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天依
美食與舌尖的相遇恰似兩種生活方式的相遇
每每提及當初旅西留學的日子,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起初幾個月生澀枯燥的語言班課程,唯一能讓人打起精神的恐怕只有每周五課后的小組活動——去街頭酒館聚眾品嘗Tapas。
Tapas,西語的直譯是“杯蓋兒”。這個名字的由來版本諸多,最古老的甚至可以追溯到數個世紀以前,如今已經被大而化之地當做“正餐前小吃”的統稱。
眼前依稀閃過十幾名師生推著幾張方桌拼湊到一起的畫面,我們圍坐成一圈,等待酒杯和小吃碟子有序地擠滿桌面空間,與之相伴的是彼此尷尬的沉默。
是的,沉默。對于那段時光的記憶,似乎只有對著菜單上數不清的生詞查手機和之后依舊猜不出的含義面面相覷,尷尬得甚至無心顧及那些小吃入口時瞬間的驚喜。
對當地人而言,Tapas不僅僅是一碟小食,更是一種生活方式,意味著放松與交流。而對于我們這群來自世界各地語言不通的人來說,搜腸刮肚尋找一個足以描述其味道的詞語所帶來的緊張,遠遠抵消了美食本身的誘惑。
“學會吃Tapas是融入當地最快的方式”,帶隊的外教對于這種冷場顯然司空見慣,大聲鼓勵道:“吃掉它,隨便和我聊幾句,然后你就邁出新的一步了。”
故事的最后自然是滿桌的小食被眾人分食一空。我還記得,那天自己嘗試的第一種Tapas是花式夾餡青橄欖,細幼鮮嫩的安佳魚夾餡在上下牙齒擠壓橄欖腹部的瞬間從橄欖兩端去核留下的小孔中噴出,口腔中頓時溢滿濃烈的魚鮮與橄欖的清香。
“味道不錯,就是有點……有點咸。”我終于第一次在課堂以外的地方說起西班牙語,雖然磕磕巴巴,卻是一個新的起點。
回頭想來,那顆橄欖入口的一刻,就是我真正融入當地生活的開始吧。
粗獷卻不粗糙隨處可見卻不可復制
誠然,每種美食都有自己的性格。無論是浸泡在檸檬汁與橄欖油中的手工去骨鳳尾魚,還是幼滑酸甜、散發著蔬果清香的鮭魚冷菜湯,Tapas最讓人感到舒適的當屬它觸手可及的親民屬性。不用手捧地圖穿街走巷地尋覓,Tapas以親切的姿態從容地占據了西班牙各色小館的吧臺,每分每秒都在踐行那句承諾:
“無需尋找,更不必等待。”
作為全年無淡季的旅游城市,巴塞羅那的小店里經常塞滿各國的游客,閑聊間,常被人問起,Tapas是否有標準化的配方?
我總是搖頭說,沒有。
事實上,Tapas從取材到烹飪,跨度之廣,讓我幾乎無法言述。這寬容地包容了當地所有種族文化的不起眼的小食,以味覺的方式,無聲地為世人書寫了一段長達數百年的南歐文化交流史:羅馬士兵從東面帶來了橄欖,阿拉伯手藝人從南面帶來了土豆和甜椒,絲綢之路的開辟更是讓當地的食譜中永遠地加入了大米。天主教、猶太教和伊斯蘭教,從三教相爭戰火連天,到最終得以圍坐篝火,在美食的平復下款款而談。
“買一份飲品,送一碟Tapas”,這是西班牙大多數地區約定俗成的規矩。于是乎,總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品嘗者一臉睥睨地取笑它分文不收的身價,對它身后承載的龐大深厚的情懷一無所知。
恰如某個陽光正暖的下午,在老城區偶遇的一位白發蒼蒼的華裔老者的評價:“Tapas奇妙的口感,與它的融會貫通和推陳出新有分不開的關系。”
難以捉摸的味道,每一天都是新的。
若自豪邁請心懷期待
在遇見Tapas之前,對于美食大咖們講究的“食物的靈魂”,我時常感到費解。而當一份由烤得外酥里嫩的鄉村面包片、紅白相間的伊比利亞火腿與奶香醇厚的卡斯蒂利亞半成熟干酪組成的Tapas被大塊塞入口中,我必須承認,Tapas的靈魂在于它的自由、豪邁、不拘小節又熱情奔放。
就像很久以前,一次隨堂測驗中,有一道題目是形容你印象中的西班牙美食,同桌寫的正是Tapas,不僅拿到高分,還被外教當眾朗讀:
“它的靈魂,是伊比利亞黑豬在山間飲泉吃橡果的自由,是加利西亞章魚的悠然,瓦倫西亞橙子的熱情……”
聽起來這更像是西班牙的寫照。即使近年來經濟危機的陰云險些將這個國家推入崩潰的深淵,當地人對于生活的熱愛與期盼依然穿透層層食材,直抵味蕾。這味道不可磨滅,亦難被抹殺。
或許,食物真的能影響人的性格吧。
像斗牛士那樣面對生活請記得微笑
Tapas匿身于馬德里鱗次櫛比的歐式長街,匍匐在安達盧西亞深淺不一的窄巷轉角,以難以忽略的地位雄踞人們日常生活的每一次獨自小憩,抑或聚友閑談。不必苛刻地講究時間,更無需挑剔地搭配飲品,除每日的正餐時段,余下閑暇皆可盡情享用。
至于那時的我,則習慣在忙碌了一天、下了最后一節晚課之后,漫無目的地沿著古鎮上唯一一條熙攘的主街行走,隨意踏進某家記不起名字的小館,取一把掉了漆的木質高腳凳放在靠窗的桌臺邊,叫一杯冰過的啤酒,選一碟阿斯圖里亞燉菜作為Tapas,看窗外遠處老教堂塔尖上單腿站立的鸛鳥的側影,在地中海落日的余暉中凝成石雕。
酒杯外壁漸漸冒出細密的水霧。我注視著它們漸漸凝成水珠,沿著平滑的杯壁慢鏡頭般淌下,等待憧憬開始膨脹的一刻,那種慢慢融入血液、充滿胸腔的熱烈暖意。
咖啡館的電視在重播昨日的球賽,鄰桌的人則討論起新上映的電影。突然,低沉的嘈雜中躍起一陣高昂而熟悉的旋律——
西班牙斗牛者之歌。
我側頭瞥向那個接起電話的男人,他的面前也擺放了一杯產自里奧哈地區的白葡萄酒,旁邊是一碟花式夾餡青橄欖。我微微一笑。
作為一天的收尾,就這樣,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