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風

W：梁晴子

P ：譚彪

昨夜星辰昨夜風

W：梁晴子

P ：譚彪

壹

我是蘇笙，冀州侯蘇昌的女兒，父親視我如掌上明珠，為我修下這滿是芙蓉的清庭苑。

暮春三月，紅墻黃瓦，紗帷羅幔，楊柳依依春色撩人，清庭苑里的芙蓉花開遍了整個園子。那日芙蓉花開得十分艷麗，我也早已出落成清澈如水的女子，端坐在雕花案前，把玩著那玫錦繡芙蓉香囊，卻聽到婉轉的《楊柳詞》從隱隱約約的芙蓉后傳出，宛如隔世。

尋音而去，我看到了那白衣黑發的少年，斜飛的英挺劍眉，削薄輕抿的唇，棱角分明的輪廓，飄飄逸逸，宛若神人，坐在那盛開的芙蓉花下，輕撫琴弦，抬頭看到我，抱拳道：“蘇小姐，在下是姬青，來找令尊赴約，冒昧闖入蘇小姐院子，多有打擾。”這時父親來了，起身便要告辭，我忙拉著父親的衣角，笑道：“我要跟著這位姬青哥哥學琴。”

他彈琴時那份從容安靜長眉若柳，身如玉樹，劍眉下細長的桃花眼，寵溺地叫我：“笙兒，笙兒。”清庭苑是我和姬青嬉戲玩耍的地方，累了我便把頭靠在他肩上，看他撫琴，看他微微泛紅的臉，白衣勝雪的少年當時就說要一生護我周全。更多的時候，我喜歡聽姬青哥哥說他的抱負，他說他今世一定要替他的族人報仇雪恨，夢想實現后，他答應我只要姬青心還在，便只愛笙兒一人。那年夏天芙蓉花滿園，我以為這就是永恒。

這一切都失去了，西涼王說那日出游見一女子青羅小扇白蘭花，纖腰玉帶舞天紗，回宮之后總覺得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打聽到這女子是蘇昌之女，便要納入宮去，皇命不可違，我若違抗，搭上的是父親的前程與全家人的命運。我不敢告訴姬青哥哥，夜晚我想到了自殺，我若做了西涼王的妃子，便再也無顏見他了。

我沒有死，我想起了很久以前我問姬青哥哥你的夢想是什么，他輕輕道：“我族人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大展雄才高萬仞，十里義士遙相隨。”如今，我懂他族人的夢想了，那就是顛覆西涼王朝，這天下本該是他們姬姓族的，只恨那時西涼王的父親策反，殺了姬青的祖父，姬青全族被降諸侯，他的血液里埋著仇恨。他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我不能死，我要幫他毀了西涼王朝，我要讓他稱王，這些本該就是他的。

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進宮前一天，我給他寫了一封信，我說我愛金鑾殿的繁華愛西涼王的寵辛，而你什么都不是，你什么都給不了我。我知道他一定會恨我，我不在乎，只要他能實現他的夢想，我一點都不在乎。我慫恿西涼王造笙歌臺，造酒池肉林，夜夜笙歌日日不早朝，丘業是西涼的丞相，我知道有他在西涼難滅，于是我設計勾引丘業讓西涼王誤會，殺了丘業，這西涼王朝的每個人都恨盡了我。而因為我，西涼王搜集了天下的奇珍異寶，與我飲酒作樂，世人以為我在乎的就是這些。世人嘆我太荒淫，我笑世人看不穿，其實這些我都不在乎，我要的只是西涼王成為諸侯眼中荒淫無度的皇帝，這樣姬青哥哥就有機會聯合其他諸侯推翻西涼王朝了，我甚至害死了他的哥哥姬桑，這樣若以后推翻西涼，他能名正言順地繼承他父親的王位。

每日清冽的酒順著腸胃流下，酒杯里的殘酒倒映我猩紅的嘴角，搖晃著，化成姬青的臉。那年夏天，我讓人除盡了院子里的芙蓉花。

貳

我是帝禪，世人都稱我西涼王，才力過人，倒曳九牛，扶梁易柱，很小父親便十分器重我，繼承了父親的皇位后，我每天晚上都會在尚星樓臨江望月，天邊彎月是持鉤，稱我江山有幾多。然而君臨天下的我卻從沒有什么想得到的。

直到那日我外出狩獵，畫鼓團欒，無意中看到有女子泛舟湖邊，烏云秀發，杏臉桃腮，眉如春山淺淡，眼若秋波婉轉，勝似海棠醉日，那一剎那仿佛時間都是靜止的。后來，我知道了她叫蘇笙，她成了我的妃子。我太愛她，從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淪陷了，這個女人是我一生的劫，浩浩蕩蕩跨越不去。

她進宮第一天，在金鑾殿下抬起頭，她的臉沒有一絲波瀾，我看著她，只覺得臉上的溫柔與寵溺像是化開的蜜糖，在她面前，我不是我。在她進宮以前，我知道她愛過姬青，可我不介意，我可以和姬青一樣，我以為她愛的是姬青的一身凜然正義，我以為我能感動她。于是兩年來我勵精圖治，我擴張領土，發兵打東夷，我抱著蘇笙，我給她講我的軍事謀略，我帶她微服私訪，去看我統治著的富足太平的人間，那年元宵節，錦里開芳宴，蘭紅艷早年，袨服華妝著處逢，六街燈火鬧兒童。我想讓她知道，這十里繁華盛世，這江山如花，都是因為你喜歡，朝歌滿城，晚霞映著她的臉，那時的我覺得，只要能守著她這份心動，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再苦再累我都愿意。

那日西域征戰，我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殺敵，失血過多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話是為她帶回西域盛產的瑤琴，因為我知道她會喜歡。可是，她還是不快樂，進宮兩年，只有彈琴時，她臉上才會有淡淡的笑，玉手輕挑銀弦，宛如天籟之音。我不懂她，但我只想竭盡我一切去讓她開心，她愛歌舞，我便和他在宮中朝夕歡歌，卻從未見她開心過。

那日我問她：“笙兒，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笙兒突然淚流滿面，“丞相丘業，多次在大王外出征戰時侵犯臣妾，求大王做主。”那日是祁冬十月二十六日，丘業被處死，我何嘗不知道丘業是被冤枉的，他是我相處多年的賢臣。那日天降大風，飛沙走石，我明白從那天起江山對我而言再也不存在，可那天，她笑了，我放棄了江山只為她，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也是那天，我明白，她愛的還是姬青，她想讓姬青擁有江山，只要她想要的，我都可以放棄，這一世我只自私一次，只有她不可以讓給姬青。千年萬年，我只為你傾城。

她說她喜歡觀賞炮烙之刑，只為博她一笑，我多次濫用。我為她修建鹿臺，放滿了她喜歡的珠寶，流酒為池，懸肉為林，拂盡愁云嬌娥笑，鹿兒臺前春不老。輦路長載情如水，漸近香塵風雨銷。我知道這一切會毀了我自己，毀了西涼王朝，可這些比起她，又算得了什么。寧愿我背負天下最荒淫殘暴君主的惡名，寧愿丟了我的江山，蘇笙之所譽，貴之；蘇笙之所憎，誅之，哪怕我知道她從來沒有愛過我。

那天終于來了，姬青率諸侯帶兵進宮，直到看到蘇笙看姬青的眼神，我才知道，我輸了，輸了江山更輸了她，我問蘇笙：“你愛過我嗎，哪怕一瞬間。蘇笙，不要有恨。”我沒有等她回答，因為從一開始這個答案就是否定的，我只身走向燃火臺，走向汪洋火海，那火花不顧一切地叫囂著，這一刻，哪怕已經眾叛親離，我依舊不后悔，這一切我心甘情愿，哪怕我知道你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姬青，我也寧負天下不負你，一切只當我們初相識。

叁

我是姬青，姬辛的兒子，那日我赴諸侯蘇昌的約，卻遇到了讓我終身難忘的女子，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步履緩緩仿佛初春的楊柳，目秀眉清，發挽烏云，芙蓉不及美人妝，水殿風來珠翠香，一首《楊柳詞》不知不覺從琴下彈出，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要主動和我學琴，我一時慌亂竟不知如何回答，被她笑著叫做癡漢。

那年芙蓉花開得正旺，庭前落盡梧桐，水邊開盡芙蓉，綠窗梳洗晚，笑把琉璃盞。我喜歡看她笑靨如花地纏著我教她彈琴，喜歡她穿著繡滿芙蓉花的白衣翩翩起舞，夏衫短袖交斜紅，艷歌笑斗新芙蓉。那些時光里，我作畫，她研磨，我撫琴，她起舞，那年的味道是芙蓉花的味道，那最初的最初，那些記憶到現在支離破碎但又刻骨銘心。

我答應她這一世都護她周全，我們甚至都想好以后就住在一間開滿芙蓉花的小院里，那天她繡了一對芙蓉錦囊，笑著對我說：“這芙蓉錦囊便是我對你的心意，它留得一日，我對你的愛便深一分。君不負我，我定不負君。”那天水邊無數芙蓉，晚間的露水染紅了胭脂，可這滿園的芙蓉花也不如眼前的佳人。我設想了和她在一起的千萬種結局，卻從未想到是最決絕的方式。

我以為那邊是永遠，直到那天收到她的信。如今想來，可笑亦可悲，為了享受西涼王的榮華富貴，她義無反顧地進宮做了西涼王的妃子，從前山盟海誓的承諾都十分蒼白，我發瘋一樣地想找回她，甚至想盡一切辦法托人把她帶出宮，沒想到她都拒絕了。我托人給她宮中送了芙蓉，她讓人把芙蓉退回，說從未愛過芙蓉花，從那刻起，我的心里都是恨，西涼王能給你的，我姬青一樣都能給你，甚至更多。

我發瘋一樣地恨西涼王，更恨她，恨她忘了之前所有的情誼，更恨她僅僅因為榮華富貴就放棄了深沉的愛。甚至，親手害死了我的哥哥，我的心此時已經凌冽得像冬日的堅冰，再難化開。那一年我將手中的琴換成了劍，劍起刀落，每一滴血都是仇恨的種子。

終于，三山之戰，維師尚父，時維鷹揚，會朝清明，我率諸侯推翻了西涼王，金鑾殿上，我終于擁有了西涼王的江山，終于能給她想要的榮華富貴，我問她：“蘇笙，為什么？”我問她后悔么，她卻只對我笑。我冷笑著看著這個跪在地下的女人，而如今在這九重金鑾殿上，我終于成為天下的無上尊者，那一刻，時隔十年，再看到她的臉，多少年的仇恨面對著她始終難以動手，我終究還是恨不起來她。我甚至一人敵百官，執意放她一條生路，可她卻說：“天地為證，我蘇笙一生只愛西涼王一人，如今西涼王已死，我只愿生死同穴，長伴西涼王左右，今生不再踏入金鑾殿半步，但求一死，愿大王成全。”我沒想到她還是那么的絕情，我咬著牙，冷冷說道：“我不會讓你死的，你既然這么愛西涼王，那你去守他的墓吧，年年歲歲，永不出墓半步。”此時的金鑾殿，一片死寂。

肆

我是蘇笙，是眾人眼里禍國殃民的妖女，是禮義廉恥與倫理綱常淪陷的泥沼，如今滅西涼的計劃早已實現，那日金鑾殿上，那熟悉的輪廓和白衣再一次一步步走向我，我知道從前的白衣少年再也回不去，他俯身問我可曾后悔，我說從未，依舊驕傲地笑著，我看到了他眼里的不甘和恨意，更看到他眉宇間化不開的憂愁。

我淡淡地看著他，看著依舊眉宇英發的男人，看著這個我愛了十多年的人，從翩翩白衣少年到如今氣宇軒昂的一國之君，我笑著說姬青哥哥，你終于得了天下。我看著他眼里的愛意一點一點變成了疑惑和不甘，他問我，“蘇笙，到底是為了什么？”我笑著，眼角的嫵媚流轉：“蘇笙做這一切，只為一個愿望。”

我看到他憤怒的眼神，聽到他失望的嘆息：“難道禍國殃民就是你的愿望嗎？蘇笙，我太失望了。你真的不悔改嗎？”“蘇笙只求一死。”我抱著必死的決心，只求一死，放下這一切，卻驚訝于他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放我一條生路，我知道他愛我，他舍不得我，但我不能，不能害了他。況且，姬青哥哥，我們之間隔著的不僅是不理解，我還背負了西涼王太多的愛，我們之間，永遠回不去了。

那日清晨，我握著當年的錦繡芙蓉錦囊，看著芙蓉花瓣一絲絲散開，一半化作西涼王的臉，隱隱約約，看見西涼王將酒灑進油燈，對我笑著張開臂，將匕首放在我手中，說只要愛妃開心，我的命都是你的，油燈的火苗越來越大，像極了那日熊熊燃燒的燃火臺，他抱著我說真的喜歡我，他說我是他見過天下最美的美人，好多人來指責他。西涼王你太傻了，你沒有錯，只是從一開始，我們之間就隔了姬青。火苗愈來愈小，慢慢地慢慢地，化成了那個白衣少年的影子，化成了清庭苑里撫琴舞劍的少年，化成了那日泛舟湖上的笑聲，到最后只剩那雙不解和憤恨的眼神，十年了，我太想他了，可是我不能害了他，我寧愿背負一生的罵名，只求你做個好君主，如今我將這錦囊還與你，還是那日的承諾，錦囊在一日，笙兒對姬青的情誼便深一分。

如今，又是一年暮夏，芙蓉花開得比每一年都艷麗，只是這些，我再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