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庶銘
一
江丹走進童阿姨的家時,盡管推門的動作十分小心,還是驚到了老人。江丹看到童阿姨的身體顫了一下,腦袋轉向右邊,期待地對準門口。童阿姨躺在沙發上,一頭灰白的頭發亂蓬蓬的,面孔蒼白,兩眼失神,額頭的皺紋在褐色壽斑的底色中溝壑般縱橫交錯。記者同志,你來啦?她掀開臃腫的深灰色面包服,手在沙發的邊緣處摸索著,抓住了一個著力點,是沙發邊緣垂下的那種帶折垂飾。江丹看到童阿姨裂開嘴唇露出牙齒咬住,使勁,然后是哎嗨一聲地用力,可那一團癱軟的身子并沒有因此變得輕盈,已呈老態的身形,反倒差點兒壓垮右臂的支撐,她重又倒在身后的靠背上。江丹叫起來,童阿姨,你慢點兒!童阿姨臉憋得紅了,在江丹的幫助下,慢慢坐起,拾起沙發旁邊的手杖。江丹扶住她,心疼地一笑,你身邊沒有人,一直是這樣?
童阿姨微微喘著,江丹坐到她身邊,瞥見沙發前的茶幾上亂糟糟的,一根用過的竹牙簽頭上還粘著半截韭菜葉,一支鐵卡子夾著幾張錢幣,藏頭露尾地記錄著購買生活日用品的倉促,還有一雙棉線襪子,腳跟都磨破了線,露出兩個窟窿,一大一小,像兩只眼睛。有一本日歷被撕日歷的手扯斜了,歪歪扭扭地貼在墻壁上,在它的下方用圖釘釘著一張紙,上面用鋼筆寫了幾個字:“小琴上次來電是3月12日。”江丹看到月份牌上今天是5月10日,知道這個“小琴”已經將近兩個月沒給童阿姨來電話了。江丹收拾了一下茶幾說,小琴是你女兒嗎?她在哪里上班?你家里還有什么人?童阿姨扒了一個橘子給江丹吃,她自己也扒了一個吃著,橘皮都撕爛了,她在倔強地摳著橘皮里的橘肉,橙色的汁液流了一手。她似乎對江丹的提問沒有什么興趣。江丹感到幾分尷尬,內心嘀咕著,小琴長得漂亮嗎?童阿姨眉清目秀的,女兒一定不丑。
童阿姨終于抬頭看了一眼江丹,江丹看到那是一片灰白色的湖水,有幾分粘稠和輕微的白內障,江丹母親就是這樣。江丹聽到童阿姨的微顫聲,她在美國,我就這一個女兒。
看得出老人內心很沉重。童阿姨白皙的臉上布滿了皺紋,清秀的鼻子,兩頰散落著顆顆粒粒的老人斑;兩眼雖然顯得很疲倦,但目光和善;嘴角因為沒有擦干凈,還附著一點早餐留下的飯渣。老人的孤獨,連帶著那一份期待,都在提醒江丹,在這里采訪一定要放慢節奏,這與競爭激烈的外部世界無關,必須區別對待,擇善而為。
說吧,阿姨。江丹給童阿姨擦去嘴角上的飯渣,然后掏出采訪筆記本,開始記錄。我今天來,就是來與您老嘮嗑的。你不是打電話給我們,說你內心煩悶,就是想跟記者同志聊聊嗎?你看,我們今天來了,就不準備走了。你要是不嫌棄,我還想在你家吃午飯哩,歡迎不歡迎啊?
慢慢地,童阿姨又睜開了眼睛,她溫馨而疑惑地盯著江丹看了半天,嘆了一口氣,唉,你多像我年輕時的閨女。
江丹料定童阿姨又回到了母女在一起的生活,只是這種生活已屬于過去了。她微笑著回應著童阿姨復雜的目光,把童阿姨的思緒拽回現實,你女兒什么時候出國的?她在美國呆了多長時間了?女兒有幾年沒回國看母親了?
童阿姨躲避著江丹的友善,目光虛泛地轉了一圈,又回來看著眼前這位陌生的年輕女記者,搖了搖手。童阿姨說,不要提她,我跟她沒有感情。
你跟她沒有感情?那可是你女兒啊!童阿姨的話,讓江丹感到驚詫。阿姨,你不提她,難道她就不存在啦?一定是她惹你傷心了,你不是因為心里郁悶煩躁來找我們的嗎?童阿姨,你平靜一下,慢慢說。
童阿姨別過臉,避開江丹的眼睛說,我恨她。我們可以聊點別的什么。
陽臺上棲著一只鸚鵡,一雙豆色的小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客廳里的動靜,黑褐色的喙閑置在空中。江丹抬起手朝它揮了揮,哧地一笑,虎皮鸚鵡是吧,怎么不叫呢?話音剛落,江丹看到竹篾籠子在鸚鵡劇烈搖顫下,像突然遭遇強烈地震般上下搖晃起來,那雙鐵皮銹般的小爪,死死箍著籠內腳踏,發動機般瘋狂工作著。——滾,滾,滾!滾出去!你壞!壞!你壞!壞!害吾家主人!小米白水四濺,江丹愣在屋里,童阿姨驚慌不安地注視著表情窘然的江丹。江丹說,怎么啦,它不高興了?要攆我走?童阿姨的嘴邊汪著一汪口水,她扶著沙發倚手試了試,忽地站起來,像一股塵風朝鸚鵡刮過去。童阿姨的手像一把鉗子,兇狠而迅速地抓住了鸚鵡的羽冠。
江丹看到,童阿姨狠狠掐了鸚鵡一把。
這一下掐得很厲害,也很致命。童阿姨的手像長了牙齒,恰好掐在了鸚鵡的喉嚨上。事情頓時變得嚴重起來。童阿姨的虎皮鸚鵡在教育學院是很有名氣的,它的頭羽和背羽都是姜黃色,在這黃色中又嵌著一條條的黑色條紋,整個鳥兒的毛色和條紋猶如虎皮一般。童阿姨的這只虎皮鸚鵡的靈性在于觀察人物準確,模仿能力強,深諳主人愛憎。它也是童阿姨平日最貼心的伙伴。現在,一絲鮮血溢出嘴邊,它的眼睛開始緊閉,智慧在崩潰,奄奄一息。江丹把童阿姨推到一邊,把手伸進籠內,輕輕地攏住了鸚鵡顫抖的身子。從手中物微弱的呼吸中,江丹感受到了自己呵護的及時。鸚鵡掙扎了幾下便不再反抗,兩爪絕望地撓飭著江丹的手心。江丹感到了癢。江丹不知道鸚鵡是在感謝自己擦去了它尖喙上的血液,還是在用這種方式向自己表示抗議。江丹覺得,這只鸚鵡,讓她看到了童阿姨的另一面。童阿姨坐在沙發上,江丹聽到她艱難的喘息聲,這個該死的!它居然膽敢反對你的登門造訪,你是我請來的客人啊!江丹寬容地笑道,一只鳥,它反對有什么,只要你歡迎就好。童阿姨心疼地看著她的尤物,疑惑地問,江記者,你真的不在意?你不在意就好,不在意就好。童阿姨第一次為自己的心愛之物遭到主人的野蠻對待而愧悔。江丹看到童阿姨又來到鸚鵡身邊,窸窸窣窣地侍弄了它一陣,重又坐回沙發上,閉上了雙眼。再次睜開眼時,里面已經是干涸的點滴。阿姨,江丹又重新拾起筆記本,并示意攝像把機器再次打開,熟稔親切地說,先不談這個了,就按你說的,咱們聊點別的吧?江丹看到,童阿姨花斑點點的臉上擠出了微笑,剛才發生的一切像一杯冷水,慢慢澆滅了江丹進門前的那滿腔熱情,江丹沒有想到,她們的第一次見面,會是這種情況。江丹出去接電話時,忽然又聽到背后童阿姨絕望的詛咒,我偏不提她,她死在外邊才好!
二
江丹和童阿姨之間的溝通不算順利,但也沒有太多障礙。應該說,這歸功于江丹的工作經驗。她覺得跟童阿姨這樣的老年人較量,總得拿出下中國象棋的耐心,否則寧肯不出這個頭,徒落個罵名。江丹當時正與報社的一位編輯戀愛,那個小伙有個分量頗重的綽號,叫“國學大師”。小伙今年才三十五歲,據說就已經出版了兩部史學著作,三部長篇歷史小說,還在央視《百家講壇》做過多次演講。以前每逢周末江丹都要與“國學大師”約會。這樣的傍晚,她的心情總是很好,化好妝便奔赴約會地點,嘴里嚼著口香糖,老遠便朝她的戀人嗲聲喊叫,I'm cominz!I'm coming!這樣的鏡頭很快就謝了幕。直到有一次,“國學大師”不再激動,只是在樹影間的月光下斜著眼,打量著江丹兩齒間锃亮的唾星及眉宇間得意的神色,突然問,你的這個采訪對象不是你舅媽吧?江丹一愣,你難得說句話,我怎么聽不懂?“國學大師”轉過臉去,你不覺得你這一陣已經深深陷進去了嗎,整天童阿姨長童阿姨短的,還有別的嗎?江丹明白過來,咯咯笑起來,彼此彼此,你不是也整天什么儒家法家六朝魏晉的拔不出來嗎?這也是我的工作對象嘛!怎么,嫉妒我啦?再見,“國學大師”!
江丹對童阿姨的興趣漸漸濃厚起來。這一點,江丹自己也是清楚的。她的工作座右銘之一就是——興趣是逐漸培養出來的。就像發豆芽,黃豆、水、膨發劑,缺一不可,時間一到,鮮亮的豆芽群就發出來了。也怪了,像童阿姨這種騷擾式的電話,江丹反倒適應了。童阿姨終究不是冷血動物,也漸漸愿意跟江丹說知心話了,只是這知心話像擠牙膏,通常江丹說了一大通,只能等到童阿姨的三言兩語,于是不再深談,又天南地北、云山霧罩地閑扯別的話題了。江丹的優點之一便是能遷就人,童阿姨說到哪兒,江丹就聽到哪兒,完了還報之會心地一笑,惹得童阿姨每一回都能完美謝幕。有一回江丹正準備到一家金融部門采訪,忽然接到童阿姨的電話,說要她來她家一趟。江丹進屋時,看到童阿姨正一個人臥在床上沉默。童阿姨見了江記者,忽然激動起來,起來又坐下,喋喋不休,像個小孩子。童阿姨,江丹捧著童阿姨給沏好的一杯咖啡說,你打電話叫我來又有什么事嗎?沒有事,童阿姨眨巴著眼睛看著江丹說,我就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江丹哭笑不得,阿姨,我還有我的工作啊。
童阿姨要江丹陪她打麻將,江丹覺得無趣,推辭說不會打。童阿姨想了想,又問,那你一定會打撲克吧?江丹實在不好拒絕了,只得提出條件,我只有一刻鐘的時間,打完就走。星期天童阿姨邀請江丹一起去樓下的“沙縣小吃”吃午飯,說那里的“一品蒸餃”餡足皮薄,味道鮮美。江丹蘸著米醋咀嚼道,阿姨,你一定覺得平日生活很孤單是吧?童阿姨不停地揮舞著筷子說,趁熱吃,先吃啊,吃完再說。吃得津津有味、滿頭冒汗的童阿姨,打了一個飽嗝后,又問她,小江,蒸餃味道如何?不錯吧?江丹同情地看著童阿姨說,我想送您去一個地方,阿姨愿意去嗎?童阿姨拿出錢包,邊找零邊說,小江,你不用說我也知道那地兒是哪兒,養老院不會錯吧?江丹說,對,那地方有很多像您這樣的孤寡老人。大家在一起過集體生活,有電視看,有專人陪護料理生活,花不了您幾個錢。童阿姨想了想,似乎有興趣,最終卻還是搖頭,那地方凈打仗,不如在自己家里。江丹說,我有班要上,可不能天天陪著您老啊。
到了去養老院看望童阿姨的日子了,江丹總是要先推掉與“國學大師”的約會。有一次江丹提了一扎禮品,進門就笑嘻嘻地說,阿姨,今天是重陽節,我來看您老人家了!院長看電視臺的人來了,親自陪同。院長說,童阿姨是文化人,專門安排了一個房間。這個房間是大房間的兩倍價錢,是“高價房”,對面還有一個“睜眼瞎”,市長的一個什么拐彎子親戚,已經出國了。江丹疑惑道,出國了?是到哪個國家……院長截住了江丹疑惑不解的目光,哈哈大笑道,去天國了!哦,這也沒什么,一個九旬老人了,是喜喪,喜喪。童阿姨聽了,表情變得黯然,閃避著江丹的目光說,這個屋是兇宅,不吉利。又說,老袁,你給我再調一個屋子吧!院長看了攝像鏡頭一眼,笑著說,沒問題。不過這跟所謂兇宅可沒有半點關系啊。又看著江丹嘀咕道,大學老師,咋還這么迷信呢?盡管聲音很低,還是被童阿姨聽到了。童阿姨拿起床頭柜上的水杯,看著杯內的半杯涼水,發了半天呆,突然一暾杯子,道,我總有這個權利吧!我拿錢,我不住這個房間。
江丹很尷尬,無論是作為她的采訪對象,還是作為她的朋友,童阿姨都沒有像她想象得那么簡單。畢竟不是一輩人,江丹對童阿姨有一種走不進她內心去的隔閡感。有時候她嘗試與童阿姨認真地、推心置腹地拉拉知心話,拉拉老人的打算,拉拉未來的生活,甚至嚴肅地拉拉喪偶女人的再婚問題。這些童阿姨都能愉快地接受,大包大攬地照單全收,但是一涉及到女兒的話題,童阿姨就突然打住了。看著童阿姨多疑而警陽的目光,江丹也就不得不沉默下來。江丹不知道這里面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女兒到底怎么了?為什么每次談到女兒,她就特別敏感,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三
聽到童阿姨從養老院跑了出來的消息,讓江丹很是吃驚。
當時江丹正在省城南外環的高速路上采訪,那是一起滲烈的交通事故,一輛旅游大巴一頭撞到了一輛水泥罐車上,大巴的半個身子被撞扁了,現場慘不忍睹。江丹在事故現場通過衛星連線,直接向主持人做了現場報道,回到臺里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鐘了。
可是,還沒等江丹換下衣服,鎖上辦公室的門回家,童阿姨的電話就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小江啊,我回家了。什么,你回家了?江丹手里的手機差一點兒摔到地上。阿姨,你為什么回家啊,你是偷跑回家的?江丹沒等童阿姨回話,就氣得把手機關了。江丹還沒從那場車禍的血腥氣中掙脫,她感到有點惡心,暈。在江丹的眼里,童阿姨是一個執鞭教書的大學教師,她怎么也沒想到,這位老人卻像個淘氣的孩子,把自己費了好大力氣才給她辦妥的養老院,像隨手拋掉手紙一樣,毫不憐惜地拋掉了!江丹沒有想到,此前她為了這個獨居的老年婦女付出了那么多,為了她,她耽誤、放棄了多少自己的工作和約會,卻絲毫沒有得到這個老人的任何同情和理解。那一剎,江丹一個人站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氣憤、委屈之余,她真想大哭一場。
江記者再次來到老人家看望時,恰逢老人的女兒從美國打來越洋電話,說的第一句話就把江丹氣蒙了,拜托你們記者了,我母親有病,我回不去。江丹握著話筒的手有點抖,大姐,你什么時候回來?家中的母親想念你了。半晌,電話里回答,有空就回去。聲音矮了下去。有空是到哪一天?江丹忍著氣,臉煞白。她聽到電湖口頭猶豫了一下,掛了。
有空,是到,哪一天?有空,是到,哪一天?家中,母親,想念,你了……陽臺上的虎皮鸚鵡跟著江丹學舌起來。
童阿姨這回聽了,愛憐地看了那只鸚鵡一眼,半天沒吱聲,最后伸手從桌子上拿起了她的香煙抽。江丹撂了電話,驚道,阿姨,你抽煙?我怎么不知道你還會抽煙?童阿姨的臉氣得早變了色,她有點不知所措,看看江丹的眼色,顫抖著手又把那支煙塞回香煙盒里去了。
江丹冷眼注視著童阿姨,這樣過了幾秒鐘,她的表情緩和了一些,但仍帶著一絲嚴峻。她說,阿姨,我要和你好好談談。
童阿姨眨巴著眼睛打量江丹,眼神里有了一種懼色,她下意識地轉過身,嘴里囁嚅道,我知道你要跟我談什么,你想質問我,為什么從養老院偷跑回來了?
江丹冷笑一聲,你讓我說你什么好。
童阿姨不舒服地躲避著江丹的鄙夷之色,把戴手鐲的手,擋在虛弱的眼睛上說,我不想在那里呆了,我有我自己的家,我想回自己的家,我總有回自己家的自由吧?
養老院對你怎么了?那里有什么不好?為什么剛去了還不到幾天就跑回來了?江丹咄咄逼人,像教訓小孩子,話說出去后,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有幾分愧疚壓在心上。
童阿姨的表情由詫異變成不滿,最后她變得沉默,看著昔日的小江姑娘,又慢慢點上了煙,吸著,說,我覺得,那里不如在自己家自由,那些人,太古怪,我都忍了多日了。
江丹看著一團團的灰霧籠罩著她眼前的老年人。童阿姨戴上了眼鏡,胖胖的,像一只大蠶蟲被包裹在灰白色的繭蛹里。童阿姨夸張地做著深呼吸,注視著窗外,那里的柳枝上,棲著一對銀灰色的雀鳥,戲逐著,相依相愛,也吸引著陽臺上的虎皮鸚鵡,它注視著它們。童阿姨的臉已經舒緩平靜,江記者,你如果討厭我了,可以不來了。你有男朋友,跟我老婆子纏磨了這么些日子,耽誤了你們見面,我對不起你啊。
江丹拿起手機,詢問院長童阿姨擅自離開養老院的經過。院長對她說,你送來的這個老人很難伺候,冷不是暖不是,輕了不行重了就愛發脾氣,這位性格孤僻的老人還特別敏感挑剔,這次就是因為一份粉皮燉肉與送餐人員吵了起來,還動了手,她把對方的嘴都撕破了!
童阿姨搶過電話蠻橫地說,為什么給別人的碗里都是五片肉,偏偏給我四片!?
院長怪異地笑了一聲,我說過幾次了,肉片有大有小,你都這把年紀了總不至于分不出大小吧?我再說一遍,打飯師傅無論對誰都是公平的。
童阿姨喊道,反正你們就是欺負我孤老媽子沒有人!
江丹看著童阿姨,皺起了眉頭。她給童阿姨倒了一杯水,看她喝完漸漸平靜下來。童阿姨歉意地說,你這么忙還來看我。江丹說,咱們之間用不著虛閑套。阿姨,你說這次到底怨誰?童阿姨說,都過去了,別再提了。江丹說,你沒有理。童阿姨說,我就是怕別人瞧不起我,我這人好勝了一輩子,從不吃氣。江丹說,所以你才特孤獨啊。
靜默了片刻,江丹又試探著問,阿姨,你還打算再回那里去嗎?
童阿姨目光堅定地說,不回,好馬不吃回頭草!她別過臉,有意躲開江丹的注視,自暴自棄地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我每天得看著他們那些人的臉子說話,我跑趟廁所回來就有人亂動我的東西,我想女兒眼淚都哭干了,我天天夜里禱告就是想叫她早日回來,可他們居然都罵我是神經病,攪得他們夜里無法入睡!你說,我憑什么再回到那種地方去,回到那里我得少活十年。
江丹苦笑著說,阿姨,我可不能天天來陪你說話啊。
童阿姨嚇著了似的,望著江丹說,怎么樣,我沒說錯吧?你也煩我了。
江丹后悔不迭地怯怯叫了聲,童阿姨。
童阿姨淚如泉涌,癱在那里說,我的命苦啊,苦啊。
江丹跪在童阿姨身旁,乞求道,阿姨,我說錯話了,我不是那樣的人,今后你不管有事沒事,只要你想找個人說說話,一個電話我就過來。好嗎?
四
有一段時間,江丹沒有再和童阿姨聯系。因為那段時間,江丹正在做一個調查研究,有關空巢老人的專題,是部主任聯合省臺同行一塊兒搞的。
這部題為《誰來照顧我們的空巢爸媽》系列片播出后,社會反響很大,特別是老年人,紛紛打電話給電視臺,要求重播。童阿姨第二天就給江丹打來了電話,說電視她也看了,說的簡直就是她自己的事啊,特別是片子里介紹的那個老太太,給她印象特深。老太太為什么找到律師事務所,要求律師強制他們的兒子來看爸媽?還不是因為國家規定常回家看看嗎?童阿姨在電話里說,小江啊,老太太跟兒子只有三站路,但有時候一個月也見不到一次。小江啊,我想在身邊的都這樣,我那在國外的女兒,怕是更沒指望了!那個電話打了近一個小時,臨掛之前,童阿姨再次請江記者來她家玩。江丹作為采訪團記者之一,在這次全省范圍內的深入采訪中受到了很大教育,特別是對空巢所帶來的種種社會問題和堪憂現狀,比如專門針對老年人的各類詐騙案,老年人由于缺少心理慰藉,長期沒有人交流,越來越閉塞,嚴重的甚至會造成老年癡呆,老年人的再婚等等問題,也都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也更感到很有再去童阿姨家的必要。她想到自己前段時間因為童阿姨從養老院跑出來的事,兩個人鬧得不歡而散,現在系列片完成了,自己暫時有了一個喘息的機會,正好可以借這個空當兒,去修補一下與老人的感情裂痕。
第二天上午,江丹特意跑到銀座商城,買了一大扎禮品去看望童阿姨。
童阿姨接受不了江丹的歉意,卻留她在自己家吃了午飯。那天在飯桌上,童阿姨第一次流下了眼淚,向江丹講述了她與老伴的戀情。童阿姨從書架上抱出一摞大小相冊,那都是些上世紀的老照片,其中最珍貴的,是他們當年的結婚照,都發了黃,照片中間也折了一道斷痕。
伯伯好帥喲!江丹看著這張黑白結婚照上的男人,分頭,高個,戴著眼鏡,目光炯炯,神情矜嚴,簡直就是當代版的馮喆嘛!
童阿姨哽咽道,老肖在學校里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教授,在家里也是一個合格的丈夫、慈祥的父親。可惜嗜煙如命的他,晚期肺癌,四十一歲就走了。老肖一貫反對我對女兒百依百順,臨咽氣前對我說,你從小對琴琴嬌生慣養,小心將來被她所累!唉,事到如今,果然被老肖言中了!
你女兒怎么了,江丹警惕起來,她不就是沒有來看你嗎?
童阿姨像無意中泄露了女兒的驚天秘密一樣,驚慌不安地忙欠起半個身子,又給江丹倒了一點紅酒,沒等跟江丹碰杯,自己先端起酒杯干了。小江啊,今天阿姨高興,我先聲明,今天酒桌上說的這些,全是昏話,等于沒說啊。
很少聽到童阿姨一口氣說這么多話。難道這僅僅是酒的作用嗎?童阿姨是觸到了傷心處,是啊,多年的結發夫君,一朝去了,作為原配,哪有不傷心欲絕的。但是,飯吃到一半,因又提到了大洋彼岸的女兒,童阿姨卻又突然變得謹慎起來,思想再也不能集中。江丹看著童阿姨皺著眉頭,一言不發,低著頭,兩眼盯著地上的一口痰跡發起了呆,那一雙蒼老發顫的手,則按在椅手兩邊不停地下意識地打著點兒,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刻意隱瞞些什么。江丹不習慣一副面孔兩張臉,前后反差那么大,尤其是像童阿姨這樣的老年人……童阿姨叫江丹吃菜,眉開眼笑地看著江丹收拾完飯桌,一連說了幾遍謝謝。江丹給童阿姨端上茶,又一次對她表示了愧疚,說為制作這個片子,耽誤了來看望她老人家。童阿姨呵呵笑著,摸著江丹的一頭秀發說,是我對不起你,小江!唉,我沒有福氣,攤不上你這么一個好閨女!聽著童阿姨這話,江丹越發覺得事情蹊蹺,不知道自己哪一天才能鉆進老人的心里,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從童阿姨家回來的路上,江丹接到了“國學大師”的電話。
“國學大師”在電話里對江丹說,我們分手吧!簡短而果決,對分手的原因沒做任何解釋。但是響鼓不用重錘,對于江丹來說,這還用什么解釋,還用什么說明。江丹對該發生的事早有準備。所以在接到這個斷交電話之后,江丹既沒有感到多么突然,也絲毫沒有“失戀”的感覺。江丹甚至早就有預感,她與“國學大師”的戀愛是一場錯誤的撮合,分手是早晚的事。江丹依稀記得,她與“國學大師”相愛以來,差不多十有八九,都是自己爽約。她從未主動與對方約會過。這樣一年下來,數不清的女方缺席的尷尬自然會使自尊心很強的“國學大師”漸漸有了看法,加之主任編輯的他工作繁忙,創作任務又重,終于促使有遠大抱負的他痛下決心,決定分手,也是情理當中的事。江丹想通了,也沒有表現出十分的驚訝,倒是抱著理解的心態,尊重對方的選擇,承認這次分手,責任主要在自己。那次他們在土大力吃了一頓分手餐,從餐廳出來后,江丹很快也就把“國學大師”忘記了。
五
江丹自己也不記得,她這是第幾次來到教育學院了。
江丹每次走進這座老樓里,無論推開哪個房間的門,都會給她帶來深深的震顫。江丹在做系列片《誰》時,第一站就是來這座樓采訪。這些高級知識分子給她提供的兒女不孝的種種信息,讓江丹的心痛苦到了極點。每一次來到這里,也都讓她有意外的收獲。在這座教師樓里,差不多每一家門前都掛著一個奶箱、一個報箱。在一樓的陸教授家門口,永遠趴著那只與她為伴的京巴狗;路過二樓馬校長家,江丹每一次都能聽到屋內電視機里的廣告聲、被煙斗嗆得劇烈的咳嗽聲及夫婦二人激烈的爭吵聲;而四樓的孫主任家,則一年到頭都是寂靜無聲,像沒有人在家。江丹當然知道,這位退休多年的資料室主要負責人,一天到晚都在屋子里研究他的晚清教育史。
讓江丹感到意外的是,幾次采訪下來,她發現,住在同一座教師樓的童阿姨,在他們這些人的眼里,似乎并不太受歡迎,那意思是,她太張揚,兒女不在身邊的多了去了,哪個像她,動輒打電話叫電視臺的人來,給記者訴苦。陸教授告訴江丹,她上次走后,童阿姨就跑到相親會上找老伴兒了,工作人員給她聯系了幾個都沒成,后來聽說是在廣場舞上認識了一個男的,現在她跟著他到處游山逛水,打算結婚了。馬校長看著江丹手里的記錄本說,童阿姨的女兒最近在美國日子不好過,不知是遇上了什么坎兒。住在童阿姨隔壁的劉書記,則給江丹提供了更多的信息,說童阿姨的女婿在美國是做律師的,但實際上,他的真正工作卻是做非法移民的,他是“蛇頭”。再往前,童阿姨的女兒的大伯哥,也就是童阿姨的女婿的親哥哥,最早在省城某化工廠做廠長,有一年他卷了全廠工人的全部集資跑到美國,潛伏了幾年后,據說最初是做服裝生意,后來賠了,又改行做餐廳,這幾年開始做非法移民生意。現在,童阿姨的女婿,就是跟著哥哥做。江丹搖頭說,怎么是這樣?我跟童阿姨相處多日,她一直沒有給我談這些。劉書記笑著解釋說,是那年春節,她們幾個空巢老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飯,童阿姨酒酣耳熱之際,不小心對她們老姊妹抖摟出了遠在大洋彼岸的女兒的這些糗事。所有提供這些信息的空巢老人都信誓旦旦,有根有據,不由江丹不相信了,悲哀之余她也開始覺醒,怪不得童阿姨恨女兒,原來女兒是在國外做著違法生意啊。一定是女兒害怕,不敢跟國內的媽媽聯系。這才忽又想起童阿姨以往的種種反常表現,多疑、警惕、恐懼,唯恐泄露女兒隱秘等,也就愈發同情這個可冷的老人來。
夏天來到的時候,有一天傍晚,江丹和新交的男友在五棵松廣場的舞池里休息,看見小樹林外有一對情緒激動的老年情侶,面對面互相指指戳戳的劍拔弩張互不相讓。男的江丹不認識,女的江丹卻認出了,是童阿姨。江丹不敢相信,她離開童阿姨這段時間,這位年屆七旬的老人變化這么大。童阿姨染了一頭金黃卷發,上身穿了一件紅色無袖港衫,下身是一條印度藍薄紗長裙,也早扔了拐杖,完全是一個另類的時尚大媽。
江丹感嘆,時間能改變一切,生活蘊含著復雜的變數。童阿姨年輕了,變時髦了。江丹清晰地看到童阿姨脖子上掛的金項鏈和手腕上翠綠的粗大的手鐲。
江丹迎上去的時候,那個男的躲到樹林旁的假山一側,不見了。童阿姨立即去追,裙擺一角纏在了灌木叢的蒺藜上,身體打了一個趔趄,倒在了走過來的江丹懷里。童阿姨的臉上涂了濃妝,看到江丹,有一絲不自然的尷尬自眉宇間掠過,很快就又恢復了慍怒,向男人的身影啐罵,他欺騙了我!他有家室!江丹拽住了童阿姨的手說,報警吧,他跑了。童阿姨的微笑看起來有點神經質,我的錢全讓他騙走了。江丹摟著童阿姨,腦子里蹦出一句老話,她說,天底下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
送走了男友,她們在星巴克坐了一會兒,談及這個男人的來歷和認識過程,童阿姨說,相親會上的工作人員都認識我了,他們都說我職位高、文化高,不好找。童阿姨嘆了口氣,唉,找老伴兒是遲早的事,兒女靠不住了,這才認識了這個姓高的。
江丹斜睨著童阿姨手里的那支香煙,哧地一笑說,你好糊涂,都賠凈了,女兒知道嗎?
童阿姨打量著江丹,臉上的表情慢慢地凍結。童阿姨吸了一口煙,我為什么要她知道?她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處?
江丹無奈地看著童阿姨說,下一步,你怎么辦?
童阿姨掐了煙,冷冷地看了江丹一眼,說,用刀子,閹了他。
江丹說,你氣糊涂了。
童阿姨哆嗦著從身邊的粉紅色鱷皮小坤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說,就用它,閹了他。童阿姨打開這把寒光閃閃的刀子,低頭試著鋒利的刀刃,聲音發顫地說,他家住在牡丹街五號六樓,說不定哪天,我就去閹了這個缺德鬼。
江丹把一杯深褐色的加冰咖啡推到童阿姨面前,面帶譏諷的微笑說,什么叫說話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今天我算知道了。
六
這次意外邂逅,讓童阿姨很沒有面子。她窩在家里,很長時間沒跟江丹聯系。江丹接受過去的教訓,幾次主動去童阿姨家,漸漸地,她發現童阿姨消除了戒心,又恢復了以往的笑聲,不過那個高姓男人對她心理上的傷害,偶爾從她談話的過程中,仍不時流露出來。每到這個時候,江丹就會立即轉移話題,千方百計地惹童阿姨重新高興起來。
江丹始終沒有看到童阿姨的女兒回國看望母親。
之前,江丹曾給童阿姨遠在美國的女兒打去電話,對方總是說,我忙過這一陣就回國。江丹說,你什么時候能忙完?對方頓了頓說,有空我一定會去看媽媽。那是我親媽媽,女兒能不想嗎?
大姐,你所說的有空,到底是指哪年、哪月、哪一天?江丹不厭其煩地追問。這回她真生氣了,有點固執。
你這人真是的,怎么能這樣質問我?對方顯然不耐煩了,口氣強硬起來。我在國外,有些事不方便對你講,知道嗎?
問題是,你母親也掛著你的安全,你知道嗎?江丹試了幾試,想把心里的話說出來。
你什么意思?對方立即變得敏感起來。
江丹沉默著。
對方因始終聽不到江丹講話,又喂、喂、喂了幾聲,最后居然用英語罵了一句:FUCK YOU!掛了電話。
聽教師樓的人說,童阿姨這陣子從早到晚呆在宿舍里,從不出門,偶爾傳出來說笑聲、打牌聲和爭吵聲,不知道她家里究竟來的都是什么人。經常地,大家聽到,童阿姨用普通話跟什么人說著話,大多數是一些推銷保險和營養品的,也有售樓小姐和穿西服的年輕人進屋。住在隔壁宿舍里的老人,能分析出這些人此行的目的和結果,他們大多數都是被童阿姨客氣地送到樓下,揮手再見。至于他們之間到底談的怎么樣,都談了什么內容,為什么童阿姨每次回來總是笑吟吟的——當然也有一臉氣色的時候,整個教師樓無人知曉。
有人懷疑,那老太婆,不是又打算再找老伴兒了吧?也有人大膽猜測,一定是她想轉移財產,擔心國外的女兒惦記她多年的積蓄。甚至還有人打賭斷言,老太婆為什么不給電視臺的那個姑娘打電話了?依她的脾氣,過幾天她一定會打的。但是這些推測并沒有發生。教師樓的老年人看到,童阿姨經常一個人下去買早點;再不就拄著拐杖去公園散步,看見年輕媽媽推著小車和小囡兒親昵地說著話,就站在一旁駐足流連,甚至躲在樹后偷偷流淚;再不就主動上前跟路旁曬太陽的老人們搭訕說話,可人家跟她說不上幾句,就趕緊離開了。人們都懷疑,這老婆子一個人這些年孤僻慣了,從不出屋,怎么這一陣忽然變了,老是一個人在外邊瞎逛,路上遇到陌生人跟她搭話她就跟人家走,到天黑才從外邊回來。
江丹新交的男朋友姓楊,在民政局工作,負責辦理結婚登記,婆婆媽媽地整天纏著江丹要結婚。那一陣恰逢江丹在家輪休,身體的荷爾蒙急劇增長,被他纏得緊了,就和他糊里糊涂地上了床。誰想這種事一旦開了頭,居然沒完沒了。幾次下來,江丹忽然有了某種預感:她的例假沒來!江丹今年三十冒頭了,也想趕緊把婚結了,及早逃出“剩女”的行列。再說父母這些年也沒少催她,他們從教育系統退下來后,退休金花不了,整年在外邊游山逛水,回到家見了大齡的女兒就嚷,他們啥時才能抱上孫子。“楊民政”條件不錯,每月6000多的工資,還有一套裝修一新的婚房。就是人長得不咋樣,太胖,胖得走路都邁不開腿。有了“國學大師”的教訓,江丹現在看問題也現實多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即使找個長得像蔡國慶、陸毅那樣的靚男俊仔又能咋的?漂亮臉蛋能當飯吃嗎?“楊民政”時時事事都聽她的,整天像條尾巴似的跟在她屁股后,找個這樣的丑男,婚后盡可放心地把整個家都扔給他,自個兒在外邊愛怎么瘋怎么瘋,多劃算啊!真是“跌跤撿個大元寶,疼也值得”啊!今天的江丹,腳踏實地地感覺真好,自我充實的感覺真好。透露了自己的想法,“楊民政”果然高興得眉飛色舞,啪啪在江丹的臉蛋兒上亂吻一氣,喜道,丹丹,現在年輕人都想開了,有車有房,不如有爹有娘,趁著咱們現在雙方的父母都健在,咱倆早把婚事辦了,喜得貴子后,好讓他們安心做我們的幼稚園的阿姨叔叔啊,哈哈哈……江丹看著“楊民政”那副傻樣,腦海中不由又浮現出“國學大師”的形象來。“楊民政”沒有多少文化,現實是他的最大的學問;“國學大師”治學嚴謹,小說寫得也棒,卻不會過日子,更不懂得疼女人。唉,瓜無滾圓,人無十全。只有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不適合自己的,學問再高,也是無用白搭啊。生活中的許多事理,人只有走過來,才能明白。
江丹在外邊度完了蜜月,回到臺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童阿姨打電話。
其實江丹和“楊民政”在旅游結婚的日子里,始終也沒有忘記童阿姨。畢竟這是她的一塊心病,那段日子,童阿姨像斷了線的風箏,一直沒有消息。讓江丹沒想到的是,電話接通后,對方一直不說話,江丹側耳諦聽,聽到電話里似乎有電視機里的戲曲音樂聲和什么人搬動什么東西之類的動靜。江丹趕緊又接連喂喂了幾聲,對方還是不接。江丹懷疑是童阿姨生氣自己這一陣沒有給她聯系,心里一陣愧疚,就把電話掛了。有一天采訪完林業廳,吃飯的間隙,江丹溜到衛生間,再次撥通了童阿姨的電話。對方依然是故伎重演,她干脆對著話筒自顧自說話了,童阿姨你在家是嗎?你為什么不接電話?結果那邊還是沉默。江丹說,過幾天我去你家,我旅行結婚時給你捎來了一條俄羅斯絲巾,很適合你戴。怎么樣,阿姨?也就是這時候,江丹聽到那邊有個聲音在說話,是個男音,媽媽,簽了吧,簽了協議我們好去酒店吃飯,慶賀我們合作成功!然后我們再開車去園博園玩個痛快。接著是一個女人的高跟鞋來回走動的橐橐聲,其間夾雜著童阿姨的說笑聲……江丹拿著電話聽,預感到一場陰謀將要發生,還沒來得及再次說話,卻傳來窗外那只虎皮鸚鵡的聲音,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江丹聽著電話,又氣又急,料定這童阿姨連同家中的蠢鳥,都被上門的騙子糊弄了,更加焦躁地沖著話筒喊道,童阿姨,你身邊是些什么人?你報警吧!江丹一會兒拿著電話聽,一會兒又對著電話喊,耐心地等待著,終于等來了童阿姨的說話聲,準確地說,是等來了童阿姨與騙子的說話聲。童阿姨顫抖的說話聲慢慢轉變為放松的笑聲,她在笑,笑得越來越自然舒心,像個慈祥的母親。
江丹在宴席上喝了一點紅酒,醉意微醺的江丹那一刻心腸忽然變得很軟,平生第一次,她為她的采訪對象流淚了。童阿姨,我都聽到了,江丹對著話筒說,你誤把上門的騙子當好人,甘愿受騙,難道就因為他們能對你叫一聲“媽媽”。就因為這個,你就稀里糊涂地甘愿栽進這個甜蜜的“陷阱”,多可怕啊!
江丹掐掉了電話,從衛生間的大鏡子里,她看見一張酡紅的臉,上面掛滿了淚珠。她用自來水洗了臉,心里像是一只被打破了的五味瓶,痛苦不堪,卻又不得不受人擺布。
江丹望著鏡子里的那張掛滿水珠的臉,不知道那張臉上,哪些是水珠,哪些是淚珠。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