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懿 劉雙琴
論宋代江西進士的文化貢獻與學術價值
■李 懿 劉雙琴
宋代;進士;江西;文化
宋代是中國歷史上一個極其關鍵的拐點。陳寅恪《宋史職官志考證序》稱華夏文明歷經數千年層累性地積淀與嬗變,終在宋代臻至巔峰。宋代文化的這種繁榮昌盛之勢和江西地區的文明發展有著密切的聯系。便利的地理形勢、堅實的經濟基礎及良好的人文氛圍為江西文化發展提供了有利的條件。隨著宋代“崇文抑武”政策的頒布和科舉制度的大力施行,才學之士通過選舉躋身朝堂,推動了中央和地方的經濟、政治、軍防特別是文化事業的進步。據統計,兩宋共有江西籍進士6458人,其中北宋2072人,南宋4378人,登第朝代不詳者8人。他們憑借豐富的著述及相關文化活動,對江西當地乃至整個宋代社會的文化體系和時代審美精神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洪邁《容齋四筆》云:“古者江南不能與中土等,宋受天命,然后七閩、兩浙與夫江之東、西,冠帶詩書,歙然大盛。”[1](P376)從宋代開始,江西衣冠文明之盛位列閩、浙之后,這和進士們的努力密不可分。全文意在鉤稽爬梳文獻史料,宏觀揭示出宋代江西進士的文化成就,進而闡明江西文化的地域價值和在宋代文化史中的重要地位。
宋代江西進士的文化成就首先體現在文學方面。江西人大抵秀而能文[2](P2799),進士們的文學造詣有三個特征:一是進士整體人數眾多,文學領域碩果累累。據粗略統計,宋代有作品傳世的770名江西籍進士中,北宋有297人,作品總量計29950首(篇),南宋473人,作品總量38614首(篇),宋代江西流傳至今的文學作品中,由進士創作的就占了四分之三。宋代有文集及經史類著作的江西籍進士達517人,其中有文集者412人,擁有文集的進士占了宋代江西擁有文集人數總量的60%以上。進士個人創作的文集大都有幾十卷甚至上百卷,個體創作總量排名前五位的是周必大、楊萬里、黃庭堅、朱熹、歐陽修。二是一部分進士以文學家族的形式推動了文學的繁榮,如南豐曾鞏家族、臨川王安石家族、清江三孔家族等。三是進士本人在文學領域博采眾體,一個人往往同時兼擅詩、詞、文等各種文學體裁。比如歐陽修專工古文寫作,但他在詩、詞方面也有不俗的表現;又如黃庭堅以長于宋詩著稱,不過他的詞作與文章仍有鮮明的特色。
宋詩是與唐詩并峙的另一座高峰,然而宋詩的寫作內容比唐詩更廣闊,技巧也比唐詩更為精細。[3](P30-41)江西進士對宋調的發展作出了貢獻。呂肖奐《宋詩體派論》按時間先后順序,依次論述了各派的關鍵性人物和詩歌特色,書中歸納性地指出歐陽修為宋調初創期新變派的典范,其次以王安石為首的“荊公體”承接了宋調的發展,再次以黃庭堅為代表的江西詩派是宋代最著名的詩歌流派,象征著宋調的典型,繼而楊萬里“誠齋體”的出現標志著宋調的轉型,而在宋末,謝枋得、文天祥等遺民詩人一振萎靡積弱之音,宣揚起強烈慷慨的愛國悲歌。這種觀點對江西進士的詩歌成就進行了中允評判。
宋調的開辟者歐陽修在《梅圣俞詩集序》里提出“詩窮而后工”的理論,針對西昆體雕章琢句的形式主義文風進行了有力批駁。歐陽修受韓愈的影響,將散文句式和議論手法融入詩歌創作,《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其二對王昭君出塞的故事表達了別致的見解。并且歐陽修的部分詩作情韻俱佳,《戲答元珍》將自己的人生經歷與心靈觀感灌注于字里行間,感情充沛而真摯。在宋調的發展之路上,王安石起到不小的作用,他突出詩歌的實用價值,創作了一些揭橥社會現實的篇章,而且他擅長議論,《明妃曲二首》是耳熟能詳的名作。但其早年詩作傷于直露,當他晚年退居江寧后詩風漸趨含蓄深婉。黃庭堅稱:“荊公暮年作小詩,雅麗精絕,脫去流俗。”[4](P235)王安石之后,以黃庭堅為領袖的“江西詩派”將宋調發展至巔峰。繆鉞《論宋詩》云:“宋詩至此,號為極盛……黃之畦徑風格,尤為顯異,最足以表宋詩之特色,盡宋詩之變態。”[3](P30-41)黃庭堅強調以學杜為典型,崇尚“無一字無來處”“平淡而山高水深”的詩風。江西詩派中的洪芻、洪炎、徐俯、汪革等皆為進士,此派詩歌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宋調“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嚴羽《滄浪詩話·詩辯》)的特征。江西詩派對宋人滲透至深,楊萬里早年即從江西詩派入手,最后突破江西藩籬而自成一家。他的詩清新明快,富有諧趣,所謂“不笑不足以為誠齋之詩”。南宋晚期,江湖詩派風行一時,此派詩歌氣格卑弱,視域瑣碎,遺民詩人文天祥一掃此風,一曲《正氣歌》震撼人心,掀起宋末詩壇的最強音。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序》中提出“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宋詞之演進,江西進士功不可沒。晏殊繼承五代南唐、花間詞派婉麗柔美的詞風而有所創新,其詞總體呈現出一派富貴氣象,他的《片玉詞》主要描寫男女戀情和離愁別恨,滌除了對情色露骨的描摹,將敘述重心轉向主人公的戀情本身。歐陽修和黃庭堅用詞來抒發自我的人生感受,促使詞的審美趣味朝著通俗化方向開拓,將詞的題材逐漸引向日常化。[5](P28-88)宋詞主要分為以蘇軾、辛棄疾為首的豪放派和以李清照為首的婉約派。和辛棄疾同時代的江西進士楊炎正、京鏜等皆是豪放派的重要人物。宋末還有一個不可忽視的遺民詞派,其中堅力量劉辰翁、文天祥等人的詞風灑脫豪邁,被視為辛派后勁。
宋文方面,“唐宋八大家”中歐陽修、王安石、曾鞏三人皆為江西籍進士。嘉祐二年,歐陽修知貢舉,發起了“古文運動”,主張有為而作、文道并重,學習韓愈古文的文從字順。歐陽修之文工于議論,情辭并茂。蘇洵《上歐陽內翰第一書》對歐文推崇備至:“執事之文,紆余委備,往復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態。”其時在文壇和歐陽修齊名的還有王安石和曾鞏。羅大經《鶴林玉露》卷三丙編“江西詩文”條載曰:“江西自歐陽子以古文起于廬陵,遂為一代冠冕,后來者莫能與之抗。其次莫如曾子固、王介甫皆出歐門,亦皆江西人……朱文公謂江西文章如歐陽永叔、王介甫、曾子固,做得如此好,亦知其皓皓不可尚已。”[6](P5344)王安石看重文章的實用功能,其《上人書》提出文章要“有補于世”。他有部分文章篇幅短小,說理精到。其《讀孟嘗君傳》僅九十余字,議論一波三折,詞氣凌厲浩然。《答司馬諫議書》不足四百字,文筆廉悍,言約意豐。曾鞏嘗求學于歐陽修,曾文平實古雅,結構謹嚴,其名篇《墨池記》立論新穎。除歐、王、曾三人之外,胡銓的政論文、汪藻的四六文在有宋文壇皆較為突出,引人注目。
江西進士在其他文學體式上也有成就,如歐陽修《六一詩話》,是我國第一部以“詩話”命名的詩歌理論著作。又如洪邁《容齋隨筆》,內容豐富,包羅萬象,對歷史經驗的總結很有見地,四庫館臣譽其為“南宋筆記之冠”。綜上,江西進士對宋代文學的進步具有不可磨滅的功勞。
自晉唐之后,宋代史學發生了許多新的嬗變:記注之法日趨完善;史料自由開放、大量印刷與私人修史事業鼎盛;史學批評風氣彌漫;歷史考據學盛行;紀事本末體等新史學體例出現。[7]相當一部分江西進士創作和編纂了數量可觀的史學著述,并在史學體裁和門類方面開創了新的范式,代表性的人物和著作有:歐陽修《新唐書》《新五代史》、劉恕主編《資治通鑒》、劉敞《春秋傳》《春秋權衡》《春秋說例》、劉攽《五代春秋》《內傳國語》、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徐天麟《西漢會要》《東漢會要》、朱熹《通鑒綱目》、洪皓《春秋紀》《松漠紀聞》等。最具特色的史籍有以下幾部,它們在內容和體例上皆為后世史學修撰提供了借鑒的模式。
歐陽修的《新五代史》《新唐書》二書拉開了宋代史學興盛發展的序幕。景祐三年至皇祐五年,歐陽修用18年的時間完成鴻篇巨制《新五代史》74卷,敘述時間從梁開平元年至后周顯德七年。全書分為本紀12卷、列傳45卷、考3卷、世家及年譜11卷、四夷附錄3卷,篇幅雖不及《舊五代史》一半,卻補正了《舊五代史》沿襲五代各朝實錄回護之處,堪稱“良史”。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二十一贊“歐史書法謹嚴”。《新五代史》在義例上追溯《春秋》筆法,崇尚“微言大義”的表達方式,率先豎起褒貶史實的旗幟。陳師錫《五代史記序》對歐陽修善用史家筆法進行了贊揚:“五代距今百有余年,故老遺俗,往往垂絕,無能道說者。史官秉筆之士,或文采不足以耀無窮,道學不足以繼述作,使五十有余年間,廢興存亡之跡,奸臣賊子之罪,忠臣義士之節,不傳于后世,來者無所考焉。惟廬陵歐陽公慨然以自任,蓋潛心累年而后成書,其事跡實錄,詳于舊記,而褒貶義例,仰師《春秋》,由遷、固而來,未之有也。至于論朋黨宦女,忠孝兩全,義子降服,豈小補哉,豈小補哉!”[8](P18003)《新五代史》在行文表述中頻頻出現“嗚呼”等帶有感情色彩的字樣,明確寄寓著歐陽修對史實的評判態度,但這種融入主觀評價的褒貶態度也受到清代趙翼、錢大昕、王鳴盛、邵晉涵等人的質疑。
慶歷四年,宋廷開始編纂記載唐代歷史的《新唐書》,至和元年歐陽修任刊修,與宋祁、范鎮、曾公亮等人共同修纂此書,主持本紀、志、表部分的編寫,嘉祐五年,《新唐書》終于編纂完成。曾公亮上書君主,稱《新唐書》最突出的優點是“其事則增于前,其文則省其舊”,以此別于《舊唐書》。歐陽修在編纂過程中兢兢業業,考證精良,負責編纂的志、表深受到贊譽。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即曰:“《新書》最佳者志、表。”[9](P966)
司馬光主編的《資治通鑒》是一部規模浩大的編年體史書,共計294卷,分別以時間、事件為綱和目,記載從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至后周世宗顯德六年間的歷史事跡。劉頒、劉恕廣采眾書,精細考訂,為該書的問世付出了巨大的辛勤勞動。《資治通鑒》問世后,對后世史書編纂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由此出現了因體裁而續書、變其體裁而改書、因其書而新創體裁等現象。朱熹《資治通鑒綱目》共59卷,采用新的史書體式“綱目”體,仿《春秋》為“綱”,用大字頂格書寫列出提要,又仿《左傳》為“目”,以小字注文的形式闡明內容,低一格書于“綱”之下。此體例由朱熹所定,“綱”的部分概由朱熹及其門人撰成,“目”的部分則由門人趙師淵編撰完成。此書的敘事時間與《資治通鑒》一致,雖然史料價值不高,不過編排體例明晰,其最顯著的特點是對歷史的褒貶態度十分明確。
此外,紹興年進士徐夢莘因深感北宋亡國之痛,故搜羅舊聞,編纂成《三朝北盟會編》250卷。該書敘述的時間始于政和七年海上之盟,迄至紹興三十一年完顏亮敗亡,共計45年。作者在自序中提到編此書的目的就在于“使忠臣義士、亂臣賊子善惡之跡,萬世之下不得而掩沒也”。《三朝北盟會編》中廣泛引用于前史原文,敕、制、誥、詔、國書、書疏、奏議、記序、碑志等一一俱載,作者不下論斷,意在客觀呈現史料原貌,不過作者的觀點仍能從材料的取舍中窺見一斑。《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論此書征引之富,云:“所引書一百二種,雜考私書八十四種,金國諸錄十種,共一百九十六種,而文集之類,尚不數焉。”[10](P675)
在宋代,史學領域有一個重要的分支——金石學,宋人對金石搜集、著錄、考訂、應用無不用力,金石學發展之迅速,這和劉敞、歐陽修、洪邁、洪遵等人的努力密不可分。劉敞知識淵博,平居時對金石器物興趣尤濃,他和歐陽修有過共賞古文碑碣、飲酒助興的雅事,也對宋廷秘閣所藏秦昭和鐘、李斯石碑等加以品評鑒賞,開辟了宋代金石學研究的先河。劉敞將自己收藏的十一件先秦時期制作精巧、有科斗款識的古器編成一書,名為《先秦古器記》,書中詳細考究古器的年代、出土地點、功用、形制、銘文等,概括出“禮家明其制度,小學正其文字,譜牒次其世謚”的研究方法。
從慶歷五年至嘉祐七年,歐陽修搜集碑帖、鼎銘、刻石等,輯為《集古錄》一千卷,此書年限上自周穆王,下至秦漢隋唐五代,所有金石文字靡不畢載,其編纂目的在于“因并載夫可與史傳正其闕謬者,以傳后學,庶益于多聞”,從而奠定了宋代金石學研究的基礎。朱熹《題歐陽公金石錄序真跡》稱“集錄金石,于古初無,蓋自歐陽文忠公始”。歐陽修探討金石學的心得即《集古錄》之精髓,主要見于《集古錄跋尾》十卷。《跋尾》為后人提供了金石考察的一些具體思路,如用金石文獻補正史書記載、考證典章制度、展開古文字研究等。歐陽修以《跋〈隋韓擒虎碑〉》訂正《隋書》列傳記載之誤,用《唐康約言碑》《唐梁公儒碑》證明唐代“置使”為宦官之職,充分體現了以金石治史的治學理路。
《集古錄》問世以后,洪適《隸釋》《隸續》、洪遵《泉志》等金石著述相繼成書。乾道二年,洪適編撰成《隸釋》27卷,系統匯集了東漢光武帝建武至魏明帝黃初二百年間石刻碑碣一百八十余種,洪適將這些隸書碑文以楷書寫成,并為每篇金石文字撰寫題跋和予以闡釋。《隸釋》是一部較早鉆研漢魏石刻文字的專著。約在淳熙七年,洪適在此書基礎上“輯錄續得諸碑,依前例釋之”,編成《隸續》21卷并刊印于世。《隸續》最顯著的特點是不僅著錄石刻文字,還保存了大量的漢魏石刻圖像。紹興十九年,洪遵所撰《泉志》成書,計15卷,書中收錄上古三代至五代的各類錢幣三百余種,其中不乏珍稀錢幣和異國錢幣,洪遵將其分門別類,劃為正品、偽品、不知年代品等九大類,用和前代相比較的方法,以圖文并茂的形式進行審定。此書文獻價值頗高,是我國第一部考訂較為完整的錢幣學著作。
宋代是經學發展的核心時期,這一時期學派林立,名家輩出。以黃宗羲《宋元學案》為例,書中收錄以江西進士為主導人物的學案共有十個,依次是:卷四歐陽修“廬陵學案”,卷四六汪應辰“玉山學案”,卷四八朱熹“晦翁學案”,卷五八陸九淵“象山學案”,卷五九劉靖之、劉清之“清江學案”,卷七七傅夢泉“槐堂學案”,卷八四鄱陽三湯“存齋晦靜息庵學案”,卷八八歐陽守道“巽齋學案”,卷八九董夢程“介軒學案”,卷九八王安石“荊公新學”。這些學術派別的出現,標志著宋人博學尚識的智慧光芒。比如以歐陽修為核心人物的廬陵學派,重視人事,大力倡導儒家學說和禮義教化,又從疑古的角度,對經書及其傳注重新進行大膽闡釋,且對佛教和迷信思想加以深刻批判。歐陽修高弟王安石開創的荊公學派,繼承和發揚了廬陵學派的思想,以理性的態度審視儒家經書。王安石重新詮釋《詩》《書》《周禮》,編成《三經新義》,頒布全國,鞏固了儒家的領導地位,他的《洪范傳》《淮南雜說》等文字為學者爭相傳讀。這一派堅信世界是金木水火土五行生生不息、新故相除的結果,故而呼吁革舊趨新,推行新法。在宋代經學史上,楊萬里的易學也極具特色。《宋史》將楊萬里列入《儒林傳》,《宋元學案》將其列入“趙張諸儒學案”張浚門下。楊萬里能夠立于儒林,一方面是因為他一生耿直磊落、踐行儒學,另一方面就是他留下了許多關于儒家經典闡釋的著作《心學論》《庸言》《誠齋易傳》等。《誠齋易傳》初名《易傳》,凡歷十七年始成,雖然此書在后世飽受爭議,但楊萬里能夠做到引史證經、以史證易,探求易學的實踐意義,頗為不易。全祖望《跋〈楊誠齋易傳〉》、錢大昕《跋誠齋先生易傳》予以非常高的評價。其他各派的思想亦自成特色,大體呈現出沿襲和創新的演進趨勢。
以朱熹為代表的朱子學派和以陸九淵為首的心學學派是宋代最為顯赫的思想派系。寶慶三年、淳祐元年宋理宗兩次下詔,褒揚朱熹義理之學。朱子學說被立為官學后,這對士人的日常行為規范和精神世界產生了較大影響,士人們重視道德修養,親身實踐省察、克治、存養等“為學功夫”,以學習儒家圣人的理想人格和人生境界為終極目標。朱熹從《禮記》中抽出《大學》《中庸》,與《論語》《孟子》一起合稱“四書”,置諸“五經”之上,意圖使道德性命、政治倫理等理學命題皆可從四書中尋找到立論基礎。朱熹對科舉之學也進行了責難,他還藉助書院講學的形式在民間大力宣揚理學思想。葛兆光總結朱熹在思想史上的意義有三點:一是“通過經典詮釋、歷史重構以及對思想世俗化的努力,再度確立了所謂‘道統’”;二是“重新凸顯了作為思想依據的‘經典’,指示了理解經典意義的新的途徑”;三是“通過思想的一系列具體化和世俗化的努力,使那些本來屬于上層士人的道德與倫理原則,漸漸進入了民眾的生活世界”。[11](P226-232)以汪應辰為首的玉山學派和以劉清之、劉靖之為首的清江學派雖不完全宗主朱學,不過他們的思想構成都和朱學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南宋晚期朱學的中堅力量歐陽守道撰有《巽齋文集》,他曾受江萬里聘,創辦白鷺洲書院,文天祥、劉辰翁等皆出其門下。董夢程是理學家董銖之子,董銖乃朱熹高弟,夢程自幼受學于其父,后從學于朱熹女婿黃榦,得朱學之真傳,是朱學自鄱陽流入新安一派的代表。
淳熙十三年,陸九淵在象山精舍講學,其能言善辯,招徒眾多,與其兄陸九齡被稱為“江西二陸”。陸九淵思想的核心重在闡發“本心”之意義,強調本心是道德原則的本源,指出人皆有是心,心即是理,因此有“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萬物皆備于我”[12](P440)“六經皆我注腳”[12](P395)之語,堅信通過個體發明本心來實現道德圓滿。在為學工夫方面,陸九淵認為格物窮理是末而非本,提出“尊德性而后道問學”的觀點,反對盲目迷信外在經典的權威。淳熙二年夏,呂祖謙邀朱、陸及其他學者相聚信州鉛山鵝湖寺,共同討論學術異同,這次辯論十分激烈。朱陸學說的分歧主要在于:陸九淵強調尊德性,講心即理,重明心;朱熹強調道問學,主性即理,重格物。[13](P227)淳熙二年進士傅夢泉從學于陸九淵,其所主槐堂學派竭力宣揚心學。盡管朱陸學說存在著分歧,此時卻出現了“會同朱陸”思想的學術趨勢,鄱陽湯千、湯中、湯巾宗學朱子的同時也問學于陸九淵。陸氏逝世之后,“心學”相對“朱學”沉寂了很長一段時期,至明代中期,王陽明對朱學進行反撥,心學再次復興,一度成為明代顯學。
宋代進士在古琴、舞蹈、戲曲、繪畫等藝術領域也有突出的成績,其在書法上的成就尤為突出,有晏殊、歐陽修、曾鞏、王安石、黃庭堅、朱熹等,他們擅長的書法字體各有千秋,并對書法理論提出了新的見解。晏殊工于飛白,《飛白書賦》是其關于這種書法體式最集中的論述。《書史會要》云:“元獻擅豪翰,其跡雜見《群玉堂法帖》中。”歐陽修《學真草書》自述練習書法的熱情:“只日學草書,雙日學真書。真書兼行,草書兼楷,十年不倦。”刻苦的鍛煉令歐陽修真書、草書兼擅,加之其在編撰巨著《集古錄》時收集了繁多的碑刻墨跡,因此他在書法理論和鑒賞方面得到極大的提高。王安石性格剛硬雄健,字如其人,張邦基《墨莊漫錄》卷一夸贊其字“清勁峭拔,飄飄不凡”[6](P4644),認為其字妙在天然而成。朱熹的書法亦有獨到之處,其師法漢晉,“筆精墨妙,有晉人之風”(舊題朱存理《趙氏鐵網珊瑚》卷四)。
宋代江西進士中書法成就最高的當屬黃庭堅,黃氏書法有“宋四家”之美譽,黃庭堅書法的顯著特色是“瘦勁老成”。黃氏曾轉益多師,二王、柳公權、顏真卿、懷素、張旭等前代書法大家皆是其臨摹學習的對象,并且他又從自然萬物中汲取創作靈感,深得“江山之助”。黃庭堅書法的“瘦勁老成”和其文學的“瘦硬通神”、其人兀傲孑立之品格彼此映照。這種“瘦勁”的特點主要體現在他的行書、草書創作上。崇寧元年,黃庭堅因黨爭而被貶鄂州,為此而作《松風閣帖》。此帖繼承王羲之行書的特點而有所發揮,筆畫以側險為勢,以橫逸為功,頗具老成之態。而黃庭堅的草書堪與唐代懷素、張旭等并驅,其《跋此君軒詩》自述自己的草書成就了得,稱“數百年來,唯張長史、永州狂僧懷素乃余三人悟此法耳”。黃庭堅還對書法理論提出不少新的見解,《山谷文集》中有數篇討論書法創作理論的“論書”文。黃庭堅在這些文章中強調“尚意”“重韻”的思想,他認為“書字便如人意”,學書不僅要注重藝術技巧,更要體悟作品所蘊含的人文精神與內在神韻之美,提出書法忌隨人后,指出胸次高邁與博學多才是寫出好作品的必要前提。這些理論為后世書法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宋代江西進士在藝術上的成就,與江西進士對教育的重視密切相關。宋代江西進士憑借一些重要的書院活動和刻書舉措來弘揚地方文化,培養人才,進而從整體上加速文化傳播的廣度和深度。教育是文化發展的根本,書院作為高等的教育形式,為文化的興旺培育了不計其數的飽學之士。宋代江西書院數量眾多,據夏漢寧等《宋代江西文學家地圖》統計,共有278所。在大規模重視教育的環境下,宋代進士通過興辦書院、親自講學等活動,推動了文化的發展。興學之舉始自晏殊,他創辦了應天府書院,并邀范仲淹、劉恕等前去講學。在星羅棋布的書院中,最著名的是朱熹主持重建的白鹿洞書院。淳熙六年,朱熹赴職南康,他查閱圖譜和實地勘察遺址后,對如今書院的廢止深感遺憾,于是將修復書院的計劃上告朝廷,并令屬下著手準備相關事宜。盡管這次重建計劃沒有得到朝廷的資助,但在朱熹的主持下,書院于次年重建完成。其后,朱熹進行了很多舉措來復興白鹿洞書院,如延請陸九淵、黃榦等院外名士來授學,在教學方法上鼓勵學生自主求學、相互切磋。朱熹制定了一套完整的學規《白鹿洞書院揭示》,學規分為“五教之目”、“為學之序”、“修身之要”、“處事之要”、“接物之要”等部分,此規一出,快速推廣于全國各地的書院,宋理宗將此學規頒敕各州府縣,這對后世的教育方針提供了有力的參照維度。明代心學大家王陽明贊曰:“夫為學之方,白鹿之規盡矣。”[14](P175)寶慶二年進士江萬里興辦的白鷺洲書院,后來由歐陽守道擔任山長,不僅教育水平高,且旨在宣揚“忠義”愛國的儒家思想,最終培養出劉辰翁、文天祥這樣的愛國志士兼文學家。
由進士主持興辦或重建的家族書院也是江西書院的一大特點。江西較早的家族書院為撫州樂史創辦的慈竹書院、南豐曾致堯興辦的曾氏學舍、曾鞏所辦的興魯書院。類似的還有桂巖書院,慶元五年進士幸元龍在嘉定年間重修了自家的書院,一心培養家族子弟以及四方好學之士讀書習禮。這些家族書院以培育科舉之士為目標,為國家誕育出為數眾多的進士、舉人等人才。
和書院教育這種文化傳播方式并行的是刻書業的昌盛,宋代江西是繼四川、福建、浙江之后的又一較為發達的刻書中心,其中南昌、撫州、贛州、吉安、上饒等地刻印之業興盛,官刻和私刻都十分有名,刻書業的出版多寡標志著文化事業的盛衰。“廬陵四忠”之一、南宋著名文學家兼政治家周必大晚年退居家鄉后,積極從事于刻書事業。慶元二年,周必大廣采諸本,加以參訂,刊刻其鄉賢歐陽修所撰《歐陽文忠公集》,這對后世影響巨大。當時社會上流傳著不同版本的《歐集》,初苦無善本,此本一出,《歐集》遂有了定本。[15](P496)清末藏書家傅增湘稱贊此本“初印精善,遠勝各家藏本”[16](P1040)。周必大還奉宋孝宗敕命,重新對北宋四大類書之一的《文苑英華》進行校勘,并將此書刊刻于世。又如朱熹任職南康時,刊刻了其父朱松文集《韋齋集》12卷。南宋鄱陽學者洪邁自行刊刻其編纂的《萬首唐人絕句》101卷。
宋代江西進士在農業、水利、天文、地理、醫學等科技方面的成就亦不容小覷。農業方面,曾安止及其《禾譜》為人所稱道。曾安止為熙寧九年進士,約在元祐五年至紹圣元年著成《禾譜》五卷,今僅有殘篇存世。此書是繼賈思勰《齊民要術》之后又一部重要的農業專著,討論了50余種水稻的名稱、生長期、外形、原產地等情況,對中國的水稻栽培和糧食生產意義重大。蘇軾與曾安止相交,贊美此譜“文既溫雅,事亦詳實”,但惋惜其有所缺失,不譜農器,而后蘇軾寫下了流傳千古的詩篇《秧馬歌》,將之附于《禾譜》之末。嘉泰六年,周必大為《禾譜》作序,曰“考之經傳,參合今制,無不備者”,稱贊此書考訂核實。曾之謹,曾安止侄孫,紹熙元年進士,撰有《農器譜》,探討了農業生產工具的問題。陸游作《耒陽令曾君寄禾譜農器譜二書求詩》褒揚此書的農用價值。在水利建設方面,慶歷六年進士侯叔獻尤為杰出。侯叔獻,字景仁,他長期奔走于各地,察看地勢,掘湖建堤,開引支流,援樊、汴水治理鹽堿地,引京、索二水,開辟河道,以便漕運。又主持引汴入蔡,開河二千里,用于灌溉。
宋代進士在天文、地理及醫學領域也取得了突出的成績。曾民瞻字南仲,宣和三年進士,著有《晷漏》。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二詳細記錄其改進晷漏和制作晷景圖的過程。宣和六年進士周執羔,撰有《歷議》《歷書》《五星測驗》等,后來又在《統元歷》的基礎上編撰成《乾道新歷》。樂史為太平興國五年進士,撰有《太平寰宇記》二百卷,此書約130萬字,是一部綜合性的全國地理志書。醫學方面,李浩字德遠,紹興十二年進士,著《傷寒鈐法》。洪適之弟洪遵精通錢幣學,且對方劑學也頗有心得,撰有《洪氏集驗方》5卷,《叢書集成》初編收錄此書。
綜上,宋代進士在文學、史學、理學、藝術、教育、出版、農業、水利、天文、地理、醫學等各領域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他們勇于破棄陳規,且一個人往往身兼多種才藝,其所取得的文化成就光彩奪目,是宋代文化發展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環。他們的文化成就也生動體現出江西地域文化在全國的重要價值。有關江西文化與進士的互動關系,是一個值得繼續關注的話題,尚待進一步的深化研究。
[1](宋)洪邁.容齋隨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2](宋)黎靖德.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3]繆鉞.詩詞散論[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4](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5]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6]宋元筆記小說大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7]杜維運.中國史學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
[8](宋)歐陽修.新五代史[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
[9](清)王鳴盛.十七史商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10](清)紀昀.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97.
[11]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
[12](宋)陸九淵.陸九淵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3]陳來.宋明理學[M].北京:三聯書店,2011.
[14](明)王陽明.王陽明全集[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5.
[15](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6](清)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責任編輯:彭民權】
宋代江西籍進士在文學、史學、經學、藝術、教育、科學技術等領域破棄陳規,大膽創新,取得了豐碩的文化成果。其成就是兩宋文化發展演變史上令人矚目的組成部分,對江西當地乃至整個宋代社會的文化體系和時代審美精神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其文化創造充分彰顯出江西地域文化在全國的重要地位。
I206.2
A
1004-518X(2017)11-0112-08
江西省社科規劃項目“宋代江西籍進士地圖”(16LS05)
李 懿,江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博士;
劉雙琴,江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江西南昌 33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