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與小人

淵默

在《論語》中，將“君子”與“小人”對舉，粗略數了一下，大約有十三處之多。毫無疑問，孔子對人性有深刻的認識，所以他對人性中的惡保持著一種清醒的頭腦。我們都知道，荀子是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荀子是首先旗幟鮮明地提出“人性惡”的觀點的，而荀子如此大膽的思想，肯定與孔子對人性之惡的深刻認識是一脈相承的。在《論語》中，孔子通過將“君子”和“小人”對舉，來系統闡釋人性中的各種惡的方面。

譬如這樣兩則：“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與“君子上達，小人下達”。這兩則揭示人性中的基本弱點，對貨利的貪得。事實上，當孔子提到“小人”的時候，他說的其實就是普通人，或者說常人，也就是通常說的蕓蕓眾生。“小人”的種種惡習惡念，其實也即是普通人人性中的“惡”。我們讀《論語》，常常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當孔子提到“小人”的時候，與我們沒有關系。事實上，當孔子提到“小人”的時候，其實說的就是我們這些蕓蕓眾生身上的那些弱點。而當孔子提到“君子”的時候，那才是一種理想的人性，一種對人性之惡的凈化和升華。就這個意義上，孔子提到“小人”的時候，更應該引起我們每個人的警惕。因為，他說的，就是我們自己。

那么，在孔子筆下，“小人”也就是我們大家身上，有哪些人性的弱點呢？前面提到一點，對貨利的貪得，然后呢？譬如在這句“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中，很顯然揭示了中國人人性中一個巨大的弱點：喜歡拉幫結派。我說孔子對人性之惡有深刻認識，在這句中得到充分體現。“周”是“團結”，“比”是“勾結”。看來中國的“圈子文化”是自古而然，于今為烈。

又比如這句：“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這句話說得很激烈，與孔子一向的平和心態似乎有點不稱，可見孔子對“小人”也就是我們大家身上的這些惡習深惡痛絕。“不知天命”，讓我們想到孔子說的“五十而知天命”這句話，一個人到了五十還不知天命，大概這個人真是不可救藥了。因為不知天命，所以不知敬畏天命，為所欲為，自然就會“狎大人”“侮圣人之言”，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是“一點正經沒有”。人活到這個狀態，什么道德，什么法律，都置若罔聞，仿佛一匹脫韁的野馬，鮮有不闖禍的。

我們知道道家思想是反文明的，莊子《馬蹄》一篇，提倡萬物的自然狀態，對公認的“千里馬”極盡批判之能事。這自然只是一種理想狀態，一旦進入人類社會，這種自然狀態肯定是要出問題的。儒家思想的價值，就是不托空，它的立足點是建立一個秩序井然的社會，這個秩序井然的社會中，有三個東西是必須敬畏的，那就是“天”“大人”“圣人”。“天”代表自然權力，“大人”代表世俗權力，“圣人”則代表道德權力。孔子是有感于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禮崩樂壞”，才提倡“君子有三畏”的。所以說，沒有“三畏”，整個社會的秩序就無法建立起來，就這個意義上，沒有“三畏”的“小人”，對這個社會的殺傷力，是巨大的。

不合道義的野蠻求利，搞小集團，沒有敬畏之心，孔子對這些人性中的重大缺陷，提出自己的批評，很顯然，這些缺陷對整個社會的統治秩序，造成了重大的傷害，孔子對現實的憂患意識，也是通過對“君子”與“小人”的對舉，深刻傳達出來的。

以上是舉其大者。另外，孔子對“小人”的弱點，還有其他一些表述。譬如“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顯示“小人”缺乏自律精神；“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顯示“小人”缺乏擔當精神；而“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顯示“小人”缺乏平和的心態，容易得意忘形。還有這句：“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這句話說明“小人”缺乏原則性，嚴以待人，寬以待己。

以上是舉其小者。將大者與小者放在一起考察，我們是不是對“小人”其實也就是常人身上的人性弱點，有了一個大致完整的認識。孔子將“君子”與“小人”對舉，我覺得他的出發點，還是用理想中的“君子”人格，來強化“小人”人格，他的落腳點在改造“小人”人格，而不是簡單唱高調，像道家或者墨家一樣，其人格理想高則高矣，但實在讓人感覺高不可攀。

我敬佩孔子的地方，就是孔子的思想，是建立在對人性的深刻觀照之下的。孔子對人性的弱點，有非常清醒的意識，所以他說到“君子”的時候，我們感覺到他頭腦中是立刻有一幅“小人”的圖像在閃現的。

“君子”的世界，不是憑空的想象，恰恰是對“小人”世界的深刻反省的結果。所以當他提到“君子”的時候，我們感覺是血肉豐滿的，而不是一種抽象的理念。而在“君子”與“小人”的對舉中，我覺得結論性的觀點，應該是這樣一句：“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是“君子”人格的最高典范，“同”是“小人”人格的集中體現。儒家的人格理想，就是“致中和”，而“小人”的“同”，其實也就是“比”，就是拉幫結派，搞利益集團，搞小團體、小圈子，其將小集團的利益最大化，最終損害的，是整個社會的公平正義。就這個意義上，人性的最大罪惡，就是“同”或者“比”，人性的最大光輝，就是“和”或者“周”。孔子偉大，就在這樣的方面，他真是目光如炬呀！

（編輯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