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得遇你，幸會

■

1

世界上的爸爸有很多款。王朔對自己的孩子說：“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意義何在，希望至少有一點，為你的一生打個前站。”劉墉希望自己的孩子比他獨立、強壯、自由。扎克伯格對自己的孩子說：“我愿你成長的世界比今天更美好。”

而我的那一款爸爸只對我說：“錢夠嗎？”“別太累。”“我很好。”

小時候，爸爸在我眼里并不是無所不能的神，可以解答我所有的問題，滿足一個小女孩的一切要求。相反，我總覺得自己的爸爸不夠好，不僅不如別人家的爸爸好，甚至也不如媽媽好，因為爸爸不太愛說話，有時很嚴厲，還很粗心。比如我上小學時，爸媽很少接送我，下雨也一樣不接。但是，家里的傘都是長柄的大黃傘，我個子不高，又覺得大黃傘很丑，不喜歡帶，所以經常淋雨。過了十多年，我和爸爸聊天時順便抱怨了一下這件事，爸爸竟然內疚地說：“那時候，我怎么那么蠢，不知道給你買一把小傘呢？我第一次做父母，你原諒我吧。”

我突然意識到，那時候的爸爸一天到晚都在忙，他要掙錢養家，只是為了讓我和媽媽生活得好一點，他就已經拼盡全力了吧。

2

我13歲就到外地上學。同學的家人來了，就會一起去逛街買東西，然后去好的飯店吃一頓美食。有一次，爸爸來看我，居然只帶我去食堂買了兩個盒飯。我心里很不高興，覺得他摳門，不疼我，不肯為我花錢，還覺得沒面子，怕被同學撞見爸爸帶我吃得這樣寒酸。

吃完以后，他特別高興，說：“你們食堂的飯菜不錯啊，吃得又飽又好。”我一直不高興，面無表情，不想理睬他。

后來我長大了，發現如果我有了孩子，是絕對不會舍不得為他花錢的。而那頓盒飯，爸爸就是想看看我平時吃得怎么樣。

3

18歲那年，我要去北京讀大學，爸爸去送我。我們坐了6個小時的動車到了北京，剛下車，爸爸就很高興地說：“原來北京離家這么近。”

到學校后，他把我安頓好，我們一起去市中心玩了一整天，爸爸一直在說北京真好，學校也不錯。第二天，他便心滿意足地回去了。后來，媽媽打電話說：“你爸回來后，一直嘆氣說‘北京真的太遠了，太遠了’。”

大學四年，我變成了一個很沒良心的年輕人，忙著玩，忙著談戀愛，忙著做夢。我的心里裝著全世界，唯獨沒有爸爸。如果不是天打雷劈的大事，譬如生活費沒有了，我是不會給爸爸打電話的。

臨近畢業，我才發現了一件事，這四年里，我每次要生活費，爸爸都是以最快的速度把錢打給我，好像只要我開口，只要銀行沒有下班，他都能趕過去，無論當時他在忙什么。

4

畢業參加工作后，我終于發現一切都那么貴，物價貴，房價貴，時間更貴。我像每一個被生活壓迫的小職員一樣，詩和遠方已經破滅，有的只是成年人的茍且，日復一日的忙碌。

比起媽媽每個星期的固定電話，爸爸其實很少給我打電話，為數不多的幾次通話都是這樣的——“工作忙不忙？”“有點。”“忙就別經常給你媽打電話，聽她說你總是加班，一定要在大城市嗎？其實在家鄉發展也挺好……”“不要。”“國慶節回來嗎？”“可能要加班，有時間我還想出去玩。”“沒時間就別回來，有時間就多休息。”

我想，爸爸和媽媽愛孩子的方式不太一樣。蔣勛說：“母愛有時候也是一種暴力。”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愛對于一個青少年來說是多大的負擔。可是父愛呢？因為隱藏得太深，以至于有的時候，如果我們不用心去感受，用肉眼是無法看到的。

比如，爸爸從不說他想我，也從不說他需要我，他從不讓我知道曾經一手撐起整個家的他，其實有和我一樣多的麻煩、困惑和痛苦。他甚至不讓我知道，他其實很想知道我的近況，卻從來不說，只從我的只言片語中盡力地拼出我生活的全貌。

5

在我的記憶中，爸爸從來都是那么能干，能吃苦，身體健康，以至于我從沒想過爸爸也是會生病的。

直到去年冬天，媽媽在電話里哽咽著說：“你爸今天干活時暈倒了，醫生說他的膽囊上有一顆大的腫瘤，要切掉，然后拿去化驗，看看是良性還是惡性，惡性的話還有可能會癌變……”我的眼淚當時就翻滾了，急忙跟公司告假回家去。在加護病房里，我第一次感覺到，一向高大、健壯、無所不能的爸爸脆弱得像一個小孩，但他仍然努力地安慰我們：“別擔心，只是一個小手術，切掉就好了。”

把爸爸送進手術室后，媽媽終于淚崩了。她說：“你知不知道，你爸已經把家里所有的積蓄全部交代給我了，說萬一的話……要我們好好活著。”

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了人生的某些殘酷之處。每個人大概都有那么一天，真正地離開家奔向外面的世界，然后，和這世界上最愛我們的人開始漫長的分離，雖偶有相聚，卻何其短暫。

我問自己，爸媽的一生已經過去一大半，我的一生也接近過去一半，我們能在一起彼此陪伴的日子究竟還剩多少？不用我計算，這道親情算術題早已在網上有了答案——假如爸媽再活30年，假如自己平均每年回家1次，每次5天，減去應酬、吃飯、睡覺等時間，真正能陪在爸媽身邊的大概只有24小時，30年總共才720小時，差不多一個月。

很殘酷，是不是？可是，面對這樣的現實，我們能怎么辦？我們除了盡量珍惜陪伴在爸媽身邊的時間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

幸運的是，爸爸身體里的那個腫瘤是良性的，我和媽媽才算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可是，爸爸生病這件事讓我徹底地知道，他正在變成一個老人，一個需要被關心、被呵護的老人。

仔細想想，我真的挺慚愧。我一直在尋找最愛我的男子，可是最愛我的男子，其實我早就認識了，而且已經認識了他的一生，但我連他的生日都記不住。我問他身體好不好，他一直都說“挺好的”；我想請他吃飯，他每次都選擇街邊的小面館；我想給他買一件禮物，他永遠都是那句“我什么都不缺”……爸爸從來沒有跟我說過“我愛你”，就像我從來沒有跟他說過“謝謝你”，但是他給了我一百分的愛，我卻不確定，我給他的愛是否及他給我的1%。

更殘酷的是，他正一點點地從我的生命中隱退，因為在我的心里，他不再那么重要，因為我慢慢地能用自己的肩膀扛起天空。

我慢慢地意識到，心疼爸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理解更難。對于爸爸，我想，也許不是他需要得到理解，而是我需要得到原諒。至于我想對他說的話，想了很久終于想好，千言萬語變成兩個字：幸會。

編·手記

爸爸曾對我說過很多話，比如，“小時候，我沒有好好學習，人生只能走到這里，你不要像我一樣”，比如，“我知道你向往外面的世界，你去吧，我會好好守護你媽媽的”……有的我聽過即忘，有的卻在我經歷了世事后，被我刻進了骨血里。我想，每個人都有一本“爸爸語錄”吧，有的厚重，有的薄而輕，卻都是以愛為名，以情為契，我們終其一生，都不愿逃離。（By芳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