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麗
一、20世紀云南詩歌發展的三次高潮
綜觀整個20世紀,云南現代詩的發展經歷了三次高潮。
第一次高潮,是在西南聯大時期。西南聯大聚集了當時國內一些頂尖的詩人如聞一多、馮至等,同時還聚集了當時英美新批評學派的重要人物燕卜蓀、國內英美詩歌翻譯和批評的頂尖人物王佐良等人。他們以師生為紐帶,在課堂上傳授和交流詩歌,又在課下,以文學沙龍的形式熱情地展開創作和批評活動,形成了中國現代詩壇令人矚目的西南聯大詩人群現象,他們的創作也在中國現代詩歌發展史上熠熠生輝。但就云南而言,它沒有形成“云南敘事”主體,對云南生活的表現,只是零星、小部分涉及。但它給云南詩歌創立了一個很高的平臺,也為云南詩歌的發展培養了最早的創作群體。比如,在昆明以馬子華為首的本土籍文學創作開始聚集,并在40年代即突破地區限制,在全國的刊物平臺上嶄露頭角。
第二次高潮,是在50年代。50年代初,隨著規模浩大的解放大西南的軍事行動,云南各地紛紛獲得解放,從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一步踏入社會主義社會。為配合軍事行動,傳播先進文化知識,一些優秀的文藝工作者隨之來到云南,充滿激情地在云南這塊廣袤而豐富的土地上進行文學以及詩歌的開疆拓土,形成了以馮牧、公劉為主體的云南軍旅邊塞詩歌創作群。這一波的詩歌浪潮的特點是:其一,仍然是以外來者為主體,云南本土的創作水平低于外來主體。其二,五六十年代的云南軍旅邊塞詩歌創作進入了當時的主流詩壇,達到了時代詩歌主流的最高水平。且將云南獨特的少數民族風情、文化、藝術帶入到了主流文化。像《五朵金花》《阿詩瑪》,經過少數民族的詩歌改編,成為集詩歌、音樂、電影于一身的綜合藝術,在全國的舞臺上大放異彩,時至今日,仍有它旺盛的生命力。應該說,全國人民熱情地認識云南,接受云南,這些詩人和文學家功不可沒。其三,這批作家以“解放”的思維,用五六十年代的主流社會主義文化的思想意識去認識和判斷獨特豐富的少數民族文化,構成了對少數民族原型文化的遮蔽或者篡改。所以,這一波作家和詩人,在表現云南時,仍然沒有讓云南“獨立”屹立在全國詩壇。
第三次高潮是80年代,也即新時期以來。云南的詩歌創作在平穩發展中獲得重大突破,完成當代云南詩歌由外來者為主體的寫作(四五十年代詩歌)向本土寫作的轉變,尤其是從20世紀90年代,在于堅、雷平陽、海男、李森、樊忠慰的積極開拓下,云南的詩歌,挖掘其自身深厚豐富的大地文化內蘊,同時高度敏察時代主流現實生活,形成地方性與全國主流的現代性文化交融匯通的創作風格,使云南的詩歌側身全國主流詩壇,并真正做到了“依托地方,引領潮流”的巨大影響力。同時,在新時期以來,主要由本土籍,或者不斷地安居于云南,成為本土籍的三代詩人的薪火相傳中,形成云南詩歌當下以三代詩人共同給力,各地詩人群互相呼應的發展局面。
二、新時期以來云南詩歌的代際更續和地區性分布
第一代:“生活抒情詩”創作潮流。指80年代初期,以三四十年代出生詩人為主體“歸來者之詩”的創作潮流。主要代表詩人有曉雪、周良沛、饒階巴桑、張長、張永權、米思及、淡墨、楊伊達等人,其中以曉雪、周良沛、饒階巴桑的成就最高。新時期以來,曉雪出版的詩集有《祖國的春天》《蒼山洱海》《采花集》《曉雪詩選》等,周良沛出版有《挑燈集》《雪兆集》《飲馬集》《雨窗集》等。饒階巴桑的詩集有《石燭》《對生葉之戀》《愛的花瓣》等。李騫在《新時期云南詩歌概論》一文中,將這一批詩人稱為“歸來的歌”a。這些詩人在四五十年代,通過對前輩詩人的學習和揣摩,走上了詩歌創作的道路,“文革”中飽受凌辱,被迫擱筆,作品不能出版,創作轉入個體封閉的地下狀態。撥亂反正以后,迎來生命“遲到的春天”,紛紛起掘舊作,開拓新章。歸來之意,即在于此。這些詩人往往習熟古典,并受三四十年代中國現代抒情詩的影響,詩歌體現出“生活的抒情”的整體特征,語言清新質樸,感情細膩豐富,詩歌情韻悠遠。這批詩人又經歷了50年代至80年代的社會大動蕩,人生諸般坎坷不平,卻又高揚著革命樂觀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的積極情懷,在詩歌里體現為悲苦的情感、落寞的思緒向著生命的珍視、淡然、開朗高昂情緒的轉變。
在個性上,三個詩人又有差異。曉雪的詩歌偏向清麗質樸,思緒如珠璣般散落,人生的諸般情懷往往融化在山水自然中。作為一名云南本地的少數民族詩人,曉雪也大量地挖掘云南少數民族尤其是白族人民歷史、傳說、歌謠的文化寶藏,書寫了大量的極富民族風情的少數民族人民生活之歌。表現大理白族人民歷史和文化的長詩《大黑天神》是其著名的詩篇代表作。周良沛因為人生經歷更為輾轉復雜,生活的視野和閱歷也都更為開闊,其詩歌也就偏向深沉、含蘊,詩歌在飽滿的情感滋潤的基礎上鋪寫生活現實的繁華喧鬧,往往充溢大量的寫實性的場景、細節和人物,詩歌體現出開闊的生活表現面。同時,詩歌又在火熱的生活場景與濃情蜜意的渲染中,呈現出一種啟發性的哲思的情調,開啟了詩歌往生活、生命的深沉處凝練的韻致,使得他的詩歌在同時期的云南詩人中更顯得內蘊的豐富和厚實,在歸來者之詩里,更耐人尋味。饒階巴桑是一名藏族軍人、詩人,“軍人氣質藏人魂”b,他的詩歌充分地表達激情豪邁的軍人風度與豪爽大氣的藏人性情的交融,呈現出大氣磅礴的浪漫主義特征。90年代以來詩風有變,如長詩《瓔珞賦》,既是童話,又是民族史詩,更是想象力的雄奇,具有濃烈的象征主義色彩。
歸來者之詩,在80年代中期以后數量銳減,90年代以后就少有新作了。
第二代:“地域個性與先鋒詩歌”創作潮流。指80年代中后期以來,以五六十年代出生為主體的,具有民族地域個性特征或者時代詩壇先鋒氣質的詩歌創作。代表詩人有于堅、樊忠慰、海男、雷平陽、李森、李騫、鄒昆凌、哥布、魯若迪基、馬麗芳、費嘉、韓旭、唐果、艾傈木諾、成忠義、陳衍強、王紅彬、阮殿文等,基本上由云南本省籍作家構成。他們的詩歌,大體上呈現出四個方面的向度,并且,在不同的寫作向度中,包含著云南詩歌自80年代中期以來逐漸形成的、比較固定的地域性群體分布。
其一,少數民族詩歌創作和小涼山詩人群。為少數民族自然、文化、民俗生活的表現,從中體現少數民族文明與主流現代文明的沖撞掙扎。詩人在生活與情感的深情詠嘆中,往往有意識無意識地呈現出民族個性的堅持與民族文化未來發展的憂思。代表性的詩人有彝族、藏族、哈尼族、普米族、白族等等。其中,哈尼族詩人哥布的創作引人注目。另一位具有突出成就的少數民族詩人是魯若迪基,并以他為中心形成了一個穩定的邊地少數民族詩人群:小涼山詩人群。從80年代以來,以魯若迪基、任尚榮、李永天、李黑等為代表,以云南滇西寧蒗小涼山地區的地域風光、文化民俗和人民生活為背景進行詩歌創作。他們互相砥礪,堅持不懈,結出了豐碩的成果。有13人出版了自己的詩集,并出版了3輯合集,收錄小涼山地區5個民族87位詩人的詩歌,集中反映了這一以彝族為主,輻射納西族、普米族、傈僳族、壯族、白族等少數民族的詩歌群。
其二,邊地苦難書寫以及昭通詩人群。為地方人民現實生活的深沉思考和表現。詩人積極介入生活現場,突出表現邊地人民生活的苦難,直擊情感與靈魂之銳痛,遙指時代社會之黑暗與現代文明之頹敗腐朽,往往體現出深沉的大地意識和蒼茫的生命情懷。詩體形式上傾向于敘事,體現出靈魂反省與批判現實主義高度凌厲洞察的詩歌風格。這種風格在昭通地區詩人群身上體現得最為突出。昭通地區詩歌的作家,居于前輩的有李騫、潘靈、雷平陽、大副、陳衍強、成忠義、夏吟、樊忠慰、楊昭等,他們在90年代初即引起全國主流詩壇的注意。年輕一輩的詩人以“70后”“80后”為主體,以王單單、尹馬、影白、芒原、楊碧薇為代表,他們大都有比較豐富的詩歌創作,在全國詩歌主流刊物上刊出自己的詩歌。王單單、尹馬已出版個人的詩集。就詩歌而言,昭通地區詩人群的創作占據著云南詩歌創作的重要地位,并在三十年的發展歷史中,形成了前輩詩人拉幫提攜,兩代詩人薪火傳遞的良性生態。可以預見,昭通文學的強勁優勢還會繼續發揚,未來云南文學的地州重心,還是昭通。
其三,城市生活書寫以及昆明詩人群。為城市生活多元復雜的現實呈現,以及城市生活情調的慢聲低吟。詩人往往在一個城市長久生活,熟悉城市的每一寸肌膚,享受著城市帶給其居民的一切安詳愜樂,字里行間的詩意中流露出一種文化的自信與才情的悅然。同時,穿梭在日益瘋狂的城市拆建和眼花繚亂的商品賣場,城市的詩人們也由衷地感到身心的疲憊和靈魂的破碎飄零,從而為城市的變形譜寫一首首或驚心動魄或心慌意亂的哀歌。20世紀80年代,于堅、韓旭、費嘉、姚霏、鄒昆凌、張稼文、倪濤等年輕人,組建了云南大學銀杏文學社,以文學社學習沙龍的形式展開詩歌創作,并以文藝的敏感和銳氣實現與80年代全國主流的先鋒文學潮流、藝術潮流的交流接應,營造了以昆明的城市文化生活為背景的、具有先鋒特質的城市詩歌創作。他們中以于堅的詩歌創作成就最為突出,其他如姚菲、鄒昆凌、張稼文、倪濤等人,都有詩歌專集或文集問世。經過二三十年,于堅又創立了后西南聯大詩人群,并與昆明地區這一老牌的詩人群呼應、合流,在昆明各文化中心開展詩歌朗誦和交流活動。他們是昆明這座城市基礎性的、民間態的人文活動的表征。
其四,海男、李森以及“漂移”詩人群。依托滇中立體豐富的自然生態和民族文化生態,聚合高校的詩學追求,體現出極高的個性特征與才情修養。人員上以海男、李森為代表,以及以李森為首的云南大學“漂移”詩人群,包括一行、付二、紀梅、張翔武、朱彩梅、王新、方婷等人。他們之間的聯系主要是師生的互相砥礪和創作,并以李森所主持的“中華文藝復興論壇”為平臺,與國內外的詩人、評論家、文學家展開交流互動。
第三代:新世紀云南詩歌創作觀察。新世紀以來的云南詩歌創作,以:“80后”:為主體,“70后”和“90后”聚集其中。已經逐漸浮出水面的詩人有王單單、麥田、影白、芒原、尹馬、張劍鋒、一行、李向榮、馮娜等人。其中,王單單的詩歌已經初露鋒芒,而昭通地區青年詩人的底蘊和沖擊力在各地州的詩人群中最為強勁。
王單單雖然是“80后”,但他的詩歌創作值得高度關注。《山岡詩稿》,是關于生命之疼痛與希望的哀歌,關于活著之苦難與掙扎的哀歌,關于匍匐于大地的生存之樸素與辛酸的哀歌。作為一個年輕的、生氣勃勃的詩人,王單單的獨特氣質是目光和心靈具有的蒼老的底蘊,詩筆毫不猶豫地直探生命體靈魂的褶皺,深悟生活在存在意義上的灰暗、苦澀和蒼涼情韻。詩在相當程度上,是“為了忘卻的紀念”,文字,作為生命的墓志銘,生命另一種獲得傳承性和永恒性的媒介來對抗生命的沉默、消逝與遮蔽。由此,大地生命每一個沉默的血肉之軀的負載,經由詩歌的曠野,獲得袒露和呼號的權利。詩的寫作,本質上,是對現實去偽存真的寫作。詩人平靜乃至冷靜地直面現實的底下,一顆大地詩心宏闊深沉的旋律,始終浸潤著那些或卑賤或寒簡的生存,回蕩不息。事實上,王單單實踐了真正的透徹人心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精神。他一方面昭示了21世紀以來詩歌的風格轉變,體現了詩風從才情和個性的張揚向現實的介入和社會責任擔當的轉變,同時,它體現了詩人對現實生活苦難的積極介入,呈現了詩歌為大地喊魂、為蒼生請命的擔當精神。
三、新時期以來有重大影響的詩人及其詩作
新時期以來,尤其是90年代以來,云南本省籍幾個詩人,或以橫空出世般的藝術創造力,在全國詩壇產生巨大影響并引領時代詩歌的潮流發展,使得云南這塊土地,成為全國詩歌的一個關注中心和發展重鎮。而且,這幾個詩人各具獨立個性,各有其詩學的風格和思想主張,他們拓荒性地開創了一個屬于自己的詩歌內在體系,相互之間無從屬關聯。這就給云南的詩歌鋪墊了一個個性卓然而又豐富多元的基礎,為將來更為廣闊繁榮的發展開辟了道路。
于堅 著有詩集《零檔案》《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等,是80年代先鋒詩壇“口語詩”的代表人物,也是把口語詩開拓得最深,走得最長久的一名詩人。他的詩歌,已經是新時期詩歌史不可忽略的存在。從《送朱小羊赴新疆》《鄰居》《四月之城》《作品33號》《羅家生》《尚義街六號》等具有革新特質的詩歌開始,于堅以直陳其事的敘事思維,不加修飾地把當代日常生活的瑣碎和蕪雜凸顯出來。詩歌呈現出利落的動作感、鮮明的視像感,以及形象的系列感、行為的連續感。生活——在現實中的凌亂、平面化、重疊交叉與重復、無盡瑣碎延伸的性質,以及有關一切庸俗無聊、碌碌無為而又喧鬧紛擾的精神氣質,一份消解了英雄、意義、深情流露和理想追求的現代生活的悲劇通過詩歌傳達得淋漓盡致。《零檔案》所昭示的現代人生活的平庸、普遍、無價值的特征,暴露出現代生活的悲劇:它不再是個人與世界的尖銳對抗,或者道德之善與惡的爭鋒,而是體現為個人與公共體之間的荒誕性處境、活著與生存的虛無的矛盾,生活的疲憊匆促感與無意義存在的矛盾。
口語詩事實上關聯兩個具有思想深度和劃時代性變革意義的詩學主張,即“拒絕隱喻”和“口語化寫作”。“拒絕隱喻”即為“事象的直接呈現”,詩歌打破尖塔式的主觀性認知和情感對現象世界的意象凝聚,而使一切表現回到了自然主義記寫生活的起點。生活體現為零碎生動的體姿、表情、動作,詩歌呈現出生活動態化的、臉譜般的持續滾動播出。“口語化寫作”即是放棄已然僵化的傳統修飾和表現方式,回到生活的現場去尋找和提煉語言。顯然,這是一個去遮蔽的,還原鮮活生動的語言現場的行為。它和事象的直接呈現互為砥礪,完成了漢語詩歌寫作劃時代的變革。這是中國現代漢語詩創作真正與古典脫離,走上一條具有獨立品性特征的道路標志。
雷平陽 著有詩集《云南記》《基諾山》《雨林之書》《懸崖上的沉默》等等,是云南詩壇目前創作力和影響力最強大的詩人,在全國詩壇排在前位。他的詩歌,揭露了當代人生存的荒謬無奈,在反思文明、人性的深度黑暗中,呈現出個體不斷地反思自省、艱難求索的精神旅程,一定程度上體現出大地之人與黑暗和虛無奮斗,頑石般獨立天地的思想者氣質。在整個20世紀以來的中國現代文學領域,具有真正“生命與思想的孤獨者”特征的文學家,屈指可數。
雷平陽最突出的特征,就是透徹生活的現象,揭示它的本質,尤其是否定面、黑暗面、反面的本質。一系列以村莊為題的詩歌,完全顛覆了我們習見的鄉土田園、寧靜美善的村莊形象,他毫不留情地否定與消解美好家園的工作,最終將家園頑強地搬到幽冥地界。幽暗神秘、詭異妖魅的氣韻流蕩于人間煙火的屋宇低檐,出沒其中的,是寒冽的空氣,陰晦、憔悴、瘋狂如同影子的人。揭示了詩人面對故鄉時,一個無家可歸者生存的悲愴和靈魂的孤獨。而他的厚硬氣質、赤身面對荒蕪黑暗的精神充分顯示了一個詩人對當下時代生活的批判和揭露,也體現了中華傳統現實主義詩歌對社會責任的擔當。同時,雷平陽又具備頑強的精神追蹤的意志。即使行進到一個廣大的深淵,他也忍受巨大的悲愴與孤獨,毅然狠下心把自己掉下去。這是一個不顧命的膽大妄為者,一個不斷地在精神之路的盡頭與來路相逢,撞見虛無空茫,從而生長為一個“不溶”的思想獨立者。他的詩歌。呈現出整個當代社會與文學表現之間“現實性與現代性”美學精神的雙重關聯。
海男 出版過詩集《風琴與女人》《虛構的玫瑰》《唇色》《告戀人書》等。海男是一個特別富有持續的豐沛的激情的詩人,突出體現為主體自我從現實社會了無生機的病態生活向激情浩蕩的虛構理想不懈追求,勇敢邁進的意志和激情。體現出詩人主體擺脫桎梏,回到生命的出發處,進而解放生命,在自由和奔放中燃燒烈愛的心靈探尋歷程。也就是人的生存凝聚、轉換為詩的詩本質的呈現,并包含女性主義、蜂鳴體詩語表達在當代詩壇的獨立品性。
新世界的道路和圖景不是現成的,而是有賴主體之“我”的反思和積極探尋,主體認識自我才能尋找出路,主體成為核心焦點。海男八九十年代的詩歌,意緒飄忽閃爍,表意模糊,夢囈的,碎片化、絮狀飄零的詩篇是其基本形態,其間具有一致性的,就是詩歌對主體之“我”的憂傷情緒和熾烈的情欲幾十年持續不斷的表達。在2010年、2011年以瀾滄江峽谷為地域,以黑麋鹿為抒情核心意象的詩歌中,愛欲對應了一個虛化的戀人形象,或者轉變成為“死人”。在長詩《中國遠征軍第一次出緬記》中,石刻雕像的孫立人將軍連同他輝煌的英雄事跡是詩人熾熱抒情的對象。而在《古滇國書》中,詩人幻化為一妖狐,愛欲的對象是古滇國之王。死者恰為詩人拋棄現世、創造新世的精神歷程中新世界的人物標志。詩人奔赴向死者和虛者,表明了詩人已經完成從現世到新世的跨度。
如果說峽谷之歌的核心是生命應召新世界的旅程的甜蜜,那么,古滇國之歌則是生命沉酣于新世界的狂放和迷亂。詩歌加入了青銅隱喻的男性的力量,在畫面上鋪展褐色、金色、綠色的濃墨重彩,殺戮與血腥、背叛與別離、雄性與雌性的刀光劍影,詩的節奏里突發凄厲之聲,黑夜的蒼涼之聲,黎明時的不安之聲。在情感上更加大起大落,體現出從柔軟到剛烈,純潔到狐媚,安詳到驚懼的種種層次和過渡。如“青銅器的一生有多長”一詩,連續以十六問的拍擊來呈現飽蘊的情感傾瀉而下的體量,而以回答的美麗、豐盈、婉轉呈現出情感在舌尖團轉的旋律,意象單獨而極具靈感迸發時的飛揚靈動,體現了心靈在高度的興奮舒展狀態下的言語迸濺,內在豐盈流轉而滔滔直下的音樂節奏顯示出詩語與詩人生命體內在的節奏共同的律動。它的主題其實是“自由”。在《我將以什么樣的名義去愛上你》和《公元2013年初始,燕子就要迎空飛來》這兩首詩中,思緒在浩蕩的激情中如珠璣點點閃爍,意象華美飄忽,漫天飛揚。它們的主題應該是:愛。
李森 出版有《屋宇》《李森詩選》等。詩歌有著言象意的完整系統,精致典麗的語言、鮮靈密集的意象、情韻生動的意境,構成一個唯美象征的春天山野。在這個系統中,意象的營造和關聯是李森詩歌獨特個性和創造力的關鍵一環。傳統隱喻的重新激活,實現了文化保守主義思想精神上的繼承中創新的價值。《詩經》的詠嘆語調以及物象世界其意自現的意蘊表達,都在傳承古典深厚綿長的詩歌品質中植入當代生活和情感。李森的詩歌創作,真正打通了古典和當代之間的精神氣脈,將現代漢語詩歌的傳統從與西方的血液關聯中,拉回到自身深厚文化發展的背景。
李森創造了物象“互為依存,其義自見”的獨立自足世界。物象在由象生意的道路上突出相互呼應的特征而使意象聚合,意境自在內圓。李森的詩歌深得中國傳統參差映照、顧盼多姿的神韻表現功夫。詩中,物象的意態指向往往是雙重凸顯并且感通延展的,春水的流動與新柳潮濕的云團之間,既有水與柳樹的物的本質不同,又有水的流動與水汽潮濕氤氳的感通帶來的呼應,聲情并茂、音畫兼備、軟硬兼施、平中有立、濁中醞清等,是李森詩歌建立物象自身層次性分割并關聯的典型方式。如此,物自身勃勃生氣,而物象之間,氤氳流轉中生命蓬勃的欲氣在浮動、生命激蕩的浪花在閃跳,生命痙動的意緒與聲音在彌漫多方,這樣,李森通過他的詩歌實踐,打開了當代漢語詩歌封閉蒼白的內在,而傾注以世界周遭各層次的聲音和畫面,當代漢語詩歌由此獲得鮮靈生動的氣息和滋潤飽滿的生機。
樊忠慰 著有詩集《綠太陽》《精神病日記》《家園》《雛鳥》等,其詩歌植根于云南高原大地和自身生命的敏銳,想象奇詭,用語精警,一首質地自然、淳樸的詩歌,往往鑲嵌石破天驚般的句子,以其硬朗詭譎的特質,如刀鋒般嗖嗖劃過讀者的面龐。
樊忠慰又是一個精神高度緊張激烈的詩人,精神自身原發性的病態、沖突和分裂,將詩人宿命般地導向一個普通人望而生畏的世界:在清醒與癲狂的交界地帶、在顛覆與涌現星亂錯雜的時刻,一個原初的、孕育生也孕育死、孕育嚎叫也孕育沉默、孕育黑暗也孕育輝煌的獨異世界,行走著一個如泥土般質樸、如山花般純真、如巖石般頑強剛硬的詩人。現實界面的人生感受往往和那個獨異世界的身體行為殘酷糾纏,而人生與精神的苦悶痛苦又給諸般風景添上風雨聲,添上尖利與血色。這就是樊忠慰的詩歌那個高度熔煉瑰麗的、美得兇狠殘酷、溫柔中潛伏無數窒息的世界,這是真正以生命的鮮血喂飼的詩歌,呈現生命內在能量高度沖撞爆炸、燃燒熔融狀態的詩歌。這樣的詩人,在相當程度上,是被上天選中為藝術獻祭的詩人,在西方現代詩壇,此類詩歌往往也與詩人吸毒、精神病態或者情感病態有關,形成現代詩歌一方最具殘酷暴力之美的國度,踏入其境的生命,不可避免地朝向絕望和毀滅,唯以其間綻放的血色花朵妖媚永生。在中國,樊忠慰這天生的病態的精神生命,營構了當代詩壇對特殊精神意志的呈現,敞開了人的精神非常態最觸目驚心的奇幻世界。
哥布 已出版詩集《母語》《遺址》《少年情詩》等,《神圣的村莊》是其用漢語和哈尼語“雙語”創作的敘事長詩。詩人將哈尼族村莊的社會構成、生活歷史、文化風貌以及現狀憂思都傾注于筆端,在現實的理性審視和深刻的危機感中,在神圣家園的熱切回味和理想鄉土的深情向往中熔鑄詩人蒼茫的民族文化心緒。在其詩歌中,最難能可貴的,就是哥布欲從詩體結構形式、語言形態以及民族生活細節與場景的傳達中,呈現當下少數民族生活、漢民族主流生活與本民族生活風俗,當下生活欲望需求與民族歷史、文化乃至宗教生活傳統所構造的一種特殊的雙層疊合的生活本質,從而極其自然,又極其現實地將民族文化生活的獨立品性植入當下詩歌。云南的文化和詩歌應該感念哥布的這份野心。這是云南的詩歌寫作真正具備地區少數民族地區特性的生活表現。
魯若迪基 是小涼山詩人群的領軍人物,出版有詩集《我曾屬于原始的蒼茫》《沒有比淚水更干凈的水》《魯若迪基抒情詩選》等。魯若迪基是一名故鄉最質樸、真誠的行吟歌手,他的詩歌細膩、質樸,溫柔而有一份甜蜜的深情,在對大地氣韻和一切有靈可愛之物的親近中,含孕濃郁而又空靈,本樸而又深遠的人情關懷。魯若迪基的詩歌,還呈現了一份接應于《詩經》的蒼茫底蘊,在對大地生靈的愛惜與敏感中,一絲絲滲透的疼痛,為大地生命本質、永恒、淵源的生命之哀痛,它日常,微茫,但撼人心魄。
結語
云南現代詩歌的創作經過了百年以來的發展,在由外來詩人所殿下的基礎上積極開拓,在新時期以來的詩歌中完成了本省籍詩人勇闖天下的局面,其掀起的詩歌浪潮和開辟的詩歌范式,為中國當代詩歌的發展探索貢獻了原發性、創造性的力量,使得云南新時期以來的詩歌,已經成為當代詩歌發展史不能忽略的版圖。而這個由于堅、海男、李森等有突破性創造力的詩人所構建的云南詩歌版圖,還在繼續夯實和豐富中,在由部分少數民族詩人哥布、魯若迪基和昭通地區年輕一輩詩人王單單的詩歌創作中,呈現出更新的,仍然具有原發性和充沛創造力的詩歌精神,加入到云南新時期以來的詩歌版圖中,為云南詩歌的進一步繁榮發展開啟了希望的新紀元。
1 李騫:《現象與文本》,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9頁。
2 浦惠民:《軍人氣質藏人魂——評饒階巴桑的詩》,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199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