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分19秒的夕陽

呂游

下午坐長途汽車回家，由于勞累，一路上都提不起精神。約五六點時，我不經意地望了一下車窗外，眼前猛地一亮，目光剎時被一樣東西緊緊吸引住了。

那是一輪夕陽。從沒見過這么大、這么紅、這么美的夕陽，遠遠望去，仿佛蔚藍色大海中剛剛露出的一枚紅里帶黃、晶瑩剔透的珊瑚礁，又如一顆巨大的絢麗奪目的紅寶石綴在淡藍色天幕上。天的藍草原上似盛開了一朵國色天香的大紅牡丹，又像不知是誰點亮了一盞橘紅的天燈，如高高懸掛起一幅舉世無雙的絕版國畫。不盡的綿綿群山，眾星捧月似地輕輕托著，小心捧著她，將其呵護在掌心，恍若神話中的仙境。畫中的夕陽似在微笑，又含笑不語，從她那甜美的微笑中，我仿佛看到了妻女美麗溫柔的臉龐和母親慈祥的面容。

不一會兒，遠處的群山、朵朵白云以及湛藍的天空，猶如漸漸掉進了紅色的染缸，悄悄披上了一件件玫瑰編織成的衣衫。而此時的夕陽，忽然又變成了一口巨大的泉眼，不斷向外噴射著紅色的泉水，那噴射的速度快之又快，好像一瀉千里，把周圍的一切都染紅了；忽然又化作了一團巨大的火球，在天空中燃起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熊熊大火，把滿天的云彩都燒透了，把遠處每一座山的山尖都燒紅了，把剛才還是湛藍的西天燒得火紅火紅，映入我眼簾、溢滿整個車窗的除了紅還是紅。

就在這一剎那間，我被深深地震撼了，她的光一束束射進了我的肌膚，我的每個毛孔都被她的美和力量所充漲，每條血管里流淌著的全是她的霞輝，每個細胞都被她的火紅點燃了。夕陽，這就是夕陽！此刻，假如我會飛，我一定如飛蛾撲火般飛到夕陽身邊，熱烈地親吻她，緊緊地擁抱她，哪怕她把我燒透，我也愿讓她的美鑄滿我的全部身心，浸透我的整個靈魂……

汽車還在向北行駛，不一會兒，拐了個彎。西天被一片高大的建筑物擋住了，夕陽看不到了，雖然遺憾但也無可奈何，我只有耐心等待。

等車漸漸開過這片建筑物轉向曠野的公路上時，夕陽卻不見了。我把頭探出車窗外，望遍了整個西方的天空，也沒有找到一絲一縷夕陽的影子，只剩下一大片紅透的、堆滿無邊天際的云霞。她到哪兒去了呢？剛才還是那么美的夕陽，這才過了僅僅幾分鐘，怎么說沒就沒了，而且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高潮過后化為寂靜，燦爛過后變成空白，絢麗至極歸于平淡……

平時看太陽，怎么看怎么覺得除了刺眼的光線，沒有一點兒色彩，沒有一絲韻味。而太陽一旦成了夕陽，怎么竟一下子美到極致，讓天下所有的美都羞于見你？怎么又轉眼即逝，不肯把美在世間多留存一會兒？難道就是因為你太美了反而短暫，太短暫了反會產生極美？即使沉落，也要燃盡心中最后一簇火，把自己最美的容貌留給人間？！

記得上中學時讀毛澤東詩詞“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時覺得不可思議。那時從這個新年盼下一個新年，是多么的漫長與遙遠，長得恨不得讓人想把太陽推快一點兒……如今再想想，38年光陰可不就像這夕陽西下，“彈指一揮間”就過去了嗎？元代詞人白樸曾作《滿江紅》一詞描述夕陽：“費盡長繩，系不住，西飛白日。”李白也曾感嘆：“恨不得掛長繩于青天，系此西飛之白日?！痹瓉?，夕陽是飛著落下山的。任憑你與地球跑得再快，也沒有誰能與夕陽結伴而行！

幾天后，我專門抽出時間，騎著自行車來到郊外，找到一個空曠的地方，想好好欣賞一下這平時難得一見的夕陽，更想看看她到底是用多長時間落下山的?？上?，我一連去了好些天，天空都是灰蒙蒙的，一直無緣與夕陽相會。之后因工作忙，看夕陽的事只好暫時放在一邊了。

2016年8月底的一天，難得空閑與好天，我有幸再一次去郊外看夕陽。

那天下午五六點，天氣晴好，我來到郊外一個叫清水灣的地方，爬上一座不知名的山岡，靜下心來，面朝西方。西方不遠處就是太行山，綿延的太行山脈從北到南800余里，占據了整個西方的地平線。這時，西邊的天空已鋪滿霞云，仿佛紅色的土地倒掛在天上，夕陽好像一張巨大的“犁”，正把這滿天霞云“犁”出一道道長長的、金色的壟溝。我急忙拿出相機，拍下了這難得一見的人間在天上的景色。

這時，夕陽已經快走到山尖了。我緊盯著西邊的天空，仿佛在等待著一個莊嚴時刻的到來。當夕陽的最底部剛剛觸碰到太行山脈一座較高的山頭時，我看了看手腕上的表：18時40分01秒。然后，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夕陽，一分一秒也不敢離開：山仿佛一張巨大的嘴，把夕陽吃掉了一小口，接著又吃掉一口；而夕陽也仿佛一個頑皮的孩子，悄悄躲藏在山的后面，只露出大半個紅紅的腦袋。當夕陽一點點完全沉入到山后時，我又看看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18時42分20秒。這就是說，夕陽從碰著山頭到完全落下山去，只用了短短2分19秒。

過去，我總覺得夕陽落下山得好長時間，起碼得半個小時，沒想到居然這么快，快得讓人來不及細細欣賞、慢慢品味，甚至來不及眨眨眼睛。2分19秒，放在別的地方也許不算什么，可太陽的直徑約139萬千米，是地球直徑的109倍，一個太陽可裝下130 萬個地球。這么龐大的物體，卻只用了2分19秒就走完了相當于140萬千米的路程（實際上，太陽系繞行銀河軌道一圈約需2.5億年，每秒約行走250千米）。

過去，我總覺得花兒開得很慢，其實花開就在一夜間；種子發芽很慢，其實種子發芽也不過幾天；莊稼長得很慢，其實莊稼從種到收也不過幾個月；太陽走得很慢，慢得我們都察覺不出來，偶爾望上一眼，好像她一動也不動，仿佛被釘在天空上似的。因為周圍沒有別的什么參照物，誰也不知太陽是否在走，走得是快是慢。就是偶爾看見太陽坐在山頭上，還以為她走一天走累了，要坐在那兒歇歇腳，可是太陽能歇得住嗎？這一次，我總算看清楚了，就在這短短的139秒中，太陽一天最輝煌的告別“演出”已經結束，她是莊嚴、熱烈且飛快地向我們謝幕的。

其實，太陽從早晨升起就一直是以這個速度飛跑的，只是天空太大了，我們沒有感覺到而已。就像當我們擁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時，并不覺得時間走得那么快，而當我們漸漸衰老，只剩下為數不多的時間時，才覺得時間怎么走得那么快呀！幾十年光陰仿佛一眨眼就唰唰地過去了。

夕陽已經落下了山，還會再從這座山后為你升起嗎？即使有再大的力量、再強的魔力，世上也沒有一個人能扳回太陽已經轉過去的臉龐，也沒有一個人能拽回夕陽已經沉下去的身子。

人總是喜歡得到，希望獲取，哪怕再多再多，也不愿失去一點點。夕陽飛快離去，就是要讓你實實在在地感覺到，你的美好人生，你金子一樣的時光正在一點一點地悄悄流逝，而且不可逆轉、無法挽回。當你回首過去，10年、20年、30年、40年甚至50年，不都是在“彈指一揮間”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嗎？

我忽然發現，這夕陽，多像蒼天的一個巨大傷口，那滿天紅霞仿佛就是從這傷口里不停流淌著的血——每一滴都是鮮紅鮮紅的時間??！

（編輯 思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