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舞男

尹平

一

“跳舞？”兩個字蹦到舞者嘴里，立刻有了動感。宴曉明眼睛一亮，腳跟開始發癢，全身關節活絡起來。

“俺終于找對了人啦，是不？”戚媽的臉上露出了輕松之色。

沒錯，校歌舞團主力、街舞俱樂部主席、校園街舞大賽冠軍、省舞蹈家協會會員……宴曉明有一堆跳舞的頭銜。不過，他不愿炫耀，而更想隱沒，他款款釋道：“咱現在不跳了，沒空，正復習考研呢。”

“那是那是！俺懂的，俺們都是業余的呀！要說吃專業飯，藜嫂的兒子考歌舞團，功虧一簣。張媽在藝術學院舞蹈系培訓過兩月，那也算不上專業……”

宴曉明沒興趣拉家常。他將絮絮叨叨的戚媽堵在門口，沒有引進屋子。屋子里亂七八糟、臟兮兮的，不中看，沒有塊干凈的地方。加之今天的模擬試卷沒做完，時間精貴。

“戚媽，您老有何吩咐照直說。”

“那俺就說了，你可別回死了俺。”

宴曉明想，不就是跳舞嗎，多大的事呢？

“俺想請你加盟向日葵舞蹈隊，不占用你太多時間。”戚媽熱辣的目光照著曉明的臉，“頭銜嘛，做個顧問、藝術總監什么的。每天，不，隔三岔五地到舞蹈隊展示展示才藝，跟大媽一起樂樂就成。”

宴曉明聳聳肩，像做準備活動：“跳街舞？”

“不，俺說的是廣場舞！”

“廣場舞？我靠！廣場舞！”宴曉明差點背過氣去，“沒搞錯吧？咱離退休還有35年，拉咱入伙，34年后再說嘛……”戚媽怎會閃出這奇異念頭？腦袋被驢踢了？神經短路了？吃了錯藥……宴曉明腦袋里冒泡似的泛起一串貶義詞，險些脫口而出。大學生沒人跳廣場舞，前所未有，見所未聞，廣場舞的前綴詞是老人、老婦人！

“你別誤解嘍，廣場舞不是老女人專利，有男人加入，不信你去瞧瞧。”戚媽覺察到宴曉明的疑惑，起勁地解釋說：“廣場舞都跳到國外去了，那是中國傳統文化精髓、國粹、民間藝術瑰寶……可不是老年人鍛煉身體那么簡單……‘向日葵擁有百人之眾，是小區最壯觀的舞蹈陣容，整條街、全小區的大媽、大嫂們艷慕不已，申請加入者不計其數，俺還得嚴格面試……”

縱然內心有百般不悅，面對老者，宴曉明表面仍然顯現出某種風度和耐心，佯裝細細聽著。也許舞者的身段是柔軟的，生性像彈簧，遇上壓力便蓄勢彎曲。也許舞者屬同類，是相通的，有共同語言。宴曉明對廣場舞的陌生和抵觸是“豆腐渣工程”，沒有筑牢便被戚媽的口水沖得稀里嘩啦。他不經意地后退了兩步，欲示意戚媽進屋說話。他發現戚媽老在捶打后腰，腰肌老損？這是舞者的常見病。

戚媽沒有移步、扶著門框說：“不打擾，俺就是請你出山，俺舞蹈隊可器重人才咧，大媽們候著目睹你的王者風采。”

咱算什么人才，更非王者，咱不過腳長、腿細、身子高，有舞者的天賦和音樂細胞。戚媽也一樣，六十多歲的人，風韻不減當年，保持了年輕時妙曼的身段，可以想象當年的她是何等綽約多姿，定不輸給現時大學生藝術團的任何女生。

戚媽重要的話不說三遍，剩下的就是用直直的眼神等候答復。這是戚媽首次登門，難以生硬回絕。雖然現在蝸居小區出租屋，為升學打拼，考研是母親生前為兒子設計的成才目標，但是尊老敬老、為小區做義舉，也是年輕人義不容辭的擔當，盡管戚媽的任務有些古怪和棘手。宴曉明嘴唇像打了膠，話語跟夏天潮濕的空氣一樣黏糊糊的，他仿佛患了口吃，好一陣子才吐出一個相對完整的句子：“大媽，您……說得突然，容咱醞釀兩天。”

“那好，那好，俺們等你出場。”戚媽像獲了褒獎的孩子，興奮得手舞足蹈起來。

二

“你爽快答應她啦？”李清打完籃球回屋，一身臭汗，朝著電風扇呼呼的猛吹，瞪大眼睛問。

“面對老人，難以說不字。”宴曉明理虧似的。

“你可制造了超級新聞，街舞王子加盟廣場舞隊，消息傳回學校，大伙準笑翻了天！”李清臉上帶著輕蔑。

“是嗎？這么牛？”

“不是牛，是豬、是八戒和八卦！”李清拉長了語調。

“哦？”宴曉明忽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哼唧了一聲。宴曉明沒了看書、做卷子的心情，在屋里踱著碎步。

“當然，你會一舉成為小區明星，一夜成為校園新星！你可別小視網絡的力量和大伙口水的深度哦。”李清風清云淡地說。

傍晚時分，小區內外的老婦人傾巢而出、齊聚廣場。有的踏著自行車而來，有的是老公或兒女開車送來的，有的拎著礦泉水晃晃悠悠而至。戚媽一聲哨響，整隊，不多時眾人排出一塊碩大方陣。在戚媽的口令和音樂伴奏下，人群開始翩翩起舞。廣場即刻抖動起來，一片花枝招展，四處香氣撲鼻，女人們艷麗的衣著和輕柔的舞姿頓時成了一道搶眼的風景。大媽們跟著節拍的舞動，整個小區沸騰了，空氣里蕩漾著激揚的舞曲，大媽們腳下生風，地面刮起一股揚塵。

宴曉明對廣場舞無感，走過路過總是錯過，頂多匆匆掃視幾眼，看看有沒有漂亮的少婦，有沒有跳得略顯專業的舞者。李清則掏出手機欲拍攝，宴曉明拉他襯衫衣角：這有什么好照的，浪費時間！回到屋子，李清調出手機照片看，宴曉明嘲諷道：閑心十足，那有何欣賞價值？

令人生厭的事多發生在晚上九點之后，廣場舞大媽經常興致不減，大隊人馬散了，還留下小股部隊苦練。大喇叭依舊放送音樂，聲音洪亮。復習迎考者最需要自由支配的時間和安靜的環境，這個時段正是考生晚自習的思維巔峰。廣場的音樂似強大沖擊波，震動著出租屋的墻基，玻璃窗剝剝作響，鬧得人心惶惶的。李清一臉冰霜，情緒難以平復，幾次欲沖出門找惱人的舞隊理論：白天不跳，晚上跳什么呢？宴曉明擋住了他的去路，你去了，那也是秀才遇上兵，那些大媽個個渾身上下都是嘴，你不是自討沒趣？李清氣得甩手鎖死了防盜窗，拉緊了窗簾，再將耳麥捂實耳道。

三

次日下午，上完考研輔導班回到屋子，宴曉明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準備回校小住。他留了張條給李清，挎上雙肩包正要出門，戚媽堵在了門口。

戚媽已在門前苦等了一小時，大熱天，席地而坐，喝干了三瓶礦泉水，求賢若渴可見一斑。

宴曉明未開口，戚媽便闖進了屋，指派隨行大媽分工勞動：“你就幫著做個保潔，讓孩子們有個舒心的復習環境。”

戚媽挑開紗簾，好家伙，十三四平方米的小屋里拼了兩張鋪，架了兩張床頭書桌，床上、桌子雜亂不堪，邋遢的境況用“難民營”和“垃圾堆”來形容毫不為過。毛巾被皺巴巴地卷成一團，書本、文具、報紙雜志，還有康師傅面桶、飲料瓶、面包紙隨手而置，多日不洗的衣物掛在一根粗繩上低垂著，襯衫褲子的汗臭與鞋子襪子的惡腐在夏天渾濁的空氣中交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宴曉明擋在戚媽帶來的大媽面前，“戚媽，咱正準備向您報告，答應您的要求，擇日參加‘向日葵活動。這保潔活兒，還是自己來做吧。”

“俺沒逼你的意思，你時間是個寶，復習少不了，俺想為你打掃打掃，節省一點是一點，跟加入‘向日葵是兩碼子事，別摻和！”

自稱藜嫂的大媽輕車熟路地張羅起來。屋里連清潔工具都不全，不知多少時日沒認真打理。不一會，倆大媽便掃出來一堆寫滿了數學演算公式的廢紙和方便面等食品包裝。藜嫂又說：“保潔完了，俺把工具留下，以后哪，自己收拾成，俺留下電話，忙不過來就告訴俺也成。”

“俺們都是自發的，沒人組織和下達任務，就是想表達對老師的敬重。”戚媽口袋里擱著圍裙，抖開來系在腰際，也麻利地加入打掃的行列。她介紹了另一位中年婦女給曉明：“哦，俺忘了介紹，這是小區物業郭姨，自愿做義工。”

宴曉明羞愧得差點掉淚，看來擋是擋不住戚媽她們三人的有備而來和一意孤行了，現在他只想早早結束戰斗，讓她們快快走人。想著，也跟著打下手，整理起床榻來。

戚媽是個話簍子，邊收拾邊嘮叨。她怕宴曉明不自在，打岔道：“俺那小子在大學讀書那會，常回家說，而今大學生精明著呢，把臟衣服打包快遞回家，爹媽洗干凈了再快遞回來。還有人，懸賞十塊八塊洗牛仔，五塊七塊洗書包……”

戚媽又侈談廣場舞的設想，說不僅“向日葵”要吸納街舞隊精英，廣場舞還要融合街舞，在她嘴里只有廣場舞是舞蹈正宗，其他舞蹈最終都得給廣場舞讓位，因為俺們擁有最廣泛的群眾基礎！

宴曉明聽得一驚一乍。

四

“俺向大家隆重推出資深舞蹈演員，本地街舞世家，律城大學街舞隊隊長宴曉明。今兒，宴先生正式加盟‘向日葵，出任藝術總監，大家掌聲歡迎宴曉明先生加盟！熱烈點哦！”戚媽扯起嗓子，興奮地對著眾舞者宣布。

伴隨掌聲，大媽們投來的好奇、敬佩和欣賞的目光，夸獎、驚嘆聲此起彼伏：“小伙好帥呢，長得周正，挺精神！”“一看就知舞蹈身材，腿長、胳臂壯，有力道。”“小伙子，哦，宴先生，跳一支舞讓大媽開開眼界。”“是啊，跳一個，跳一個。”大媽們尖叫起來。

戚媽壓壓手，示意安靜，“宴先生演示演示，好讓大媽們預熱、做做準備活動。音樂——”黎嫂應聲打開音響，舞蹈的節奏打點般蹦跶起來。

在音樂的刺激下，宴曉明來了精神，手腳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腰際扭動，身子呈動畫狀運動，忽左忽或，忽上忽下，街舞的一招一勢有模有樣，不時穿插了撐地、側翻、旋轉等高難度動作，彰顯專業舞者的風采，看得大媽們張口結舌、嘖嘖稱奇。大媽們不由自主地拍起巴掌來，湊上來自動圍出一個圓形的舞池，里三層外三層。前面的觀眾用手機拍照，后面的則將手機舉過頭頂，陣陣閃光和快門聲，與曉明的舞步一樣眼花繚亂。音樂戛然而止，宴曉明像一尊銅雕定格于人群中央，擺一個大力神的造型。

掌聲淹沒了一切，經久不息，戚媽壓手無濟于事，最后她吹響了掛在脖領上的哨子，才勉強讓大家靜下來。“看見了吧，啥子叫專業水平，什么叫差距。”戚媽轉向曉明，“其實，宴先生節奏和緩一些、動作簡單一些、難度降低一些，就是廣場舞的形狀，廣場舞完全可以將街舞吸納進來，為我所用，或者說兩者相結合。”“是啊，戚媽就讓俺們跟著宴先生練習吧。”“學得新式廣場舞，俺肯定更年輕，活得更輕松呢”。大媽們有說有笑，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戚媽突然對著郭姨說：“宴先生很忙，先送他回屋，日后俺跟他商量開課輔導事宜。”

眾人好不失望，也許戚媽要的就是這樣欲罷不忍的效果，吊足了眾人胃口。宴曉明甚為不解，他的第一露面竟是如此匆匆開始和如此草草收兵，有些不可思議。

“戚媽請你出山有更深層的考慮。”郭姨看出曉明的心事，邊走邊主動搭訕：“你知道‘向日葵啥子含義”？

宴曉明搖頭。

“向著太陽唄。太陽又是啥？是享受美妙舞步、感應美好生活、扮倩美麗人生。”

“好有詩情畫意哦，戚媽蠻有創意，說話的鼓動性很強呢。”

“別小瞧戚媽，她以前是大學體育老師。剛退休，老伴就過世了，兒子在國外，一個人在金色半山全身心地張羅著廣場舞團隊。她可不是一般般的熱心人，她把廣場舞當作理想，自個不知砸了多少錢在里邊。人說你退休金不高，還要供兒子留學海外，經濟上不寬裕，她說，俺愿意！”

“戚媽是好心人，所以她請咱出山，咱不能不從。”

“你以為戚媽求新獵奇呀，請一個小哥來跳廣場舞，撩人眼球？錯！”郭姨突然抖開謎底，詮釋最近發生的一切不解：“告訴你吧，戚媽與失獨者協會金色半山小區分會簽了協議，要共建‘向日葵，小區十四個失獨者家庭的老人都加入了‘向日葵……失獨者曉得吧？”

“知道，就是失去獨生子女的家庭。”

“藜嫂，就是為你保潔的女人，她兒子今兒春天突發哮喘猝死，老兩口不忍住在老房子里，在小區租了間屋子，嘗試著新的退休生活。她申請在小區做義工，幫助物業保潔、安保什么的，大家勸都勸不住！她說，一把老骨頭，為大伙多做一些事，悲傷就會淡去，傷口就能撫平，心病就會痊愈！后來，戚媽得知，藜嫂的兒子學街舞的，在大學里街舞跳得特棒。他曾敦促父母參與廣場舞，并研究出一套老年人街舞。戚媽一直想幫藜嫂圓了兒子的心愿。盡管這有點不靠譜，但戚媽不惜傾其所有一試。她說，將來到了天堂見了藜嫂兒子，好告訴他，廣場舞終與街舞同臺演藝哪。”

“說得有理，廣場舞與街舞本無天壤之別，都是在公開場合，在馬路邊空地上起舞嗎，不可能老死不相往來。舞蹈也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正是合合分分推動了舞蹈發展！”宴曉明突然心底通明透亮，他停住腳步說：“戚媽怎么不早說呢？”

“不是怕失獨者不吉利嗎？有人忌諱，說它晦氣呢。”

“沒啥不吉利的。咱年輕喪母，同藜嫂老年喪子、戚媽中年喪偶一樣，咱們全是失獨者。”宴曉明說著緩緩地調轉頭，看向廣場的方向。他想跟戚媽絮叨絮叨，跟藜嫂道歉，說咱們沒有代溝，想立即辦理加入“向日葵”的手續，與她們同舞、同悲、同喜……

“宴先生，不回屋啦？戚媽說你超忙，時間特緊。”郭姨停住腳步，似懂非懂地望著年輕人。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