方官員之后,愛護百姓,減免徭役,進行恢復建設,舉薦賢才,并以自己的切身經驗請求皇帝重視地方官員的任用,為臣為官都盡職盡責。元結思想最與眾不同的就是他要在九流百家之外自立漫家,其核心是獨立與自由,也因此與世相違,被人目之為浪、漫。在他有限的生命結束后,其影響通過“文”與“物”繼續存在,成為唐代文化共同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通過本文的論述,大致可見元結對唐代文化共同體的貢獻。元結僅僅是唐代千千萬萬唐代士人中的一個,他對文化共同體的作用是有限的,對此,我們并不能有意夸大。文化共同體的面貌是由個體到群體再到全體才能形成的,但這并不是一個機械的演化過程,也不是個體的簡單累加,每個個體在其中發揮的作用是不同的,群體也是如此。唐代士人文化的主要承擔者,他們走入仕途,成為官員,不僅有文化的權力,還有政治的權力。武周之后,門閥士族政治遭到嚴重破壞,庶族士人大量進入國家權力機構,文化也因不同出身的士人的加入而發生變化。其中很多人通過科舉考試,被授予官職,然后到地方任官,傳播中央朝廷和文化傳統的主流思想文化,鞏固地方的國家認同,同時又會受地方文化的影響,從而形成文化的交融。在這一過程中,士人的品格是極為重要的,如元結般的“循吏”能夠維護地方的團結穩定,受到百姓的擁護愛戴,中央政府就有了較高的威信。相反,如果是貪贓枉法、魚肉百姓之徒,則會引起百姓的反感甚至怨恨,不僅不能起到溝通中央與地方的作用,還會導致對國家認同的降低,中央政府的權威下降,從而逐漸喪失凝聚力,增強分化力,共同體被破壞。元結正是意識到了這點,所以多次向皇帝強調地方官任用的重要性。■
[1]關于唐代文化共同體的研究,主要是雷恩海教授的系列論文,如論唐朝文化共同體建設——以蕭穎士“化理”思想為中心的考察.西北師范大學學報,2015(1);重建文化共同體的學術自覺——陸德明《經典釋文》與隋唐文化共同體建設.蘭州大學學報,2015(5)等.本文寫作過程中曾受雷先生指導,特此致謝.
[2][4]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76:6777、6725.
[3]崔瑞德.劍橋中國隋唐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317.
[5]楊倫.杜詩鏡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497-498.
[6]孫望.元次山集[M].北京:中華書局,1960:140;本文所引元結詩文均出此書,后文不再出注.
[7][8][17][19]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229、277、5050、5048.
[9]張國剛.唐代藩鎮研究·唐代藩鎮動亂年表[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7:241-267.
[10]楊承祖《元結的淳古論和反主流》:“雖然主張復古,卻比蕭李一派新興古文的主流更古,也比其后韓愈包括兩漢的態度更古,所以應稱之為‘淳古論’的復古運動者。”唐代研究論集(第四輯)[C].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2:475.
[11]袁行霈等.中國文學史(第一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77.
[12]楊承祖《元結的淳古論和反主流》:他主張的是“淳古”,而非“音情頓挫,光英朗練”的“漢魏之古”。因此,說元結繼承了陳子昂的復古文學主張,是不確切的,不能成立的。唐代研究論集(第四輯)[C].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2:468.
[13][22]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238、156-157.
[14]曹礎基.莊子淺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7:34.
[15][23][24][26][28][29]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5564、4682、4684、4688、1176、4688.
[16][20][21][33][40]董誥.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3214、3249、3214、6339、8670.
[18]《舊唐書》記其卒年為“天寶十三年”,元結《元魯縣墓表》也是“天寶十三年”,但李華《元魯山墓碣銘》則記為“天寶十二載九月二十九日”,暫從李華.
[25]關于《大唐中興頌》是歌頌還是用春秋筆法來諷刺,從宋代開始有不同的看法,直到現代,學者們意見也不統一,如陳文華.《大唐中興頌》非“罪案”論.唐代文學研究,1993.認為這“確實是一首頌歌”;鄒志勇.元結《大唐中興頌》創作意圖考論.甘肅高師學報,2012(6).認為“元結創作《大唐中興頌》的真實創作意圖在于贊頌唐肅宗的盛德大業,而非宋人所謂的暗含譏諷”。但鄧小軍.元結撰、顏真卿書《大唐中興頌》考釋.晉陽學刊,2012(2).則認為“是一首包含貶天子之微言的頌體詩”。從本詩以及元結對肅宗的態度來看,很難看出諷刺的意思,因此,本文認為這是一首歌頌的詩.
[27]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7:1691-1692.
[30]元結生平事跡依據孫望先生的《元次山年譜》.
[31]孫望.元次山集·前言[M].北京:中華書局,1960:21.
[32]如自兵興已來,今三年。(《管仲論》);其時天下兵興已六七年矣。(《夏侯岳州表》);天下兵興,今七年矣。(《左黃州表》);自兵興已來,今八年矣。(《請節度使表》);兵興向十年,所見堪嘆哭。(《喻舊部曲》);天下兵興,今十二年矣。(《問進士》);自兵興已來,此望亦絕。(《與呂相公書》);自經危亂來,觸物堪傷嘆。(《酬孟武昌苦雪》)
[34][37][38][39]孫望.元次山集·附錄[M].北京:中華書局,1960:164-165、162-163、178、174.
[35][36]孫望.元次山年譜[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75、90.
Y uan J ie and the Constru c tion of Cultural Community of Tang D ynasty He Anping
Yuan Jie was in the turning period of the Tang Dynasty from prosperity to decline.Yuan Jie experienced two stages of culture community which were flourishing and decadency.Facing the situation,Yuan Jie advocated to learn from ancient times,and improve himself by the morality of a gentleman, showing a lofty moral style.As an officer, he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process of re-stabilization of the empire.Yuan Jie loved freedom and his thought was unique.After his death,his influence still exists in the world through the literature and objects,and becomes an important part of cultural community of the Tang Dynasty.
Yuan Jie,cultural community,thought,behavior,memory
G1
A
1003-6547(2017) 09-0095-12
何安平,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嚴 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