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隨時代

介子平

無論走到哪里，身邊總有幾個不待見之人。或因立場不對，身份不配，或因三觀不同，不相為謀，但多數時候，嫌其俗，俗不可耐、俗不可醫的俗。

俗者，《荀子·儒效》謂之：“不學問，無正義，以富利為隆，是俗人者也。”言而無文，行之不遠，謂之不學問；義而無立，勤則無成，謂之無正義。最是“以富利為隆”，當下體會為深。

林語堂當年說社會十大俗：腰有十文必振衣作響；每與人言必談貴戚；遇美人必急索登床；見問路之人必作傲睨之態；與朋友聚喋喋高吟其酸腐詩文；頭已花白卻喜唱艷曲；施人一小惠廣布于眾；與人交談借刁言以逞才；借人之債時其臉如丐，被人索償時其態如王；見人常多蜜語而背地卻常揭人短處。回想當年，再說眼下，俗隨時代，且常俗常新。手機戴套，傳呼戴銬，一個時代；吃飯點龍蝦，購物到燕莎，一個時代；卡地亞的鐲子，LV的包，H頭的褲腰帶，大黑貂，又一個時代。王元化晚年所說的“世界不再令人著迷”，即“文明的物質化、庸俗化與異化”。

有一種傻，傻得不傻，有一種俗，俗得挺俗。從小有個音樂夢，辭職開間咖啡館，改變世界要創業，放下一切去旅行，此小資之俗；45度仰拍成趣，憂郁感傷成性，空談時事成風，嘲弄調侃成癮，此白領之俗。金庸小說，四大天王，成龍電影，瓊瑤電視劇，昔時文娛之俗；十五的月亮，夏日的荷，車展的MM，微距的花，時下攝影之俗。

古人娛樂方式繁多，有高臥、靜坐、嘗酒、試茶、閱書、臨帖、對畫、誦經、詠歌、鼓琴、焚香、蒔花、候月、聽雨、望云、瞻星、負暄、賞雪、看鳥、觀魚、漱泉、濯足、倚竹、撫松、遠眺、俯瞰、散步、蕩舟、游山、玩水、訪古、尋幽、消寒、避暑、隨緣、忘愁、慰親、為善等等。雅人參與則雅，俗人參與則俗，因人而異。琴棋書畫固雅，為俗人參與，不俗也俗。琴者，焚香左右，裝模作樣；棋者，冬日執扇，煞有介事；書者，對襟大衫，惺惺作態；畫者，披頭散發，無病呻吟。大師做派，要靠前呼后擁、眾星捧月烘托，為此自稱門派，跪拜收徒。雅者則不然，只授課，不收徒。王國維說“美術，乃是上流社會之宗教”，宗教自是用來信仰的，而非賺錢的。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實質何在，幾人知曉。

豐子愷述緣緣堂冬日：“屋子里一天到晚曬著太陽，炭爐上時聞普洱茶香。”“廊下曬著一堆芋頭，屋角里藏著兩甕新米酒，菜櫥里還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張。星期六晚上，兒童們伴著坐到深夜，大家在火爐上烘年糕，煨白果，直到北斗星轉向。這安逸的滋味也使我難忘。”雅人俗人生活，區別不在膚表。天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豐子愷便是位在成人權力邏輯中自我豁免的童心未泯者。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其無恥；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其自尊。無恥者趨利，如蜂從風，為之欣狂，如蠅逐臭，甘之若飴；自尊者內斂，簞食瓢飲，食無求飽，依仁志道，居無求安。利益當前，無恥自現，故曰精明的最高境界，是厚道，修養的最終域地，乃善良。閑庭信步，花開花落，沉默體現品味；謙謙君子，卑以自牧，脾氣流露局度。

猥瑣鄙俚，無聊淺薄，謂之俗，與貌寢陋媸、衣衫襤褸無關。魯迅說：“所謂小家子相，也就所謂俗。風雅的定律，一個人離開本色，是就要俗的；不識字人不算俗，他要掉文字，又掉不對，就俗；富家兒郎不算俗，他要作詩，又做不好，就俗了。暴發戶一面誦詩讀書，數代以后，就雅起來，待到藏書日多，藏錢日少，便有做文學的資格了。”五四時期，四王、京戲與小腳、大煙一同受到奚落，在陳獨秀看來，學士畫有“鄙薄院畫，專重寫意，不尚肖物”三條俗狀，而今日看來，未必俗。莊老告退，山水方滋，悲壯、幽玄、優婉、物哀、滑稽、寂為，恰是學士畫之精髓；模山擬水，得其真體，結構感、形式感、體量感、視覺感，則是運用美術之標準。陳獨秀是學者，非畫家。

六祖惠能說“若真修道人，不見世間過”。俗非過，卻是病，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此病不輕。

選自“小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