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憶兵
論宋代科舉詞
■諸葛憶兵
科舉;以詩為詞;本色
科舉是宋代士人生活中最為重要的事件之一,宋詞創作在宋代士人中也極為普及。科舉關系到士人一生的出處,與士人的政治追求、仕途發展和功名利祿等密切相關。涉及科舉之情志表達,或喜怒哀樂之情緒宣泄,理所當然由“詩言志”、“文以載道”等文體來承擔,宋人確實也是這樣實踐的。“詞言情”,且指向狹隘的男歡女愛之艷情,大都產生于花前月下、燈紅酒綠之際,與科舉生活距離較遠,所以,宋詞中極少出現與科舉相關的內容。然而,兩者的偶爾碰撞,依然會迸發出耀眼的光彩。
宋詩中關于科舉的題材比比皆是,如:鹿鳴、聞喜宴上的慶功之作,送人赴試的預祝之作,告別落第者的勸慰之作,表達科舉熱望的勵志之作,考官鎖院期間的唱和之作,等等。宋詞接觸科舉題材,首先是“以詩為詞”變革的結果。蘇軾“以詩為詞”之創作,在北宋末年開始得到一些響應,到了南宋才蔚為大觀。與科舉相關的詞作,也絕大多數產生于北宋末或南宋。
送人赴試,是與科舉相關之詞作中數量最多的。到了南宋,在男女之外的送往迎來場景,士人常常以詞應景,這種功能在北宋幾乎是由詩文承擔的。王之道有三首《折丹桂》,皆為送人赴省試之作。舉二首為例:
照人何處雙瞳碧,欲去江城北。過江風順莫遲留,快雁序、飛聯翼。西湖花柳傳消息,知是東君客。家書須辦寫泥金,報科名、題淡墨。
風漪欲皺春江碧,予寄江城北。子今東去赴春官,挽不住、摶風翼。修程應過天池息,何處堪留客?預知仙籍桂香浮,語祝史、休占墨。[1](P1156)
前首詞送三子,后首詞送朋友,都是期盼他們旅途一帆風順,并預祝他們淡墨題名、桂籍飄香?!墩鄣す稹肥滓娪谕踔愧?,當為自度曲,調名與詞作內容一致,以月宮折桂預??忌K腿烁霸囋~大致內容皆如此。張綱《江城子·和呂丞送進士赴省》云:“可憐衰鬢颯霜叢,借酡紅,遣愁濃。夢入長安,驚起送飛鴻?!保?](P922)預祝之際,融入自己仕途失意懷抱。李曾伯《水龍吟·送館人管順甫父子赴省》云:“久要論交,中年語別,不堪離緒。”[1](P2811)祝賀友人的同時,表達了送別之際的傷離意緒。李曾伯另一首《水龍吟·送吳季申赴省》云:“海闊鵬摶,途窮馬老,不勝離緒。過舊游、人問征夫,煩為說、戍邊苦?!保?](P2822)將友人的“海闊鵬摶”之光明前景,與自己“途窮馬老”之失意現實對比,其傷離意緒中有更為復雜的內容。南宋后期邊防吃緊,戍邊將士艱苦難堪,詞結句一筆帶及,對時事之深憂隨時流露。凡此種種,都給送人赴試詞增加了新的內涵。
宋代科舉分發解試、省試、殿試三級。發解試后有鹿鳴宴,殿試后有聞喜宴,以祝賀士人中第。宋代帝王往往在聞喜宴上親自作詩,要求參加宴會的官員一一應和。統治者倡導,使得此類創作汗牛充棟。滲透到宋詞中,現存的只有在地方慶功宴上的創作。大約聞喜宴上皇帝帶頭作詩,眾人跟隨唱和,詞體不尊,難登大雅之堂。以南宋魏了翁兩首詞為例:
古說士夫郡,猶欠殿頭魁。記曾分付公等,行矣勉之哉。世事弈棋無定,甲子循還復爾,不免且低回。人物價自定,萬事付銜杯。
試與公,同握手,上春臺。繁紅麗紫何限,轉首便塵埃。欲識化工定處,須向報秋時節,未用較先開。休道屋猶矮,卿相個中來。[1](P2375)
——《水調歌頭·燕甲戌進士歸自都城》
記薰風殿上,曾當暑、侍君王??唇{服臨軒,白袍當殿,流汗翻漿。今年詔書催發,趁槐庭、初夏午陰涼。瘦馬行時臘雪,疊猿啼處年光。
大科異等士之常,難得姓名香。嘆陋習相承,駒轅垂耳,麟楦成行。平生學為何事,到得時、遇主忍留藏??慈⌒踊w路,身名渾是芬芳。[1](P2384)
——《木蘭花慢·宴遂寧新進士》
第一首詞作于宋寧宗嘉定七年(1214),此時魏了翁知眉州。魏了翁兩位兄長參加該年殿試,有《送二兄三兄赴廷對》詩,云:“吾家令兄弟,異氏而同氣……兩兄西南彥,九牧將倒指?!保?](P34876-34877)新科進士歸來,其中有魏了翁的兩位兄長,當然要設宴特別慶祝,席上作此詞。魏了翁乃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殿試第三名。據說有考官原定魏了翁為狀元,因策論觸及時諱,被抑為第三名。這是魏了翁心頭永遠的痛,在自己的詩文中屢屢提及?!端投秩指巴Α肪驮俅握f到此事:“天子龍飛春,了翁對軒陛。柄臣方擅朝,黨論如鼎沸。軋軋不能休,一揮三千字。植治貴和平,用人戒偏陂。天子擢第一,期以風有位。尋置之三人,仍詔恩禮視?!彼托珠L赴試,言及此事,貌似告誡,事實上是在訴說自己的不平。這一年科舉考試:“時任伯起希夷嘗為廟堂言:政事與議論自為兩途,不必徇人言以搖國是。于是,任為詳定官,而蜀士皆不在前列。”[3](P42)這首慶功宴上作的《水調歌頭》,開篇便提及“猶欠殿頭魁”一事,并且宣稱:“記曾分付公等,行矣勉之哉?!庇梅丛挒樾珠L殿試未居前列而不平。因此寬慰兄長“人物價自定,萬事付銜杯”。殿試在春天,回到成都已經是秋天。這首詞下闋補充交待與兄長登臺賞秋,看盡繁紅麗紫轉首為塵埃的變化。結句仍要鼓勵兄長“休道屋猶矮,卿相個中來”。雖未得科舉前列,畢竟已經出仕為官,努力作為,卿相亦不可預料。一般鹿鳴、聞喜宴之作,主題大都是恭喜中第、預祝高升,同時不忘歌功頌德、粉飾太平。如魏了翁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聞喜宴上作《恭和聞喜宴御制》,詩云:“祖宗德澤被生民,列服山川各效神。幾見高岡鳴鳳集,又看層浪化魚新。升歌幸聽三章雅,佩印行紆五兩綸。圣世賓賢如此厚,致君忍負不貲身。”[2](P34982)詩歌以歌功頌德為主旨,四平八穩,表現出應制詩的共同特征。反而是不入正統的小詞,體式活潑,表達了作者更加真摯復雜的情感。
第二首詞作于宋寧宗嘉定九年(1216)秋,此時魏了翁攝行遂寧府事。詞人回顧自己當年“薰風殿上侍君王”的殿試經歷,以此鼓勵遂寧赴明年殿試的舉人。四川省試都是在初夏舉行,舉子們大都于秋末或冬月啟程,趕赴臨安。所謂“瘦馬行時臘雪,疊猿啼處年光”,就是對一路趕考辛勤困苦的描述。下闋期望遂寧舉子明年能獲“大科異等”,由此姓名傳香。詞人依然擔心“陋習相承,駒轅垂耳,麟楦成行”。南宋后期政治腐敗黑暗,科舉考試多取阿諛奉承之徒,高才被抑,庸才超居上列,已經司空見慣。地方長官,宴送新科舉子,對現實有如此尖銳的批評,對考生的前程有如此的深憂,在宋代送人赴考詩文中極其罕見。魏了翁作于宋理宗紹定元年(1228)的《次韻靖州貢士鹿鳴宴二首》其一云:“何處何時不產賢,黔中故地夜郎天。雖云地脈元無閑,欲破天荒未有先。萬蟻場中春鎖棘,九賓庭下曉鳴鞭。便將正學昭群聵,留取魁名萬口傳。”[2](P34972)語意平和,只是泛泛應酬,完全沒有批評的鋒芒。詞的結句預??忌鷤儭翱慈⌒踊w路,身名渾是芬芳”,是送人赴考詩的應有之義。
兩首詞作閱讀,魏了翁顯然在詞中更加敞開心扉,更能表達個人的真實看法。宋代小詞不入文壇主流之眼,詞人們多隨意率性為之,往往更有真情實感。同一題材,在詩與詞中就有迥然不同的表現。這樣的比較,就能顯示出宋詞獨有的審美價值。
宋仁宗嘉祐以后,殿試免黜落,省試通過者,都已經是新科貴人,只是中第排名前后的區別。省試之后的慶功宴上,祝賀之辭可以說得更加響亮,對考生文采的褒獎也可以更加夸張。葛立方有《減字木蘭花·四侄過省候廷試席上作》云:“搖毫鑄藻,縱有微之應壓倒。萬里鵬程,南省今書淡墨名。臚傳丹陛,月里桂花先著袂。雁塔高題,玉季巍科尚覺低?!保?](P1344)全詞都是在夸獎侄兒才華過人,祝賀其“雁塔高題”。今年獲取科名已無懸念,“玉季巍科尚覺低”,期待的是前三名。葛立方另一首《清平樂·子直過省,生日候殿試,席間作》也夸耀對方文采:“文章驚世,半挹南宮第。”預祝其“更愿巨鰲連釣,楓宸第一臚傳”[1](P1344)。此外,其他宴席上,亦會涉及當年的科舉考試。姚述堯《念奴嬌·重九前二日登西塔觀縣治,用前韻》乃重陽登高宴飲之作,詞中言及“況是東魯風流,看儒冠濟濟,垂天賦就”。自注云:“時科舉后,邑中預薦者四人?!保?](P1550)每次地方發解試,都是這一年的地方行政事務中的重頭戲,都會頻頻出現在當地文人的筆墨中。
宋詞的題材集中在男歡女愛、離愁別緒等方面,與“艷情”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系,其功能目的為聲色娛樂。詞之文體特殊性表現在科舉類作品中,為此類題材的作品帶來全新的風貌。
科舉關系到士人一生的榮華富貴,是實現治國平天下政治理想的主要途徑。詩文中言及科舉,不離“詩言志”的范疇。“詞言情”,在科舉考試全部過程中,詞作常常用來表現兒女私情,展現出婉孌旖旎的特殊氣質。
赴省試之際,詩文中表現的都是與男性家人、長官、朋友、鄉鄰之間的離別之情,內容基本上是祝賀考生通過發解試,稱贊考生的文筆和才華,勉勵或期待考生在來年的省試中有出色表現,頌揚太平盛世。其中被忽略掉的是男女愛人之間的離別,這一方面情感的抒寫正在宋詞范疇之內。劉過《天仙子·初赴省別妾》云:
別酒醺醺容易醉,回過頭來三十里。馬兒只管去如飛。牽一會,坐一會,斷送殺人山共水。
是則青衫終可喜,不道恩情拚得未。雪迷村店酒旗斜。去也是,住也是,煩惱自家煩惱你。[1](P2154)
這與宋人其他送別相思詞作風格一致,而與宋人科舉送別詩文作風大相徑庭。詞人牽腸掛肚、煩惱不已的都是與愛妾的傷離意緒。上闋寫送別。心緒煩亂,別酒醉人,馬兒“牽一會,坐一會”,兩情纏綿,不忍分手,直到三十里外。沿途的山水風光,折磨離人,因為此去“山一程,水一程”,程程阻隔,相見無由。下闋寫旅途。前去趕考,能獲一領青衫,固然可喜,然難以舍棄恩情,一路煩惱?!把┟源宓昃破煨薄?,奔波勞頓,凄涼孤獨,留給相思雙方無限痛苦。劉過終身未第,有過多次趕考、落第回鄉的經歷,其《下第》云:“蕩蕩天門叫不應,起尋歸路嘆南行。新亭未必非周凱,宣室終須召賈生。振海潮聲春洶涌,插天劍氣夜崢嶸。傷心故國三千里,才是余杭第一程?!保?](P31845)有過多次痛苦經歷,詞人不禁懷疑“煩惱自家煩惱你”的價值所在。詞作不避俚俗,多口語化表達,通俗易懂,卻深情無限。
極其難能可貴的是宋詞中保留了妻子送別赴考的作品,這在宋代留存至今作品中是惟一的。劉鼎臣妻《鷓鴣天·剪彩花送珍省試》云:
金屋無人夜剪繒,寶釵翻作齒痕輕。臨長執手殷勤送,襯取蕭郎兩鬢青。
聽囑付,好看承,千金不抵此時情。明年宴罷瓊林晚,酒面微紅相映明。[1](P2154)
劉鼎臣乃婺州舉子,赴考時其妻作詞送之。妻與妾的立場就不同,她會期待丈夫“明年宴罷瓊林晚,酒面微紅相映明”之功名有成。作為女子,更加看重的是“臨長執手殷勤送”的兩情眷戀,囑咐丈夫要牢記“千金不抵此時情”,其中不免有對丈夫他鄉留情的擔憂。詞中有“襯取蕭郎兩鬢青”等對丈夫細致入微的關懷,這是與歌妓分手時不可能有的細節。
士人趕考過程中,不僅僅是風霜雨露、旅途奔波之苦辛,時而也伴有風花雪月之消遣。尤其是到了京師繁華之地后,就有許多家境比較富裕、自制能力不強的考生留連于風月場所,樂不思蜀。柳永《戚氏》回憶當年在京師考試期間場景說:“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1](P35)“(柳永)為舉子時,多游狹邪,善為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保?](P2628)這樣的情景,在宋代有相當的普遍性。強至送友人赴舉時,便勤勤囑托說:“京師足紛華,慎勿事輕肥。白首有雙親,待子得官歸?!保?](P6913)
科舉考試結束,登第、落第者以不同的心情和目的再次來到秦樓楚館。落第者到此是為了宣泄失意悲苦情懷。柳永《鶴沖天》云: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今年再度名落孫山,“明代暫遺賢”、“未遂風云便”等句,就包含有詞人的無限酸辛。詞人尋求解脫的方式是到“煙花巷陌”之中去尋找“意中人”,在“偎紅翠,風流事”之“淺斟低唱”中消磨時光,而將科舉功名斥之為“浮名”。古代多數文人,科舉落第后,仍然一心只讀圣賢書,以求卷土重來。如此一次又一次地前赴后繼,至死不悟。那么,中第與落第者皆緊緊地聚集在統治集團周圍,這正是統治者籠絡人才、增強朝廷凝聚力所需要的,即唐太宗所謂的“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落第者即使有牢騷,也大都是罵罵考官無眼之類的,甚至嘆息自己時運不濟,對科舉制度依然充滿著熱望。北宋前期對科舉制度做了大幅度的變革,努力保證“一切以程文為去留”的公平競爭原則的貫徹實施,因此也成功地培養起文人對趙宋朝廷的向心力。然而,恰恰在這個時代背景下,柳永發出如此不和諧的音響,甚至將“風流事”、“淺斟低唱”都抬舉到科舉功名之上,這就是統治者決不能容忍的,柳永因此得罪仁宗。吳曾《能改齋漫錄》云:“仁宗留意儒雅,務本理道,深斥浮艷虛薄之文。初,進士柳三變好為淫冶謳歌之曲,傳播四方,嘗有《鶴沖天》詞云……及臨軒放榜,特落之曰:‘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5](P480)柳永的終身困頓,與他為舉子時的留連青樓、好為艷詞密切關聯。
省試通過之后,殿試免黜落,考生們就相對輕松,他們或者會選擇到青樓放松心情。洪邁《夷堅志》載:
紹興十五年三月十五日,予在臨安試詞科第三場畢出院,時尚早,同試者何作善伯明、徐搏升甫相率游市。時族叔邦直應賢、鄉人許良佐舜舉省試罷,相與同行,因至抱劍街。伯明素與名倡孫小九來往,遂拉訪其家,置酒于小樓……孫倡固黠慧解事,乃白坐中曰:“今夕桂魄皎潔,燭花呈祥。五君皆較藝蘭省,其為登名高第,可證不疑。愿各賦一詞紀實,且為他日一段佳話?!彼烊枪{五幅置于桌上。升甫、應賢、舜舉皆謝不能,伯明俊爽敏捷,即操筆作《浣溪沙》一闋,曰:“草草杯盤訪玉人,燈花呈喜坐添春。邀郎覓句要奇新。黛淺波嬌情脈脈,云輕柳弱意真真。從今風月屬閑人?!北妭饔^嘆賞,獨恨其末句失意。予續成《臨江仙》,曰:“綺席留歡歡正洽,高樓佳氣重重。釵頭小篆燭花紅。直須將喜事,來報主人公。桂月十分春正半,廣寒宮殿蔥蔥。姮娥相對曲欄東。云梯知不遠,平步揖東風?!睂O滿酌一觥,相勸曰:“學士必高中,此瑞殆為君設也。”已而,予果奏名賜第,余四人皆不偶。[6](P944)
在青樓歌妓酒宴上,寫詩就過于嚴肅,宋人在這樣的場所一般都是填詞。五人一起到妓院,其中二人填詞,皆為應景之作。何善《浣溪沙》寫試后訪妓,賞玩歌妓之媚眼含情、體態婀娜,陶醉于當前美色??荚囘^后,即為“閑人”,從今就有充分的時間留連風月。結句“從今風月屬閑人”,語不吉利,與考試落選之意暗合,故稱其“失意”。洪適再作《臨江仙》,極度渲染眼前“綺席留歡”的喜慶歡樂場景,燭花報喜,廣寒折桂,處處與科舉中第關連。結句“云梯知不遠,平步躡東風”更是預祝未來仕途一帆風順,平步青云。句句吉利,補足前詞之“失意”。洪適果然中第,何善一語成讖,詞人當然得意地將此事載入筆記。
士子中第之后,還是要與歌妓發生許多分離故事,這些故事一一被寫入詞中。故事之一,京城考試期間,與某一歌妓交往甚密。中第后,要回鄉或上任,新科士人又無經濟實力幫助女子脫籍,于是有了難舍難分的離別。他人便有詞作勸說,《望江南·諭新及第友人》云:
這癡騃,休恁淚漣漣。他是霸陵橋畔柳,千人攀了到君攀。剛甚別離難。
荷上露,莫把作珠穿。水性本來無定度,這邊圓了那邊圓。終是不心堅。[1](P3839)
以戲耍玩笑的口吻勸說,語言俚俗,比喻新穎,充滿民歌風味。詞人勸諭新及第友人,送往迎來是歌妓的職業,她們如同“霸陵橋畔柳”,又如同荷葉上水珠,沒必要為了這樣的離別而“淚漣漣”的痛苦不已。風月場中大致情景如此,被詞人無情道破,對新及第友人是當頭棒喝。
故事之二,歌妓多情,思念新及第者。《永遇樂·寄所思新第者》云:
孤衾不暖,靜聞銀漏,欹枕難穩。細想多情,多才多貌,總是多愁本。而今幽會難成,佳期頓阻,只恁縈方寸。知他莫是,今生共伊,此歡無分。
尋思斷腸腸斷,珠淚揾了,依前重揾。終待臨岐,分明說與,我這厭厭悶。得伊知后,教人成病,萬種斷也無限。只恐他、恁不分曉,謾勞瘦損。[1](P3842)
上闋寫分手后孤衾難眠,輾轉反側。對方的“多情多才多貌”在腦海中反復出現,如今沒有了幽會和佳期,只能悲嘆今生無緣。下闋回憶當時臨岐送別,向情人沒有保留地傾訴“厭厭悶”。這種痛苦,化作眼前的珠淚和斷腸,成了日后的多病和瘦損。
同一科舉題材,同樣由宋詞來表達,描寫的內容和抒寫的情感不一樣,語言和詞風就迥然有別,其中所顯示的還是宋人詩體、詞體觀念的區別。從理論上來說,科舉期間,與功名志向相關的題材屬于詩歌范疇,與男女艷情相關的題材屬于詞作范疇。在“以詩為詞”的作用下,脫離艷情范圍,語言就比較雅潔,風格就比較陽剛,其所表現的是宋人的詩體觀念。宋詞本色之作,不離男歡女愛、離情別思,語言就比較俚俗,風格就比較柔媚。這樣的區別,在上面論述中有充分的印證。然而,“以詩為詞”也帶來了另一種現象:詩體與詞體一定程度的混淆,或稱之為詩體與詞體某種程度的變通。
功名志向與男歡女愛不是絕對相互排斥的,科舉題材到了宋詞中,內容方面就有所變通。有《鷓鴣天》詞寫新科狀元之榮耀,生動形象。詞云:
五百人中第一仙,等閑平步上青天。綠袍乍著君恩重,黃榜初開御墨鮮。
龍作馬,玉為鞭,花如羅綺柳如綿。時人莫訝登科早,自是嫦娥愛少年。[1](P3671)
太宗年間科舉開始,每科錄取進士都在五百人左右。宋真宗天圣五年(1027)進一步明確規定“進士奏名勿過五百人”[7](P2435)。這首詞都在寫“五百人中第一仙”的無限風光。平步青天,官賜綠袍,御墨題名,錦綺簇擁,花柳游街,萬眾矚目。《儒林公議》載:“毎殿庭臚傳第一,則公卿以下無不聳觀,雖至尊亦注視焉。自崇政殿出東華門,傳呼甚寵,觀者擁塞通衢,人摩肩不可過。錦韉繡轂,角逐爭先,至有登屋而下瞰者。士庶傾羨,歡動都邑。洛陽人尹洙,意氣橫躒,好辯人也。嘗曰:‘狀元登第,雖將兵數十萬,恢復幽薊,逐強虜于窮漠,凱歌勞還,獻捷太廟,其榮亦不可及也?!保?](P88)這樣的場景,在這首《鷓鴣天》中有鮮活的再現。詞之結句帶入男女愛戀的話題,就是宋詞的本色話題。
《夷堅支志》載:“王南強以淳熙十年暮冬,自長沙赴省試,過袁州,禱于仰山行宮。是夜,宿州東新市村邸,夢人歌《玉樓春》詞曰:‘玉堂此去香風暖,正飛絮馬前撩亂。姮娥剪就綠云衣,待來到蟾宮與換?!虐腴牸戎??!保?](P1114)雖然只有半首詞留存,其中月宮姮娥持衣更換的情節,便有相當的旖旎風光。
這種變通還表現在語言風格方面。北宋后期俗詞創作興盛,其特征之一是喜歡以戲謔入詞,這種語言風格融入科舉詞中。[9](P149-156)《苕溪漁隱叢書》后集卷三九引《上庠錄》說:“政和元年,尚書蔡薿為知貢舉,尤嚴挾書。是時有街市詞曰《侍香書童》,方盛行,舉人因其詞加改十五字,作‘挾懷’詞。”歌詞如下:
喜葉葉地,手把懷兒摸。甚恰恨出題廝撞著,內臣過得不住腳。忙里只是,看得班駁。駭這一身冷汗,都如云霧薄。比似年時頭勢惡,待檢又還猛想度。只恐根底,有人尋著。[10](P328)
試場挾帶作弊,心里忐忑不安。偷看“挾書”時則“喜葉葉地”,被“廝撞著”,不免“駭這一身冷汗”。作弊者終究心里不塌實,“只恐根底,有人尋著”。詞人以詼諧調笑的語言,活靈活現地寫出試場作弊、做賊心虛的特殊心理狀態。
《夷堅三志》載系列“滑稽取笑”詞,其中兩首與科舉相關。其一《青玉案》作于政和年間,描繪了舉子赴試的可憐相,詞曰:
釘鞋踏破祥符路,似白鷺,紛紛去。試盠幞頭誰與度?八廂兒事,兩員直殿,懷挾無藏處。
時辰報盡天將暮,把筆胡填備員句。試問閑愁知幾許?兩條脂燭,半盂餿飯,一陣黃昏雨。[6](P1354)
這首詞用賀鑄《青玉案》(“凌波不過橫塘路”)韻,連個別句子如“試問閑愁知幾許”等也用賀鑄詞成句。舉子赴試,風塵仆仆,趨之若騖。欲作假挾帶,以備考場中偷看,保證激烈的競爭中自己可以穩操勝券,又在“直殿”等的嚴密搜尋下無處藏身。考場中的幾天煎熬,只有冷燭、餿飯,以及凄涼蕭蕭的黃昏雨相伴。腹內空空,只得胡亂堂塞??荚嚨慕Y果與前景的暗淡,似乎已經可以預見。赴試、應試過程體驗之真切細膩,肯定是夫子自道。欲作弊又不敢,費盡心力不成文,飲食起居多艱辛,一一道來,便有《聊齋》般的戲劇效果。自嘲中更多的是諷世。
北宋末年詩歌,亦有幽默詼諧者。然這一份辛辣直白卻是北宋末年戲謔詞特有的。這個時期也有大量與科舉生活關聯的詩歌留下來。以葛勝仲作于崇寧元年的《送友赴試巨野,送之西門,時方有外舅之戚,極目無聊,歸不得臥,作詩五首,卻寄以風云入壯懷為韻》為例②?;蚍Q贊舉子文才、祝賀來年高中:“秋風濟陽戰,足掃千人軍。只今呼賀酒,佇子歸策勛?!被驀@息其生活清貧:“先生自不飽,濡沫豈能及?出門有紛奢,囊空自羞澀?!被蚺u當下士風:“寥寥里選空,齪齪士風喪??駷懹麞|之,泛濫不可障?!苯猿鲋蕴锰弥嚕瑳]有反語、嘲諷、戲謔、譏刺、滑稽,北宋后期以科舉為題材的詩歌都是如此。北宋后期,政治腐敗,科舉弊端叢生。政和六年朝廷詔云:“比來士失所守,假名代筆,挾書就試,干托請求,觀望權要?!保?1](P4295)科舉題材詩歌中大都仍是一片頌揚聲,如:“雨露九重均造化,丹青千字富經綸。古來將相皆由此,今見詩書不誤人?!保?](P18404)“盡收騏驥無中駟,別揀楩柟有豫章。玉殿桂留今日影,瓊林花記昔年香?!保?](P16618)“糊名選藝無私見,置醴優賢有頌聲。成就旋歸充貢職,魯人歆艷始知榮。”[2](P15651)反而這寥寥數篇詞作,鋒芒畢露。詩詞對比,詞體的獨特性就顯示出來了,那一種來自民間文學的直白大膽,在此類題材的文學作品中獨樹一幟。
這種詞風延續到南宋,《夷堅志》提及的另一首詞作于紹興年間。其時董德元科舉失意,作《柳梢青》云:
滿腹文章,滿頭霜雪,滿面埃塵。直至如今,別無收拾,只有清貧。功名已是因循。最懊恨,張巡、李巡。幾個明年,幾番好運,只是瞞人。[6](P1353)
刻畫落第書生形象,惟妙惟肖,全出之以口語。因為是自嘲,且紹興年間社會背景也完全不同于徽宗時期,作品因此少了一些辛辣和滑稽。
南宋末年,依然有與科舉相關如此辛辣的詞作問世?!豆镄岭s識》別集下載:
或撰《沁園春》云:“國步多艱,民心靡定,誠吾隱憂。嘆浙民轉徙,怨寒嗟暑;荊襄死守,閱歲經秋。虜未易支,人將相食,識者深為社稷羞。當今亟出陳大諫,筯借留侯。迂闊為謀,天下士如何可籍收?況君能堯舜,臣皆稷契,世逢湯武,業比伊周。政不必新,貫仍宜舊,莫與秀才做盡休。吾元老廣四門賢路,一柱中流?!庇钟性娫疲骸皠⒄@天動地來,襄陽城下哭聲哀。廟堂束手渾無計,只把科場惱秀才。”察院陳文龍上疏,頗有憤抑之意,遂以理少出臺。自是士之有籍,嚴行天下,或稍有瑕疵,皆不敢有功名之望,士論紛紛。直至賈老潰師之后,臺中首劾置士籍之陳伯大,變七司法之游汝,行公田之劉良貴,沮寬恩之董樸,稱翁應龍為簡齋先生,寫萬拜申稟之朱浚,欲變類田法之洪起畏焉。[12](P314-315)
其間,或詞或詩,針對一個共同的話題,譏諷嘲笑,文體區別已不復存在?!跺X塘遺事》有類似的記載:
御史陳伯大奏行士籍。先是,朝廷患科場弊幸百出,有收解過省而筆跡不同者,有冒已死人解帖免舉者,多方措置。乃議:今后凡應舉及免舉人,各于所屬州縣給歷一道,親書歷首,將來赴舉過省,參對筆跡異同,以防偽濫。時人謂之“系籍秀才”。咸淳庚午科已行之矣。時人有詩曰:“戎馬掀天動地來,襄陽城下哭聲哀。平章束手全無策,卻把科場惱秀才?!碧珜W生蕭某有詞云:“士籍令行,伯仲分明,逐一排連。問子孫何習?父兄何業?明經詞賦,右具如前。最是中間,娶妻某氏,試問于妻何與焉?鄉保舉,那當著押,開口論錢。祖宗立法于先,又何必更張萬萬千!算行關改會,限田放糴,生民凋瘴,膏血俱。只有士心,僅存一脈,今又艱難最可憐!誰作俑?陳堅伯大,附勢專權?!保?3]
可見徽宗年間興盛的批判現實政治的俗詞,到了南宋末年,有了更加活躍的表現。
科舉題材在宋詞中非常獨特,保留至今的約有30首作品。通過這樣一個切剖面,既能夠了解宋代士人生活的多樣性,又能夠比較清晰地展現出詞體本色、以詩為詞、詩詞互通等文體學方面的發展、變異等問題,為閱讀者提供獨到的視角。
注釋:
①宋詞牌有《步蟾宮》,又名《折丹桂》,與此調不同,非同一詞牌。
②《全宋詩》,第15597-15598頁。關于這組詩的編年,參看王兆鵬《兩宋詞人年譜》(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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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諸葛憶兵.徽宗詞壇研究[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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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宋)劉一清.錢塘遺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責任編輯:彭民權】
宋詞接觸科舉題材,首先是“以詩為詞”變革的結果。與科舉相關的詞作,絕大多數產生于北宋末或南宋。送人赴試,是與科舉相關詞作中數量最多的內容,其次是地方慶功宴上的創作。宋詞不入文壇主流之眼,詞人們多隨意率性為之,往往更有真情實感?!霸~言情”,在科舉考試全部過程中,詞作常常用來表現兒女私情,大都是男女分手的相思情意,亦有落第后到青樓尋求慰藉者,展現出婉孌旖旎的特殊氣質。詩詞相互影響,科舉詞寫功名富貴時就會融入男歡女愛,徽宗時期蓬勃興盛的戲謔俗詞中也有相當的科舉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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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7)10-0104-08
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宋代科舉文獻資料長編”(12 XNL004)
諸葛憶兵,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