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忍不住回頭（組詩）

林建勛

舊鋼琴

葉子落了。一架舊鋼琴

頭重腳輕。彈是必要的

發出沙啞的人聲

地平線，如一只天平

一頭觸地，另一頭

支向天邊

萬物都在走鋼絲。從東走到西

中間要停一停。調整

內心的法碼和平衡。或者——

落下去，像一片葉子

在舊鋼琴里彈——

浮動、腐爛和遺忘

而身后的村莊，像上帝

伸出的一只手，在不間斷地擰

炊煙的發條

最初的

英子，你看。雪是

由心而發的。那冷、晶瑩和白

從天上，到人間

這是最初的

而絕不是最末的

英子，我不敢看它

就像我不敢看，你臉上涌落的

萬千嬌羞。

在夢里行走

多好——

出門就遇見了山水

草的綿軟，樺樹的白

螞蟻在石頭的夾縫里快樂搬運

小南風一個勁吹——

遇彎轉彎

遇到不會轉彎的松樹

墜下的針——

多好。乞丐的帳篷

流浪者的吉他。而我用它來

刺穿一堵堅硬的墻

眼晴在墻內，因果留在墻外

多好——

溪流匯入河道，針又退回到

松枝。我在春天行走

身體長出

山水的嫩芽。

對 視

落日，用將盡未盡的光

縫合收割后

難以言說的空曠

田野，只剩下我

和一穗遺落的稻谷

我看她時，內心

荒涼。她看我時

滿目慈悲。

春 風

從遠處鷗鳥脆亮的鳴聲

從白樺樹堅挺的芽苞

從江面涌起的

瑣屑的碎紋，我知道你來過

你來了，對著我

一個勁的吹。逼我交出

煙蒂、貧窮、冷

以及露珠般閃耀的青春

你也知道，我來過

我經歷的這些，都是我

必須經歷的

而我已不再年輕

我的身體再也沒有什么

可以給你。除了

鼓脹的氣流，撐起的

越來越薄的贊美。

存 在

石頭，壘起峭壁

又在另一側，鋪下斜坡

可供抵達山頂

陽光、水和路途

圍著山的內部和外部

穿起循環

車流、人流、紅與綠的秩序

在山腳，搭建煙火

萬物謹慎的行走

存在是必要的，又都可以

被忽略。如教堂的塔尖

指向天空

陰與晴，都一樣

你在與不在

都一樣。

裸 體

褪盡衣服。看到

自己的河山。是和諧的

純粹的。高原和

低谷，互不侵犯，又互為依憑

彈道的痕跡，潛藏于

表皮以下。那些爬雪山

過草地，與我有過

肌膚之親的人

都是我的親人

因為戰爭，有些人

親近我。因為和平

有些人疏遠我

而現在，在同一面鏡子中

我是他們，他們

也是我。

我總是忍不住回頭

我總是忍不住回頭

看土地捧出的山水，舒展而

壯美。看我住過的屋檐

走過的路

余溫尚在舌尖回旋

每回一次頭，時光

就在頭上，掉落幾根

但我還是忍不住

因為我怕，那些如云的回憶

風一吹，就散了

怕我經歷過的幸福

說不見就不見了

我更怕，走的太快

一恍惚，便走到了盡頭。

喬 裝

鳥蹲在空枝上。喬裝葉片

鳥不知道雪正趕在途中

雪落下來。鳥一動不動

仿佛是想用靜，把時間物化

雪還在下。枝舉在空中

鳥已不見了蹤跡

雪停了。雪在鳥落過的空枝上

蹲下來，喬裝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