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寄鄉愁？

顧甯

我并不是個對自然特別敏感的人，但是前不久看到的星空，卻令我深感震撼并回味至今。那兒離城市的喧囂和燈火并不算太遠，滿天的星辰呈現在眼前的那一瞬間，一種近乎幼稚的念頭盤旋于腦海：原來還有這么大顆的帶著點奇幻之感的星星！原來浩瀚宇宙真的可能像科幻小說《三體》中所描繪的那樣“擁擠”！原來小時候經常仰望的燦爛星河依然還在，而同樣的星光會帶給我同樣敬畏和謙卑的情懷！

就跟明媚的陽光和碧綠的草地總能勾起我童年的遙遠回憶一樣，夜間飛舞的螢火蟲和頭頂的星空也會喚醒我對鄉村歲月的留戀。有朋友經常嘲笑我：“這么早就開始回憶了。”是的，我至今仍是個有些土氣的人，我經常回望從前，回望當年村頭的老樟樹，回望那口不知哺育了幾代人的古井，回望在鄉野之間赤腳奔跑留下的小小足印……這樣的心情，就叫做鄉愁。

其實，鄉愁不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還鄉或回家沖動，更是一種時間意義上的精神溯源；是過濾了所有粗糲雜質只剩下單純澄澈的美學想象；是在漸行漸遠以后無論如何也忘不掉的初心。當鄉愁涌動，內心總是盈滿“牛犢般的溫柔”，它如星辰般時時提醒并守護著我們。

有一天我漫不經心地在網上看一部很多青少年也追看的電視劇，忽然聽到劇中配樂響起：“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頓時覺得自己被卷入了一個時光的旋渦，就像法國大作家普魯斯特在聞到瑪德琳蛋糕的味道后，開始進入冗長的“追憶似水年華”的節奏。

想想，我們這幾代人，童年喚起的感覺大概都是相似的吧：知了，秋千，萬花筒，還有一位老教師；陽光，沙灘，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童年是一個很萌很萌的夢。童年是我們心頭最溫柔的部分。童年的一頭連著無知無覺，另一頭連著后知后覺，它是懵懂的純真年代，是帶著朝露的日子。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這么一個精神故鄉，它讓我們魂牽夢縈。尤其是在故鄉不斷淪陷、自然變得疏遠、童年越來越短的當下，我們要記住鄉愁，記住那些帶著朝露的日子。比如，我喜歡人間四月天里，山澗旁那束不知名的野花；我喜歡夏日里炊煙裊裊暮色四合時，媽媽們叫孩子回家吃飯的呼喊；我喜歡秋天收割中的田野，就像梵高的一幅油畫；我喜歡冬天的漫天飛雪，還有籬笆邊那一串孤獨的腳印。我也喜歡媽媽在某個雨雪之夕，邊縫補衣服邊輕輕哼唱越劇帶來的靜謐安詳；我喜歡半夜乘火車從遠方歸來的父親，往我們幾個剛剛睡醒的孩子嘴里塞幾瓣橘子的甜蜜；我喜歡在沒有汽油味沒有喇叭聲的路上奔跑；我喜歡沒有作業沒有考試、沒有被父母“快快快”的催促聲驚破的晨夢……還有那么多東西塑造了我人生中最初的審美：滿山的烏桕樹葉子紅得妖嬈放肆，竟似燃燒了一般；山風吹動松濤發出的呼嘯，像千軍萬馬馳騁而過，把正在撿拾松果的我和小伙伴驚得目瞪口呆；更有那正午陽光照射下寂靜的麥地，總帶給我一種特別的美感，仿佛能感覺到“麥子正朝著它們最后的成熟和綻放努力”……

回不去的才是童年，離開了的才是故鄉。正因為回不去、離開了，它們身上才附麗著所有溫暖的故事，投射著全部美好的意愿。那些沉積在心靈深處的美善，是我們最寶貴的人文儲存。有位參與拍攝大型電視紀錄片《記住鄉愁》的作家說過：人倘若沒有了“故鄉”這個概念，一切病相就要來了。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會產生漂泊感，進而帶來無根感，并因此焦慮。當陷身于水泥森林，陷身于火柴盒的生活、懸空的生活、折疊的生活、沸騰的生活、虛擬的生活，同時也是沒有將靈性的根須深入土壤的生活，我們應該有那回眸的時刻和翹望的姿勢，把感官的觸角伸向更廣大的天空和大地。

童年也好，故鄉也罷，我們全部的美妙體驗，幾乎都來自于自然的饋贈。童年在記憶里，故鄉在心里，我們何不把鄉愁托付給真實的星空和大地？現在，太多的孩子把時間消耗在網絡上，把情感投放在動漫上，把夢想寄托在VR上，切斷了自己與大自然的血脈聯系。一位名叫沃爾夫岡·韋爾施的德國美學家面對當下人們沉溺于“電子經驗”的現象，提出要尋求“非電子經驗的再確認”，通俗點的說法就是人終究要“接地氣”。他舉例說，美國硅谷那些埋頭在電腦上制作美輪美奐的“人工天堂”奇景的電子天才們，放下手頭的工作后就驅車前往海灘，去看那無與倫比的加利福尼亞的真實落日。

鄉愁不是農耕社會的遺留物，也不是憑空虛構的烏托邦，而是我們渴望尋根、親近自然、賡續傳統的精神需求。我們要讓自己的內心永遠保留著一塊凈土，聽得到故鄉的呼喚，能獲得自然的撫慰，還將領受更遼遠的傳統的潤澤和滋養。守望鄉愁，我們才能擁有安穩妥帖的家園感。

何處寄鄉愁？一千年前的蘇東坡回答：此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