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路
自從關閉了博客,我希望找到另外一種方法和陌生人以及陌生的世界交流。
2015年愚人節那天,我聽到一首歌,歌詞唱到“酷”。我想——生活是多么的酷,一個很好的名字。轉念一想,life is so cool,太不酷了。從那時起我陷入迷思。就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想:我們活著為了什么?
作為一個廣告人,每天都在和商品打交道。我的工作——在商品里找到隱秘的邏輯,從人的思想深處找到所謂“洞察”,鏈接起洞察和商品邏輯,形成廣告。于是我開始試著為一些生活用品寫下很短的故事,把它們放到淘寶上,來替代格式化的商品介紹。淘寶是一個熱鬧非凡的市集,幸運的話,每天有一萬個人在閱讀這些故事。他們匆匆地路過、比較價格、下單購買。有時候,他們中的一些人會陷入和我同樣的迷思之中:我為什么在買東西?我為什么而生活?
就是你看到的這些。
一、宇宙在一枚原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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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在一枚原子中,一個不被注意的角落。所有的因果懸浮和平衡著,你只相信你相信的一切。昨天是通往今天的橋。今天是通往明天的橋?!白⒍ㄕ摗笔怯薮赖模覀兡軌蚋淖円磺小5俏覀円彩怯薮赖模覀兊囊磺卸急桓淖?。我們甘愿如此,也需要看到它的起伏和運動,那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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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看到一朵花,并且叫不出它的名字。以一般人的攝影技術,正常的角度,隨機挑選的軟件濾鏡,把它拍下來。分享到朋友圈里。這朵花突然在許多人的時間線上綻放了。它多么不起眼啊,又有什么意義呢?
我們在戰壕里討論這件事。鐵絲網阻礙我們前進,前面只有更激烈的對峙。子彈從對面的掩體不斷射過來。我們說得很大聲,炮彈也在附近不斷爆炸。許多人前一秒還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后一秒就死得透透的。
我們什么時候死?來不及考慮這件事。那我們為什么還端著相機,不時地探出頭去,企圖拍下對方射擊我們的一瞬間?我們企圖變成傳奇,其成功的幾率,和我們變成無人知曉的微塵,哪個更大?
那還用說?一梭子彈打過來。活得心花怒放,在腦花四濺之前。
我們繼續拍攝,我們的作品將無人問津,成為歷史。
3
我們在叢林里迷路。
這棵樹與那棵樹,包括樹上的鳥窩,樹桿上的新刀痕,如此相似。但是又有一百萬個細節告訴我們,這棵樹和那棵樹只是相似,并不相同。判斷,誤解,懷疑自己,失去方向,開始環繞著這些判斷的依據,轉圈,迷失。
有時候,我們的判斷是正確的。從相仿之中找到了根本性的細枝末節,于是我們徑直通過,并不留戀,走向下一段;下一次,我們的判斷完全錯誤,我們將相同認作不同,我們過激反應,掉頭回轉走入歧途;另一次,我們將不同看作相同,我們懷疑自己,東張西望,最終猶豫著放棄;另一次,我們將不同認識為另外一種不同,我們分道揚鑣。
這是我們迷路的四種方式。慶幸我們在終點回合,敘述各自的旅途,如同始終未分開的伴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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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著女兒去市場買魚?!耙恢涣_非。”她說。賣魚的人把一只巨大的魚從水里撈出來,女兒看得津津有味,用不清晰的兒語,喊出“撈魚”二字?!疤罅??!彼f。那只魚又被丟進了水里,一只更小的魚被撈了出來。賣魚的男人念念有詞,用一根棍子連續敲打著魚,魚不再掙扎了。魚鱗被刷落,魚肚被丟棄,它被處理好,清洗干凈,裝進一個塑料袋里。女兒不明白這是在干什么。魚,變成了魚肉。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小時候養的一只小雞。從雞蛋里爬出來的小雞,在地上不時地尋找著什么,走來走去。有一天媽媽說要讓她帶著小雞去看望外婆。她們坐著三輪車,把雞放在車斗里,一路顛簸,羽毛飛著。媽媽說小雞走得太累了,所以不用和大家一起回來。
魚肉吃完后變成了一盤骨頭,一袋垃圾。晚上,她把女兒哄睡后,丈夫說“孩子都睡了”。她說她要先洗個澡。殺魚的場景和那只雞突然聯系到了一起,解開了她從未多想的一個謎題。童年沒有帶著小雞回家的那天,她喝了一碗湯,媽媽神秘地笑了笑,問她好喝嗎。然而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水嘩嘩地流下來,流在她的身上。這是向自然借的每一滴水。什么時候還,由誰來還呢?她問在外看著電視的丈夫“你今天洗澡嗎?”他說“今天不想洗了?!?/p>
男人真臟,她想。她又修正了一下:“人類真臟。”她用刷子從自己光滑的皮膚上,刷下角質。伴隨著泡沫,她告訴自己:“別想那些沒用的事。”她又想:“人太自我矛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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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圣經》中,從未出現“廢墟”二字。
而他說“未來建筑是廢墟?!彼写壠樾?,一個建筑師。十四歲那年原子彈爆炸,他目睹城市變成廢墟?!叭祟愃欣硇缘臉嬒牒屠碚撔缘囊巹潱罱K會由于人類的非理性、沖動的情緒和觀念導致規劃被推翻?!睔绲囊磺卸颊谥厣?。
航海途中的某一天,我看見夕陽下海面如綢如此恢宏,受到不知名力量的感召,爬上桅桿,想要看到更多更遠。白浪從遠處突然激起,浮沫如閃電襲來,我腳下的船只猛烈地抖動,如同甩一根竹竿一樣將我彈射出去。在夕陽下我張開雙臂,超越一只海鷗,然后我跌落海面,如同一只海鷗。
進入這深藍色中,失去依靠。我眼睜睜地看著船底巨大的投影,如同一只巨鯨對我置之不理,自顧自地游走。我失望地下墜,慢慢地感覺到困乏,閉上了雙眼。待我再醒來時,我正躺在人魚的身邊。
她尾巴上布滿了巨大的金色鱗片。她問我:“你愿意生活在這里嗎?”
環顧四周,光線如綢緞一般扭轉,沒有任何直線,一切是柔軟的。沒有光潔的金屬、玻璃或被涂料覆蓋的墻壁,一切是斑駁的。一艘沉船是她的居所。魚群不是她的寵物,東張西望,游戲著經過我們。
“我并不屬于這里,我必須離開。”我對她說。沉船傾斜著,我似乎能看到她的眼淚融入水中,淺淺地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問我:“為什么?”
我也無法告訴她原因。我詢問自己,為何抗拒這樣如夢幻般美麗的場景。難道我還留戀被鋼筋水泥、玻璃幕墻的高大建筑物所分割的天空?我還想呼吸沉重渾濁的空氣?我還想置身于鬧市,與所有人一起在車流中穿梭、擁堵的日常?
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擔憂,碧綠幽藍的海底,色彩鮮艷的世界,另外一種明媚的外表,另外一種華麗的包裹。我說:“這一切都太不真實了?!?/p>
她知道無法挽留我,嘆著氣向我告別:“你說的對?!彼纳碛霸絹碓侥:蔀闊o數個氣泡所組成的重影,從每個細節消散裂開。“永別了,我的水手?!彼龑⒁粋€鐵罐遞給我。生銹的、粗糙的。用沉船制成,裝著琥珀和她收集的礦石。
“這是什么?”
她說:“你的靈魂。”
光芒中我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夕陽火焰一樣將我點燃。
二、生活在一個剛醒來的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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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從早上醒來,我起晚了,鬧鐘沒有響。我快速刷牙、洗臉,向窗外看了一眼,選擇了一件適合今天天氣的衣服。穿上襪子,背上包,開啟打車軟件,叫車,同時綁鞋帶。
然而,一分鐘過去,并沒有任何一個司機應答。
我開始焦慮,懊惱。我修改設定,給司機增加小費,再修改設定,半個小時內都可以。我發現了一件非常可疑的事,軟件上我的附近,沒有閃爍移動的車輛圖標。難道軟件已經停止運行了?
我打開朋友圈,想確認一下到底發生了什么。我發現朋友圈里的刷屏狂魔們從半夜4點之后再也沒有更新過任何消息。沒有人曬早餐、沒有人拍藍天的照片、沒有人發早安語錄,這不可能!我檢查了家里的網絡連接,沒有問題。
我往窗外看,路上居然沒有一輛正在移動的車。我看了十五分鐘,那輛一定會從小區南門右拐,然后發出刺耳的“車轉彎,請注意安全”的該死的班車沒有出現。我有些緊張,打開社群網站。所有的網站都在夜里四點之后沒有任何更新。時間線上沒有任何有趣的、無聊的內容。
我打開門,敲鄰居家的門——雖然這五年來,我都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姓甚名誰,是和我一樣一個人住還是有老婆孩子,沒有人開門。這些問題我依然不知道。我帶上鑰匙,往小區里走了一圈。小區中心的亭子,老人們和嬰兒們的聚集地,空空蕩蕩。兩個啤酒瓶倒在地上。
我向每一個人打電話,所有的人的電話都關機了。我在朋友圈里刷屏,沒有任何一個人留言或者點贊。“這世界怎么了!”我慌張了,但是故作鎮定——不需要言語與解釋,也沒有人看著我,我靜靜乘坐電梯回家,扶好扶手,擔心電梯停止運轉。
我打開門,房間里空無一人。打開電視,屏幕上節目依然在播放著,但是沒有一個人。所有人的形象都消失了,所有書籍的封面,所有報紙上豆腐塊般大小的新聞圖片——領導們在親切地握手的照片——變成了蘭花和雛菊。
我走到鏡子面前,我還在,我的形象還在鏡子里。深呼吸,我想弄清這是怎么回事。深呼吸,為了讓自己更清醒,我又泡了一杯茶。然后我非常想上廁所。
這時候,我正從夢中醒來。我一看手機上的時間,這回是真的遲到了。公交車從窗外經過,而我給自己泡了一壺茶,慶幸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遲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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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到工位上就開始回復郵件。郵件不斷地涌進收件箱,叮叮當當地從耳機里提醒著她:趕快看,趕快回復。中午的時候她也沒有時間離開座位。Global的郵件,會議邀請,重要的、無聊的決定,都需要cc她。
回復郵件的重要工作被助理打斷了?!巴饷娉龃笫铝?!”助理說,“據說是會襲擊人的僵尸,把街區給包圍了。我們出不去了?!?/p>
寫字樓都被包圍了,幸好物業和安保人員及時處置,封鎖大門,讓辦公室里的工作能夠繼續。她打了幾個電話,確認了這是區域性的問題,沒影響到客戶所在的城市,也沒影響到其他工作協力單位或者供應商。幸好這是一個網絡時代,一切都可以用郵件和電話會議搞定?!癉eadline并沒有變。”她嘆了口氣,“我們還得抓緊,你把schedule再拉一下?!敝淼拿碱^皺了一皺,想說什么,并沒有開口。
被僵尸圍困的第七天,加班通宵的第七天,辦公室里的所有植物被吃完了。她和Team正在Concall的時候突然發現外面有一些騷動。有人暈倒了,但是會議并沒有結束。有人哭著喊著要從窗戶跳出去,大家不愿意多費口舌勸阻,讓那人跳下了平臺,被爬上來的僵尸撕成碎片。有些人開始竊竊私語,她不想參與這些辦公室政治和游戲。
但是這些人走向了她,和她說了他們的想法:他們只是太餓了,太累了,他們決定馬上吃了她。她聽得目瞪口呆,“我們的項目還沒有完成呢,本來今天應該是要Review一下的?!辈还芰?,太餓了,大家決定不Re了。
她急忙說那也不行,得等一下,她必須給老板打一個電話,問一下時間能不能往后拖兩天。第一個電話沒有打通,有人說老板可能死了,沒準在機場被吃掉了。第二個電話通了,老板聽了情況,告訴她,他已經知道現在公司的情況,讓她最好把事情在郵件里面寫清楚,讓大家通過郵件正式提供申請。公司以后會對必需被吃掉的同事,提供一定的補助。
所以她開始寫這封郵件,一邊寫,一邊變得越來越困,感覺自己控制不了打字的手指。她又被助理給叫醒了。
“老板,你的咖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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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orthe是世界第一個被復活的非洲古人。偉大的北極探險家在三十年前的找到了一群遠古旅行者的尸體,黝黑皮膚和飽滿的肌肉,鑲嵌在透明堅冰中??茖W家們做了一個又一個復活實驗,企圖把穿越了整個人類歷史的旅人們從堅冰中喚醒,最終在Eorthe身上取得成功。他的名字,意為“大地”。喚醒他的技術被應用在人類健康與醫療領域,在兩年內就推廣和深化,人類從此走向永生。
Eorthe的身體也被娛樂公司買斷,當成現象級偶像來打造。他是地球上歲數最大的男人,保持著年輕而令世人瘋狂的完美肉體。在短短的兩年里,他學習了所有被娛樂節目投票選出需要他學會和了解的一切。包括他第一次使用的餐具是筷子、吃下的第一口食物是漢堡王,他母語是美式英語,第二語言是日語,關西口音。這些都源于贊助商和網絡票選。
他的第一個女朋友,來自于醫療公司和政府共同推廣的復制人City。她是科技結晶,完美的女人。他們二人的戀愛,將克隆人倫理討論帶入了新的方向;他們二人的粉絲,希望他們能夠永遠美好,如同世界上最完美的男女。
盡管他們同樣來自地球,來自于科技。他們的記憶,甚至是幾乎相同的:從無生到永生,所有的知識和記憶都源于萬眾期望。然后矛盾還是毫無預兆地在他們之間產生。最初的矛盾來自于對鉆石的理解上。他們都知道鉆石的故事,卻產生了截然相反的價值判斷。Eorthe認為鉆石毫無價值,只是透明的碳。而City認為,那就是精神最可貴的一點,將無價值的東西注入靈魂,能讓人分享和認同,只有人類才做得到。Eorthe說這簡直是一派胡言,“現代人什么時候起,用物質來衡量幸福。”而City也下了定論:“陳舊的觀念就是阻礙世界發展的問題。物質,那些被賦予意義的,本身沒有價值的物質,變成度量衡是理所當然的事,就像是貝殼成為了錢,而金幣是更好的貝殼?!?/p>
付費頻道直播著Eorthe和City的爭論。一千萬人在彈幕上討論,看著他們爭吵,然后親吻,有時如同一體,有時互不理睬。第五季結束前,City在雨中奔跑,失蹤了長達三十六個小時。劇末的一瞬間,他們在彩虹背景前相遇,Eorthe拿出一個黑色的盒子,撥開青苔與濕泥,是一個黑色的盤子,顫抖的手,失望的眼神,一個盤子在盒子中,像蚌殼,上面只有一顆珍珠。金屬被冶煉成機械,碳被人工加壓變成鉆石,一粒雜質被層層包裹,變成珍珠。他們在那一刻暫時地彼此原諒。觀眾們在屏幕后、幽暗的電子熒光中,也流下了連接對方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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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言中世界末日前一個月,我們還在沙漠里尋找綠洲。
從還在運行著的氣象衛星的角度看下來,我們就是沙地里的螞蟻。一行人,排著世界上最長的隊伍——最后的遠征軍。沙暴無緣由地發起,無選擇地吞噬隊伍中的一部分人。人們彼此保持著安全距離,能夠看見彼此,又不互相挨著,好讓每一次遭遇沙暴損失更小。
“我們還要走多久……”一個女孩子沙啞的聲音。在遠征的七百多天里,沒有人談論時間,只有孩子問這樣的問題,只有老人有耐心回答:“也許一個月,也許不用一個月?!?/p>
據說,只要找到了綠洲和最后的水源地,我們便能夠用唯一的種子,種植出樹木、糧食。失去的一切,總會慢慢找回。
而事情的另一面,是無法回頭。所有的誤解一旦產生就無法挽回,浪費一旦造成就無法挽回。世界不再給我們另一個機會,我們已經走在自己寫就的宿命的盡頭。
女孩子在哭泣。中年人低著頭繼續往前走,老人們安慰這些年輕人。遠遠地安慰,沒有擁抱、沒有撫摸,只有言語。
“也許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我們。也許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剩下的最具有智慧的物種。也許從另外一個體系中看,這個星系已經不再需要智慧?!?/p>
也許另外一個世界,正在欣欣向榮地準備升起。
該作出如何的表情,取決于我們用哪個框架,看到怎樣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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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航天器超過第二宇宙速度,所有的指針不由自主,信號燈麻木閃爍,座椅全身顫抖,淹沒一切想法的巨大聲音侵襲而來……在此之后,我們第一次能夠聲稱“自由”。
自由地離開我們所生長的土地,自由地離開彼此。也許是永遠。
“控制中心,你會想念我吧?!痹胍羝较⒑笫菍庫o,我的聲音從耳機里聽出來。在毫秒之內,情感變成聲帶振動,振動變成電子信號,信號變成數字,數字在曠無人煙的絕境中飛奔。
即使是光速,距離也讓心有有所延遲。
“親愛的。我們正在越來越遠。我想聽你說我的名字。好讓我感覺到,我在星球上是特別的。”耳機里傳來他的聲音。
“根據宇宙膨脹理論,所有的人之間的距離都會越來越遠。所以,我們還是談點飛行或天氣的話題吧?!?/p>
只有在沉默的獨自飛行中,這種被牽掛的感覺,才更加強烈。在另一個時間坐標的空間里,一滴眼淚飛離我的臉頰。
三、天氣和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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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環上橋附近的出口,常常莫名地擁堵。想要并線出高速的車輛,抓準每一次能夠并線的機會,不斷向最內側車道靠攏。而尾隨司機踩下的一腳剎車,將會引起另外一腳更深的剎車。幾公里前的一次減速,就變成了連綿幾公里的堵車。
草原上草被風吹著低下,更硬的草強硬地頂著風頭而不倒下,直到第二股風襲來。從高處看著遠方,就像是在看海中的波浪。水在地球表面流動,地球繞著太陽旋轉,月球對地球的引力,勾引著抗拒著重力和慣性,在平滑的流體上形成了山峰。
陸地看上去靜止,實際上一直在流動。時間看上去在流動,卻被人找到了證據,發現時間是“螺旋式的前進”。
到底是我愛你多一點還是你愛我多一點,在這個宇宙中沒有答案。一絲善意變成了一種好感,一種好感變成了自我實現的一種目標,一種目標變成了一個慣性,一個慣性變成一生一世。一個念頭變成了一種錯覺,錯覺又變成了指責,指責形成了阻力,世界停止也在一念之間。
有無緣無故的恨,就有無緣無故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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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愛中的人,把戀人當成了神。世界因愛而被塑造,情愛使人突然覺醒,萬事萬物都是有意義的,而唯一的意義就是和對方的聯系,而在這其中自己不是孤獨的,存在的理由便是通過一切,找到終極答案,情感的核心。
他把頭埋入草地里,呼吸的草葉和泥土的味道。他看到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啊,這說的就是我,我們已被記載在文字里。他再翻開《符號學原理》,這說的也是我。草地的意義是什么?連接我們之間的空隙。天空的意義,連接我們。藍天下他大口地呼吸著戀人呼吸過的空氣,在霧霾中,他依然大口地呼吸著——以另外一個理由。
他陷入蛛絲馬跡之中,想要了解全部。他從每一個標點中尋找線索。她為什么這么寫?而這一句短暫的停頓,又表示了什么?符號也是事情的一部分,比樹葉、塵埃、光澤更加主觀,直接從她的思想中被隨意地灑落在社交媒體上。這些碎屑,被淹沒在所有的資訊中的碎片,填充了他的時間。閱讀吧,分析吧,研究吧。那就是她。她的故事在頭腦中被展開了,一個幻想中的主人公,已經完全成立。
失落的情緒同時襲來。每當戀人超出了想象,他的世界就會被拉開一個缺口。思維的嚴密畢竟比不上現實情況的復雜變化,她以主觀的意識獨立存在著,遵循著他尚未想到的行動邏輯向前不斷移動。淚水從錯誤的推斷中滴落,傷痕中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向他展現。各種情況突如其來,從一顆種子,突然就成了包圍所有方向的草原。從研究一片草葉,到在齊腰深的草原里撥開每一片看上去一樣銳利、柔軟、無心的草葉,向前尋找不存在的邊緣——他被淹沒了。
戀愛中的人,躺在草叢中,看著煩亂的星空,星光甩出長長的弧線,旋轉著離開他。他幻想看清荒蕪星球上的樣子,盡管世界上已經一片郁郁蔥蔥了。他在黑暗中看到光線,看見雨露,看見草葉上掉落的露珠,看見光線漸強,從黑夜到白天,從零星的星光,變成連接了萬事萬物和自己的絲線。他突然發現,這并不是戀愛,或者說,千萬光年外,星球早已毀滅不在。無關乎被愛之人,愛是感覺到自己和世界的時刻。
四、只不過是一個記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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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印度還有很多人吃不飽飯?!彼f。
因為印度兩個字,勾起了我的興趣。而他是鄰桌的一個食客,正在吃掉他的雙層吉士漢堡以及薯餅。他的旁邊是沉默的女人,正在用薯條蘸著番茄醬在餐紙上畫著紅色嘴唇的輪廓。
他說:“我永遠不能理解去印度旅游的人。那些人都瘋了。去看一些更瘋狂的人,在泡尸體的水里洗澡,太可怕了?!?/p>
“印度的軟件工程師很厲害。你知道嗎。碼農。他們現在是新的人力資源大國。他們的貧富分化太嚴重了。窮的人互相強奸和搶劫對方,富的人富得半死。他們太不正常了。還有什么種姓制度,他們的人分成三六九等,我全部都看不起?!?/p>
我正在餐廳里構思著一篇關于印度的游記。
恒河邊的怪人們沒有比這個餐廳里的怪人更奇怪。有著巨大牙齒的魚無法把這些過分活躍的人吃掉。旅途中太多可說的,卻沒有辦法找到一個開始。對于那些沒有去過印度的讀者,我應該先分享些什么?
“歐洲現在也不行了。日本,更不用說,早就不行了?!彼f。
他終于吃完了。他沒有清理餐盤,把一大堆垃圾堆在桌子上。他身邊的沉默女人想要把餐盤收拾好,丟到回盤處。他制止她:“這又不是摳門的IKEA,這只是一個垃圾快餐廳。這里沒有人需要自己收盤子。就放在這吧?!?/p>
就放在這里吧。女人皺了皺眉頭,和他一起走了。
我把餐盤從桌子上提起來,餐紙上,用番茄醬畫著一個哭喪表情,引我發笑。把這些食物殘渣收拾好、丟進垃圾箱,一共需要十五秒鐘。一點都不難。而那個清潔工,說不定她可以用這十五秒構思一首歌的第一句。
我突然想通了我文章的開始。就從一個餐盤開始說起:一個餐盤,能裝下你想裝的一切——一杯牛奶,或者一只大象。你不要不信,在印度一切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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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歲時,莫奈先生的眼睛已經不再如年輕時那般明亮。但是世界,是否還是如二十歲的時候那樣美好?
他的一切感覺在變得遲鈍,視力也是。那曾經是他最驕傲的雙眼,已經無法看清世界的本質,而他靈巧的手指,也無法指揮著畫筆,捕捉光影之間微妙的變化和聯系。
畫筆和顏料依然在呼喚他:“請使用我們。”他應答:“請使用我?!?/p>
他在一個逐漸暗淡的世界里,感到自己生命的消逝,切切實實地一去不復返。年輕的伙伴們,金色的袖口扣,帶著花邊的漂亮衣服,從車站邊走過的高挑女孩。
藝術,我們的世界經過了,就要過去了。這些瞬間消失了,被遺忘了。我們是時光捕捉者,我們放大其中的斑駁,我們讓那些斑駁印染自己。
睡蓮在金色的空氣中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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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之夜,街角唯一還亮著燈的是一家咖啡廳,也是這里唯一一家商店。它還沒有倒閉,得益于這個地區常常地處亞熱帶,常常有突如其來的暴雨,而它毗鄰省道,附近有一段一下雨就會積水而無法通行的道路。深夜的趕路人,無法接近的目標,他們不得不把車停在“積水危險,喝杯咖啡吧”的牌子下的擁擠的停車場。
生銹的鐵門被打開了又關上,一個又一個人進入這家商店。今天的客人出奇的多,雨從門縫里滲透進來,停留在輕微褪色的印度織造彩色地毯邊緣。今天的客人,帶著常常伴隨在悶熱雨中的呼吸不暢,沉重地坐在掉了漆的老餐椅上。
他們中的一個,是一個戴著鴨舌帽的人,看上去像是那種多年沒有畫出作品的畫家。他把名片遞給對面的女人,用左手食指,醮著倒在桌上的咖啡,在名片上畫出了她的側影。而畫與他對面憂傷的女人并不相像,甚至頭發的長短也不一樣?!澳且苍S是我夢中的你?!彼麑擂蔚亟忉?。而女人無心搭訕,她攪拌著咖啡,目光落在一疊表格上。這是她明天要去向上層匯報的內容。她嘆了口氣,看著這些數字。
伴隨著巨大的聲響,門突然彈開了。伴隨著濺入的水滴,一個人全身濕透,沖了進來。他一屁股坐在布沙發上,衣服上的水甚至高高地濺起,滴落在女人的文件上。女人氣憤地盯著這個頭發灰白、胡子邋遢的中年人,打量著他肥胖的身體,她無法組織合適的語言,來把自己全部的憤怒宣泄在他的身上。正在她已經想好了一句絕妙的諷刺,還沒有說出之前,燈閃了一下,整個咖啡廳陷入了黑暗之中。
音樂停止了。店員的聲音從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飄出來:“我們停電了,看起來是那根電線桿子又被人撞斷了?!?/p>
“啊,天啊。你是說門口那根倒霉的電線桿,那個刮壞我車的災難。老天,我是倒了什么霉。”角落里的一個人接過話頭:“我們遇見你這樣馬馬虎虎開車的司機,才是真的倒霉。沒有電,沒有網,我剛才寫的東西全沒了。好么,好么。我要再點一杯咖啡,看來今天什么都干不成了,你把我的節奏全打亂了。”他看上去是一個作者,停電之前,他沒有和任何人說話,只是對著空白的屏幕念叨著,考慮著。他打字,然后一連串地刪掉。
“對不起,先生?,F在我們遇到了問題。我們沒電了,所以不能用咖啡機。滴濾咖啡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但是問題是我們的熱水也不多了,最多再沖一杯咖啡。要不然你們互相商量一下,看我把這杯咖啡給誰?”
黑暗的房間里,突然沒有了聲音。并不友好的陌生人們,為各自的煩惱而煩惱。女人咳嗽了一聲,畫家收斂了自己,新來的人,他習慣地掏出煙和火,清脆地點亮了一星微光,又掐滅了煙。作家突然找到了靈感。
是那扇被風刮得呼呼作響的鐵門。鐵門上的一個黃銅的小鈴鐺,沒有人會注意到它,直到剛才。它被風吹動,發出非常輕微的響聲?,F在,在座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這聲音并不意味著任何事情,但是它使這里的每一個人意識到了什么……也許是沉默,也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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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遠鏡里。她從另外一棟樓的樓梯走下去,然后她消失。她從下一個樓梯口出來,燈隨之而點亮。沒有她的那個樓梯口,燈熄滅。她打開門,右轉彎,離開,消失在視野里。
我身邊的另外一個我。對我說:“你,我在做什么?我們在看什么?你連她的臉都看不清。那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一刻?!?/p>
那的確是。
你,我,我們正在看一個陌生人,走過一個曲折的空間,燈火因她而明滅,有時也自顧自無動于衷。她并不意味著什么,什么也沒有發生。我不認識她,她也可以是任何人。我們正在看普通的世界,以普通的方式上演。我們將普通的事件以文字記錄下來,供未來的普通人查閱。
“我在尋找一種尋常之處?!?/p>
“非同尋常之處?”
“不是的,尋常之處。”
“那你為什么不看著自己的鞋跟,就像那些搖滾樂隊一樣?!?/p>
“她不知道我在看著她?!?/p>
“的確,一直看著自己的鞋跟,會感到惡心?!?/p>
世界上的奇跡太多了。所有生物在近兩地把自己變得特別。盛開、張開、膨脹、染色、花紋、創意、炸裂、閃閃發光。反對奇跡的人都聚集在一個沉默的討論組里面。誰都不許說出重要的句子,誰都不能說出有趣的觀點。他們只是在一個討論組里,保持距離,遠遠地注視對方,以確立自己依然是一個特別普通的人。
特約編輯◎唐朝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