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尼斯享受迷路

沈奇嵐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座自己的威尼斯，倘若他曾經在那里迷過路。

每次想起威尼斯，那種感覺就像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里寫的：“記憶的潮水繼續涌流，城市像海綿一般把它吸干而膨脹起來。”每一次，在回憶里膨脹而起的城市都不是同一個城市。

有時那是一個海浪聲陣陣的港口，無人的岡多拉小船在默默隨著海浪起伏；有時那是個玻璃琳瑯滿目的小店，亮晶晶的面具掛在了空中，嫵媚地眨著眼睛；有時是碼頭大聲聊天的老婦人，她們大口抽著煙，笑聲里滿溢著生命力，隔著河岸傳了過來；有時是橋下的咖啡店，紅色的沙發里有一只吸著煙斗的貓，戴著藍色的帽子，煙霧繚繞中轉過頭來嫣然一笑。

毫無疑問，每一本關于威尼斯的旅游指南上都標明了這座城市的名勝，用一二三四星給不同的餐廳和博物館做了排行榜。循著指南的人們只能找到書本上描繪的那個威尼斯，那是個“和書上說的一樣”的精致華麗的城市。

可是任何一座城市和旅行者發生真正的聯系，只有在旅行者將目光從指南轉移到城市本身的時候。拿著旅行指南去威尼斯游玩的人會發現手里拿的是一堆廢紙，這樣的指南既不能防止人們迷路，還妨礙著人們享受迷路。

在威尼斯散步，經常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這種時刻，根本不必慌張，繼續走下去，繼續看那開滿花朵的窗口，那映著五彩斑斕城市的河流。往前走，轉彎再轉彎，又是熟悉的街口。

威尼斯的公共交通全靠船只，復雜的地名和線路常常讓人頭暈。某一個傍晚，又一次在城市中心迷路，我就隨便跳上一艘公交船，看看它會帶我去哪里。船越開越遠，漸漸離開了城市，開向了靠海的港口。就在那里，我邂逅了壯麗的亞得里亞海的落日。

夕陽在帆船的另外一邊緩緩落下，溫柔無限地勾勒出船的金色輪廓。海洋一片金紅色，全船的人們都默默看著落日，海風迎面吹來，汽笛聲回響在海面上。

迷路之后無論抵達了什么目的地，都是驚喜。圣馬可廣場白天一片游客景象，人們興致勃勃地喂鴿子，在金碧輝煌的教堂前面拍照，非常投入地“到此一游”。這種時刻，這片廣場還沒有進入游客的生命，只不過是一道布景。

直到晚上，音樂響起，白天空無一人的咖啡座坐滿了人，喝一杯啤酒，聽一首爵士，空氣里是海風，是音樂，是愛情，這樣的時刻才會在人們的生命中留下印痕。夜晚的威尼斯，年輕人們坐在了碼頭，用腳踢著河水，唱歌喝酒，聊著屬于青春的故事。

整座威尼斯都在下沉，所有來到這里的人們卻一直那么high。越墮落越快樂嗎？

威尼斯的各種宮殿多得出奇，有些已經成為博物館，有些被廢棄。

港口邊的畫家們繼續陳列著自己的畫作，和游客們用不熟練的英語討價還價打算賣出一個好價錢。商人橋上的街頭攤販很統一的都還是黑人，兜售著冒牌的Gucci包和會跳舞的橡皮米老鼠玩具。沒有人知道廣場上究竟有多少只鴿子。

無數戀人依然坐著船去嘆息橋下特意接個吻，據說那樣可以讓愛情天長地久。傳說中的威尼斯吸引并滿足著人們的想象，現實中的威尼斯也不會辜負這份期望。可是，那依然是書本上的循規蹈矩的威尼斯。

屬于自己的威尼斯，只在迷路的時刻敞開大門。真正去到未知的街口，走近未知的小店，那一刻請不要看地圖，走下去，前面有未知的城市等待著自己。威尼斯到處潛伏著這樣的驚喜。

卡爾維諾寫：“別的地方是一個反面的鏡子。旅人看到他擁有的是那么少，而他從未擁有過而且永遠不會擁有的是那么多。”所以我們需要迷路，為了抵達屬于自己的目的地。

如果你還沒有在威尼斯迷路，那你還沒有抵達你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