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從來就有輕商的傳統”,這似乎已成公論。時至今日,這一“公論”似乎要重新思考,在我看來,古往今來,中國輕視的是商人,而從來不輕視商業。
說到輕視商人,倒真是罄竹難書的。早在管仲那時候——公元前7世紀,他給百姓分等級,是為“士農工商”,商排在最后,經商是末業。到了漢朝的劉邦,他最討厭商人,專門頒布詔書,嚴令商賈不能穿絲綢的衣服,不得乘坐華麗的車騎,還專門抬高針對他們的租稅,以表示困辱:“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賈人不得衣絲乘車,重租稅以困辱之?!彼€規定,商人不得從政,甚至連他們的子孫也不行,所謂“禁錮不得為吏”。當時朝廷沒有錢,就推出一個 “納粟拜爵”的制度,平民只要繳納一定數量的糧食就可以獲得爵位??煽鋸埖氖牵褪窃凇百u官”的時候,朝廷竟也規定,最有可能出錢的商人不在此列。
這種對商人極端蔑視的政策,在后來的歷朝歷代稍有緩解,但是從根本上卻沒有改變。
可是,為什么又說中國從來不輕視商業呢?
還是從兩千多年前的管仲說起。他主政齊國時,為了增加國家的收入,就把鹽業和鐵業收回國家專營。當時其他的諸侯國,征稅靠的都是農業稅,可是只有管仲看到了一個事實:工商業——煮鹽冶鐵——所能產生的利潤遠遠大于耕地種田。在農耕時期,這是最為重要的兩大支柱性產業,無一民眾可以須臾離開。更重要的是,這是唯一的工商合營產業,其原料得自天然,有壟斷經營的優勢,從業者一面自制商品,一面自行販售,商業資本與產業資本輾轉變化,繁殖累積,其財勢不可阻擋。
更要緊的是,國家直接控制工商業,老百姓并不覺得受到了損失。管仲就舉例說,大凡一個農戶,無論是從事耕作還是做女工,都需要針、刀、耒、耜、銚、鋸、錐、鑿等鐵制工具,只要在一根針上加價一錢,30根針就可收30錢,即等于一人應繳的人頭稅了,由此類推,則全國收入總數亦不下于人頭稅的征收總額。表面上,國家并沒征稅,實際是“無不服籍者。”
因為實行了鹽鐵專營,齊國迅速成為當時最強的諸侯國,齊桓公因此成為春秋五霸之首,管仲也留下了“千古一相”的名號。從那時起,中國的歷代統治者都把最能夠產生利潤的工商業收歸為國家經營。這種統治藝術冠絕全球。與歐洲列國相比,那里的治國者從來只知道從稅收中獲得收入。在中世紀,一些國家真的窮到沒有辦法了,連一根煙囪也要征稅,結果弄得天怒人怨,他們沒有想到,其實只要把煤炭專營起來,每一斤煤多加一點錢,遠遠比征煙囪稅更能增加收入。只有中國,想到了從國營工商業中直接取得利益。
接下來的問題是,為什么一方面知道“農不如工,工不如商”——這是司馬遷先生在《貨殖列傳》中的原話,可為什么另一方面又要拼了命地壓抑和蔑視商人呢?
道理在于:當國家直接進入到產業經濟之后,國家資本集團就與民營資本集團構成了競爭之勢,后者自然就應該遭到打壓。所以,輕視商人與重視工商,正是一體兩面的結果。
這種看似矛盾,實則一體的觀念會造成怎樣的景象呢?下面一段故事,在歷史上一再發生。
漢朝初建之時,國力極度羸弱,皇帝要出巡,居然配不齊四匹膚色一樣的駿馬,而一些列卿大夫和諸侯,窮窘得只好乘坐牛車。國貧民窮之際,朝廷一改管制政策,“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苯涍^70年的“文景之治”,出現前所未見的盛世,“民則人給家足,都鄙稟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國家儲備的錢財以億計,用以串錢的繩子都朽掉了。與此同時,商人階層也崛起為一個強大的勢力。司馬遷的《史記》記載了21位當時的富豪,個個都神采飛揚??墒堑搅司暗鄣膬鹤訚h武帝時期,再度實行管制政策,鹽鐵等重要產業重新收歸國有化,所有鹽商、鐵商、流通商、金融商幾乎全部一一破產。

讓人嘆息的是,這樣的景象在此后的2000年里一再地重演。只要沒有外患內亂,放縱民間,允許自由從商,30年可出現盛世,50年可成為最強盛的國家,可是接下來必然會重新出現國家主義,必然再度回到中央高度集權的邏輯之中,必然造成國營經濟空前繁榮的景象。
中國歷史上對“商”的態度是如此的矛盾,說到根子上,都是與民爭利惹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