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

張偉東

周家屯，像是被現代文明遺棄的一角爛抹布，孤零零地嵌在大山坳里，屯里百十口人，老守田園，勉強糊口。家境較為殷實的，就只有周四爺一家。周四爺有錢，仰仗的不是春種秋收，而是狩獵。周四爺是獵狐高手，靠扒狐貍皮換來的錢，供女兒周小妹考取了省某重點醫學院。給兒子周生娶上了媳婦。

蕙蘭嫁給周生沒多久就有喜了。蕙蘭婆婆逢人便說：“瞧俺兒媳婦那肚子，脹得渾圓，一準是個大胖小子！”

可誰也沒想到，數月后，周四爺家里出了樁駭人聽聞的事兒。蕙蘭突然臨盆，分娩出一個圓滾滾、紅通通的肉球來。活脫脫的一團怪物，嚇壞了公公和婆婆。周四爺吩咐兒子將肉球捧出去扔了。誰料周生拿手一碰，肉球便微微地搖晃起來，接著，肉球上開了一張嘴，哇哇地啼哭不止。蕙蘭流著眼淚，一把將肉球攬了過去，解開衣服，緊貼胸前，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舍不得扔。蕙蘭奶水充盈，被小嘴吮咂數日之后，肉球便漸漸膨脹起來，活潑起來，咯咯笑著，從炕頭骨碌到炕梢兒。

老兩口連驚帶嚇就病倒了，便請了跳大神的來家中施法。大神說是周四爺殺戮太多，狐仙發難，讓兒媳婦生下怪物。須早日將怪物埋掉，再請來保家仙，方能病好。周四爺慫恿兒子趁蕙蘭睡熟的時候，將肉球抱出去扔掉。可是，每當周生靠近那個肉球，蕙蘭便會突然睜開眼睛。蕙蘭與那個肉球好似骨肉相連，心有靈犀一般。

趁蕙蘭下地出門的工夫，婆婆端了盆滾熱的米湯進屋，見炕上的肉球醒了，正張著嗷嗷待哺的小嘴，老太太拿飯勺子舀了熱米湯，就往小嘴里澆灌。左一勺，右一勺，把個肉球燙得哇哇慘叫，滿炕翻滾。最后從炕上滾到地下，縮在墻角，如泄氣的皮球一樣軟下去。周四爺戰戰兢兢進來，拿布袋斂了，一口氣背進山去，在一棵老松下埋了。蕙蘭回來后，發現自己的寶貝疙瘩沒了，心如刀割，半夜里尋進山去，就在那棵老松下吊死了。

周小妹回家奔喪，進門向母親問起事端原由。老太太說，“你嫂子生下個怪物，還養著它，護著它。是娘弄死了它，讓你爹扛進山里，在老松下埋了，你嫂子想不開，就在老松下吊死了！”

周小妹執意讓哥哥陪她進山看看怪物的模樣。夜幕下，周生拿鐵鍬把那個肉球小心翼翼挖出來，放在一塊白布上。慘淡的月光下，周小妹驚得倒吸一口寒氣，“哥呀，俺嫂子這是‘帶胞生啊！”周生怔怔地問，“啥是‘帶胞生？”周小妹說，“中國古代的姜嫄生后稷時就是‘帶胞生，古人迷信，不懂科學，誤為妖孽，不敢哺養，便將后稷拋棄……”

周生兩眼發直，疑問，“難道，你嫂子生下的不是怪物？”周小妹凄愴地說：“糊涂的哥呀，哪能是怪物，這分明是罕見的‘帶胞生，只要去醫院里做個簡單的手術，就能得到一個健健康康的寶寶。是咱愚昧的爹和娘，親手殺死了他們的孫子啊！”

周生聽罷，泫然流涕，哀慟之聲，驚起松枝上一只雌山雀，護著一只雛鳥，撲棱棱旋上高空，朝谷外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