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村
我的自行車上至今還系著一只鈴。
這鈴很少唱了。有時行進在大街上,偶爾讓它唱上幾聲,也不是提醒別人的意思了,只為飽一下自己的耳福罷了。
我對鈴聲真的太鐘情了。
在故鄉膠東農村,我從小就聽慣了父親自行車鈴的歌唱。父親在鄰村燒堿,每日騎個破舊自行車早出晚歸。別看車子老舊,但鈴聲卻是相當好聽。那車鈴不像現在是安在車把上,而是裝在車的前胎上面。一根細繩索連于車把,拽住繩,鈴上的小輪就貼上車胎飛轉起來,帶著一只小錘敲打起了鈴鼓,便唱出天籟般的歌謠。父親還在鈴的繩索上拴了一串紅纓,火嘟嘟的,于是鈴聲也便上了顏色。清早送父親出行,鈴聲頂著露珠,走出老遠還能聽見;晚上迎父親歸來,銀子般的月光里,隱約聽到那鈴聲就知道,父親很快就會飛到我們面前。
故鄉的鈴聲不光唱在自行車上。孩子一生下來,佩戴的脖鎖上有鈴,手鐲上有鈴——有錢人家是銀鈴,沒錢人家是銅鈴。越唱越亮的鈴聲里,孩子會笑了,會爬了,長大了。我們的村小學上下課的信號也是鈴聲。那鈴不是現在的電鈴,是手搖的銅鈴。學校沒有校工,每當上下課時間一到,老師們就輪著班搖起像喇叭花一樣的銅鈴。鈴聲里,我們就像聞到了花香的小蜜蜂一起飛進或飛出教室。故鄉的牛兒馬兒乃至羊兒的脖子上也系著鈴。一天里,一年里,不論是白天還是夜間,哞兒咴兒咩兒里總伴著清脆悅耳的鈴聲。
鈴聲早已融入我的血液,成為童年的一部分。
十五歲時我撲奔兄嫂來到了大興安嶺,這才知道鈴聲不僅僅屬于故鄉,他鄉也有馬鈴兒、牛鈴兒、車鈴兒。唱著掠過鎮子大街小巷的自行車多像故鄉麥浪上飛過的呢喃著的燕子,她撫平了我多少思鄉的孤獨、苦悶,甚至恐懼。
那以后,我離開了大興安嶺下鄉到布特哈旗的一個偏遠山鄉,很快我知道了,這是一個與鈴聲更有淵源的地方。古驛道的鈴聲至今還繚繞在人們的心頭。清道光年間,齊齊哈爾至呼倫貝爾驛路上設十七臺,布特哈境內便有其三。傳遞朝廷文書的馬匹系著脖鈴,信吏掛著腰鈴。茫茫荒野,他們晝夜兼程,風雨無阻,鈴聲陣陣。路人聞鈴避之路旁,虎狼聞鈴逃之山林。
我總也忘不了那夜那山那古驛道上一陣陣的鈴聲。那是我下鄉第二年,一次乘四天一趟的班車去了五六十里外的一個公社辦事,傍晚我必須趕回鄉里,可是沒了班車。我邁開雙腿,跑過一個只有幾戶人家的山村,還有二十多里地山路,沿途沒有一戶人家了。那是春三月,嶺上還白雪覆蓋,路旁的林木遮星蔽月。已是深夜,筋疲力盡的我不時聽到林子里傳來細細碎碎的聲音。老鄉說過,孤豬群狼最厲害。眼下,我遇上任何一類都會立即報銷,我的頭發一次次乍起……
叮鈴、叮鈴……像從天而降,遠遠傳來陣陣的鈴聲。我像驀然回到了故鄉,回到了父母兄弟姐妹身邊。
一掛馬車從我前邊顛下嶺來。叮鈴、叮鈴……馬車顛過來,又顛過去,顛遠了,可鈴聲還在唱。我大步前行了。我相信,前邊一定還有鈴聲……
幾年后,我住進了現在還居住著的小城。初始,小城街道上流淌著的鈴聲就像山澗流淌著的叮咚的泉水,粒??蓴?。春夏秋冬又一個春夏秋冬,親耳聽到了各種馬達、各類汽笛和形形色色的電子喇叭叫賣,還有不分晝夜的歌廳喇叭,更有無休無止、已經說不清是欣喜還是厭煩的手機的呼叫,不約而同匯成了大合唱。我的天籟般的鈴聲呢?漸行漸疏,離我遠去。偶爾在一些商店聞得幾絲鈴聲,那是店主為小離崗位時設下的報警音響,雖也清脆,卻全然變了味道。
我想念我的鈴聲啊。
像一個調皮的孩子,我于大街偶爾摁動幾下鈴聲,無人理會,偶爾有,皆先是詫異,然后一笑,像見到了天外來客。我知道,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根本就沒聽到我的鈴聲一我的鈴聲被淹沒了,他們的耳朵聽不到。總記得那場令世界都震驚的印度洋大海嘯過后不久,印度當局派直升飛機前往一個島上察看那里的災情,因為那島上居住著的土著人長期與世隔絕——結果那里的人們竟安然無恙。原來土著人早已耳聰目明測得海嘯將要發生,提前遷徙至高地。后來又有報道稱,那里的人們大多能觀天聽地,行至海上,他們單憑槳聲即可測得水深。
我擔心的是,老祖宗留下的耳朵會不會也像我們的尾巴一樣漸失功能——失因當然有別:一個閑懶潦倒,一個積勞成疾。
真的特別想念我的鈴聲。她不會再回來了嗎?難道“現代”當真是鈴聲的苦主與冤家?
又一個深夜,城之聲稍息,我翻開一份《作家文摘》,偶見作家馮驥才的文章。他說他這些年游覽了好幾個歐洲發達國家的城鄉,他驚訝地發現,“那里的房子都很美,像童話一樣。牛在山上吃草,脖子上掛著鈴鐺,山谷里到處都是鈴聲?;h笆上都編著花,人過著如詩如畫的生活,幾百年都沒有變化”。
馮先生說他非常羨慕。
眼饞和耳饞的僅僅是馮先生?
我們的鈴聲本不該走。不該走的,就應該再回來。
我守望著。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