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魚翻身
文/伍會娟

謝帆本以為自己當上七連指導員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瑳]想到,命令一宣布,竟然是三連的連長。雖然一營的三連和二營的七連專業(yè)相同,官兵人數(shù)也差不多,謝帆干的都是主官的活,但對宣傳干事出身的謝帆來說,差別大了去了。
兩個月前,謝帆拿著教育提綱去政委辦公室呈批的空當兒,提出想到基層鍛煉鍛煉。聽說七連指導員馬上要調(diào)整到保衛(wèi)股長的位置上,當然這個聽說他沒說出口。政委沒說同意也沒說不行,就舉著材料點著頭,顧左右而言他說:“嗯,材料寫得不錯,不用改,我這里通過了。”這話聽在謝帆耳朵里,就是一針強心劑。在機關(guān)待慣了,謝帆已經(jīng)學會了從領(lǐng)導的言談舉止中琢磨門道了。再說了,自己的實力在那兒明擺著的,別的不說,全團大大小小的材料,不說百分之百出自謝帆之手,那也有百分之八十。這一點,政治處的同事,乃至團長政委都是認可的。
打起背包剛一走進三連的大門,謝帆就知道自己得掉層皮了。
早操3公里,作為連長,謝帆要站排頭,搭檔指導員收尾。營長說:“軍事訓練軍事主官打頭陣,這是咱一營的老傳統(tǒng)。”3公里還能勉勉強強跑下來,到下午的體能訓練時間,再來一個5公里時,謝帆就明顯體力不支了。跑到最后兩圈,連值班員,一排代理排長上士左東明一使眼色,帶著全連肆無忌憚地把他給超了,謝帆就不得不掉隊了。營長三步兩步趕上來,又說了:“三連長你這體能可有得練,那什么,我給你當計時員,每天免費給你測一次。”這話說得謝帆就不得勁了,雖然體能消耗大,可晚飯吃的卻一點也不香甜。
體能這事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大,是說這事直接影響連長在官兵心中的地位,甚至威望。說小,是說只要狠下心堅持鍛煉,提高成績對謝帆來說倒也不是過不去的火焰山,畢竟小伙子還年輕。擺在他面前的最大問題是,習慣了紙上談兵的他,真正帶起兵來倒顯得捉襟見肘了。
那天組織訓練,上士左東明省略了宣布訓練提要的步驟和流程,松松散散的,看著一點兒不成樣子,一直跟訓的謝帆實在看不下去了,就上去批評了兩句。本來嘛,一連之長罵兩句說兩句,很正常,別說左東明只是一個代理排長,就算是個干部,那也只有聽著的份兒。沒想到左東明不服氣,故意當著大家的面跳出來說:“請連長做個示范!大家鼓掌!”一句話就把謝帆推到了風口浪尖上。說實話,專業(yè)出身的謝帆懂理論,懂原理,但對操作卻是一知半解,示范的底氣丁點兒沒有。當他扭頭離開的時候,謝帆就知道,這個跟頭算是栽了,他要當好這個一連之長,還真沒那么容易。
想當初,在機關(guān)寫材料時,帶兵方法和注意事項寫得一套一套的,等到與戰(zhàn)士們摸爬滾打短兵相接時,謝帆才發(fā)現(xiàn)那些都是紙上談兵,百無一用。就連平時說的口頭禪,用在連長這個身份上也困難重重。下連前,指導員出身的宣傳股長傳道授業(yè)說:“作為主官,你得學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上連長后謝帆才發(fā)現(xiàn),這話沒錯,關(guān)鍵是睜哪只眼,閉哪只眼,什么時候睜,什么時候閉,這里面講究多了去了。在機關(guān)時,謝帆早就練出了眼里行事,懂得眉眼高低,領(lǐng)導怎么想的,他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可面對這些戰(zhàn)士時,謝帆又覺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就比如訓練場上那件事,謝帆后來琢磨著,當時就應該閉上眼睛,畢竟自己還沒有金剛鉆,瓷器活哪能隨便攬呢。
任職沒到兩個月,部隊就要拉出去外訓,駐訓地距離常駐地有400公里。裝載物資的時候,謝帆指揮大家這這這,那那那,順利裝車。上士左東明這回沒有跳出來指手畫腳,只是在一旁看了兩眼,發(fā)出兩聲冷笑。車隊在城區(qū)行駛倒沒看出有啥毛病,等一上高速,立馬就被團長給截下來。團長拿著對講機在車屁股后面大聲吼著:“9號車,停車停車!趕緊給老子停車!”車停到應急車道上,帶車干部謝帆跳下來不明所以。團長問他:“車廂左重右輕,你這輛東風車都飛起來了你不知道啊?啊?”等打開車廂一看,左半截裝的都是床板、班用桌椅,右半截都是個人物資。團長氣得直轉(zhuǎn)磨磨。
團長取下墨鏡,點畫著謝帆說:“三連長,我看你還不如回去當個宣傳干事,這樣你省心,老子也省心!”等大家小心翼翼地把車卸了再重裝后,大部隊都已經(jīng)趕到休息地等他們快一個小時了。
再次跳上副駕駛的位置上,灰頭土臉的謝帆終于明白了左東明那兩聲冷笑的真正含義了。
謝帆不怕出問題,因為出了問題就相當于給他指明了一條道,他就知道自己該怎么朝前走了。謝帆是一個知道反思的聰明人。他怕的是和戰(zhàn)士們不交心。謝帆在機關(guān)能夠察言觀色,到了基層,察言觀色好像就不怎么中用了。“如今的戰(zhàn)士,鬼精鬼精的,你給他們說什么他們都說好好好是是是,但心里還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呢。”作為搭檔,謝帆一來,指導員就告訴過他了,“這些戰(zhàn)士有話不當你說,有火不當你發(fā),有氣不同你惱,曲里拐彎的,絕對不是你想的那樣直來直往。”
謝帆知道一排長左東明從心眼里瞧不上自己這個連長,論年齡,他比自己長兩歲,娃兒都會打醬油了,論軍齡,也比自己長四年,論黨齡,呵呵,算是打個平手,兩人是同一年入的黨。這種倒掛不得不讓兩人之間構(gòu)成了大角度的仰視和俯視。聽指導員說,這個左東明是個遇弱則強遇強則弱的主兒,前任連長提干出身,倒是能鎮(zhèn)得住他。指導員的話聽起來很別扭,言外之意,你這個筆桿子鎮(zhèn)不住,起碼到現(xiàn)在還沒能鎮(zhèn)得住。
“其實他人不壞,別看是個老士官,多少還是有點一根筋。”謝帆在休息地給指導員講完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后,指導員遞給他一塊壓縮餅干說。
還沒到駐訓地,全團官兵誰都知道三連連長被團長罵了個狗血噴頭,但是只有三連的官兵了解其中的貓膩。大家,包括謝帆自己都藏著掖著同一個秘密,這就讓謝帆在戰(zhàn)士面前更抬不起頭了。謝帆有時候有點抱怨,不知道組織下的是哪步棋,為啥偏要把他這棵小胡蘿卜按到大白蘿卜的坑里。
駐訓之初還算順利,搭建帳篷,挖排水溝,整治營區(qū),謝帆沒怎么費勁,很快就妥妥的了,這讓謝帆很意外。團長幾次背著手來轉(zhuǎn)悠,想找茬兒都沒處下嘴。
正規(guī)化訓練剛正式展開不到半個月,作訓股就組織群眾性大比武。比武每年都要搞,謝帆已經(jīng)給團長寫了4年的比武動員講話稿。原來寫講話稿的時候,謝帆想的是怎么才能讓大家熱血沸騰,現(xiàn)在當了連長,謝帆想的也還是怎么才能讓大家熱血沸騰。不過,兩個熱血沸騰的含義不一樣,原來是只要大家熱血沸騰了,他的任務就完成了,現(xiàn)在不行,現(xiàn)在光是熱血沸騰還不夠,關(guān)鍵是得拿出像樣的成績來,這才是三連和三連長謀求立足之地的根本。
單項成績倒還好說,以左東明為代表,有幾個兵還是拿得出手。尤其是500米高寒山地障礙,一個四川籍練體育出身的下士入伍以來還沒遇到過對手。至于專業(yè)操作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左東明應該也沒問題。最讓謝帆揪心的是團體重裝5公里。駐訓地海拔超過3000米,適應性訓練期間,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高原反應,再加上山路難行,跑起來不像在塑膠跑道上那般自如。
任職3個多月了,謝帆的體能有了很大提高,但那是因為他底子太差。平時訓練中,謝帆早就觀察過了,三連的整體成績比較靠前,主要是拖后腿的人不多。所以,具體來說,讓謝帆揪心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如果這一炮再放個啞炮,他這個連長還真沒法干了。
比武如期舉行,上場前,謝帆偷偷地給自己立了軍令狀:只要跑不死,就往死里跑。起步就爬坡,謝帆瞄著左東明,跟得緊緊的。左東明后背好像長了眼睛,知道被連長盯住了似的,撒著歡地往前沖。謝帆的眼睛把左東明的腳盯得死死的,好像他跑步不是用腿,而是用眼似的,是左東明的腳牽著他的眼在跑。山坡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格桑花,很美很虛幻,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樣子,如果不是來訓練,謝帆會停下腳步,多看兩眼,但是,眼下不行。
很快,全連官兵拉開了戰(zhàn)線,星星點點的。下山坡陡,大家都有點矛盾,想剎車又怕落后,不剎車又怕“翻車”,滿頭大汗的謝帆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腿了,這時候,又換成了左東明的后背牽著他的眼在跑了。
左東明怎么就一下?lián)尩角懊嫒チ四兀恐x帆反應過來的時候,左東明已經(jīng)一個跟頭摔了下去,手掌先著地,然后是膝蓋,撲棱出一片灰塵,后背的步槍倒是沒事。謝帆跟過去,停下來,把手伸向了左東明。左東明顯然有些吃驚,他實在沒想到連長會跟得這么緊。搭起手,謝帆一用勁,左東明就站了起來。左東明一站起來,謝帆就覺得心口憋著的氣順暢了很多。
這還不算,在一體化指揮平臺操作比武中,謝帆還拿了個第二名,這個第二在全連戰(zhàn)士心中不亞于第一。其他連主官,包括團長也都說沒想到。其實,這個課目謝帆大學時就學過,學得還不錯。
頒獎時,政委把宣傳股定制的水晶獎杯遞給謝帆,然后拍了一把他的肩膀笑著說:“太油太滑的東西堆不起高墻。我就說嘛,咸魚也能翻個身,你小子可是沒讓我失望。”
謝帆也笑了笑,心里說:這才是我的萬里長征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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