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為母

宋殿儒

春天來了，我最想念的是人間草木。萬物復蘇，百草泛綠的日子里，母親會帶領我們幾個娃兒來到春情蕩漾的田野，點種莊稼，點種泛青的希望日子，使我們的生命能在春天開花，能在后來無盡的日子里長大結果……

而我們卻從來沒能知道草木才是我們的親人。草木沒有話語，而草木卻真實地養育了我們。我們身上穿的，我們嘴里吃的，我們寒夜里的歸宿，我們病倒時的救星……哪個不是來自草木這位母親的愛撫。

記得當年母親常在我耳邊念叨著一句話：“人活一世，草木一生，人非草木，但草木所養。”其實這些簡單的話語都是老輩人的口頭相傳。

那時候，我經常隨母親下地，每當我無視那些莊稼，肆意在莊稼田里玩耍時，母親就會教訓我，說我早起吃的白饃就是這些莊稼結的，她們雖是一介草木，但是沒有她們，我們就不可能活著……

每當我用小刀子亂割亂劃拉別人家的果樹時，母親就會教訓我，說我是個不懂孝順的敗家子。媽媽說人間里的所有樹木都是人的兄弟、人的恩人，是她們用乳汁和籽實養育了我們人。沒有果樹我們哪有果子吃，沒有木材，我們哪有遮風擋雨的房屋和家……

母親是位粗人，沒有文化，不能用更加深奧的道理來證明草木的重要和尊貴，可是，母親的簡單話語卻在我幼小的思維里種下了熱愛草木的種子。

其實我們的古人早就把草木當作了至尊大人。《詩經·小雅·鶴鳴》中說“樂彼之園，爰有樹檀。”我們啟蒙的智慧是從草木里來的，人類最早的樂園就是樹上的那個巢，和地上的那些草。我們最早的食物就是草木上的那些果。出生在菩提樹下的釋迦牟尼也曾在菩提樹下大徹大悟，為這個世界悟出了“叢林哲學”。物競天擇、優勝劣汰、弱肉強食的森林法則，也許就啟蒙了今天國家社會的規矩……老釋迦牟尼很是聰明，他往往坐得累了，就撕層眼皮丟在地上，變成一棵茶樹，而不是金子。他認為草木比金子更貴重。

我們數千年的中華文明史上，一直延續著時令“食草”的習俗。清明節人們都要吃些薺菜、白蒿，端午節人們都要吃艾草和在門前插艾插柳……其實這都是古人告誡勿忘草木恩德的一種傳承、一個交代。2500多年前的《詩經》曾記載有人們熱愛植樹：“樹之榛粟，椅桐梓漆。”說的是衛文公徒居楚丘，始建城市，打造宮室，種有榛、粟、椅、桐、梓、漆這幾種樹。那時人們植樹既是美化環境，更是方便使用，沒有樹木花草不是家，沒有樹木花草不成宮。當時，在黃河流域廣大地區，人們都熱愛大規模栽種桃、李、棗和桑樹。先人把桑與梓栽在墻旁宅邊，以供養蠶，維持生活，并作為遺產留給子孫，促進了當時桑業的發展。《魏風·十畝之間》中這樣記載：“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這是說一群采桑的人。在晚上準備回家的時候相互呼喚，一同回家，談論著收獲，洋洋得意從容不迫的樣子。更深一層的意思是說，這些采桑的人歸隱田園享受草木給予的生存之樂。孔子周游列國時，是先栽好一棵檜樹，而后才出家門的。莊子在“木雁之間”也曾開拓出中庸之道，他看見孟子的故園喬木之深，知道該回家了，在莊子的心里，其實草木就是家，就是親人。

艾略特說，村莊是一個人的歸宿。而村莊的組成正好是人和草木。諾瓦利斯也說，哲學原就是懷著一種鄉愁的沖動到處去尋找家園，尋找自己的草木。舉頭望明月，只是因為看見了月亮里的樹，吳剛天天伐樹，嫦娥看見樹天天在生長；低頭思故鄉，記憶的村莊里長滿了一群不死的人和不死的草木。

草木無法選擇生長和地點，草木是無數機緣的結晶，它只能順應自然、調節自身、沖破障礙、頑強生長。草木一生的努力只是為了把自己的美麗張揚到極致，把人的世界注滿溫情，讓人類繁衍茂盛下去……

小時候，我家的鄰居生下一個小娃，但沒有奶汁。這個娃兒整個幼年期就只靠他母親那一勺勺白面糊糊過活。奶奶說，這娃是草木養大的。在奶奶眼里，莊稼棵子就是草木的本源，沒有她們就沒有那個娃兒和我們任何人。有時候奶奶說起草木，還愛講一個故事。她說，人其實不是亞當和夏娃生的，人原是大海里的一條魚，這條魚走迷了路才來到了陸地。在陸地上這條可憐的魚將要被餓死的時候，突然有一位綠臉母親來到它的身旁，把它輕輕抱起，而后讓魚吃掉了自己的乳汁，魚才慢慢地活了下來，最終變成了一個不知道對綠臉天使喊媽媽的人。后來，人繁衍多了，綠臉母親就拼命地繁衍自己，把陸地上的所有山川都變成了自己綠色的圣地。這樣，最后才有了我們現在規模的人類，和我們眼前這個青山綠水的世界。

“那位綠臉母親就是今天我們眼前的草木，草木才是我們人的真正母親。”這是奶奶給我們娃兒說的話，和母親說的一樣，都是讓我們一生珍愛草木、感恩草木。

其實我們從現代化的眼光來審視媽媽和奶奶的話，也是很能夠站住腳的。

我們今天都知道人類呼出的是二氧化碳廢氣，吸入的是人不可或缺的氧氣。而恰恰是草木吸進了我們人類呼出的二氧化碳廢氣，而給我們放出的卻是維持我們生命的氧氣。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如果沒有草木，很可能早就沒有了我們自己。

雖然我們科學發達了，能夠在草木之外生產出人類需要的東西，可是細心考證，哪個不是草木轉化的？蛋糕和三明治，大肉和雞鴨鵝，雞尾酒和杜康，羽絨棉和羊毛被，新房里的紅木家具等等，哪個離開了我們的草木！

只是我們的這位草木母親與眾不同而已。春天來了，她從凍土里鼓足力氣蓬勃出一派嫩黃淡綠的生機，用一種精神氣感召大地開凍松軟，使農民們把一季的糧種種下去；夏天來了，她會把所有的山川都打扮成濃綠，并站成五彩奔放的樣子，使農民們種下的草本莊稼變成金色的收成和綠意不改的希望；到了秋天，她又把自己的整個身子變成秋黃，剝落自己全部的葉子，讓果實紅橙橙地跳出來，給她的寶貝兒子們一個希望式的驚喜；而到了寒冷的冬季，她又把自己的身子骨變成一棵棵枯黃而堅挺不倒的“樹”，等待她的“兒子”們在凜冽的寒冬里燃燒自己的骨干，煮熟自己的果子，溫暖著活下去……

我們人間有哪位比得上草木母親？她一生的黃綠和花開，都是為了兒子的果實，她燃燒自己的精神也都是為了自己的兒子能夠溫暖地延續日子和生命……

我們也許會問她的兒子是誰？其實，草木的兒子就是我們人類，還有伴隨我們人類的那些動物……

在我們及我們祖輩的家鄉，草木都幾乎挺拔在歷史和緣分的天空之下，鳥和蟬都會放喉嗚叫飛向草木的碧綠，陽光也會蕩著秋千，在樹和花草之間散開，放出草木的瑣屑沉香。草木枝葉會托著藍天的嘴唇，根會擁著愛情的胳膊，日日矚目著我們人。而草木下走過的每一個人，都幾乎有著關于草木撫養的故事。人的故事會張揚，但草木的故事沒幾個人提起。草木從來不會說話。可草木從來沒有丟下我們，而是平淡執著地堅守著一個母親的責任，春日復蘇，夏日旺長，秋日獻果，冬日焚身涅槃……用“草木一生”來演繹“人活一世”的人間煙火。

我們這個地球上已有過人類數千年的文明史，無論是哪個國家哪個民族的皇宮顯要，弱肉強食，視百姓為草芥的生存哲學，最終都將是以失敗告終。中國也有數千年的帝王史，而最終還是被他們腳下的草芥平民給打敗。我們共產黨人能有今天的社會主義新成就，在世界東方建立一個繁榮昌盛的新中國，靠的仍是“視民若母”“一切為民”這一生存哲學的脊梁。我們會經常問什么才是最大的政治，其實經過人類數千年的社會實踐后，得出的答案仍是一個簡單的話題一那就是一切為百姓謀福利才是最大而又最可以成功的政治。

我們百姓是草芥，其實如今已不再是一個貶義詞，而成為一個認知自己草木母親的警示。

不過，我們曾經有多少種行為在傷害著我們的這位母親啊！路邊的樹，有人用釘子去釘，用刀子去砍，用粗壯的手臂去折；我們也曾為了一點兒所謂的經濟，把母親的青山和綠水都搞成了鋼筋水泥……我們的頭頂那些趕不走的霧霾和污濁的氣息，我們人類間出現的那么多病根和病毒，難道是草木母親愿意看到的？難道與我們人類忘恩負義無關？

好在我們今天終于明白了對不起草木母親的得失，開始把環保當作國策來抓。這也許就是人類知恩圖報的開始。我們人類是講究道德規范的動物，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是人類道德最起碼的一個環節。既然我們今天有了悔改之心，朝著母親的懷抱沖擊，堅信一定會在不遠的將來，草木母親會重新擁戴起我們人類這個寶貝兒子。草木一秋，人生一世，我們生于凡塵，歸于草木，讓生命長出綠樹艷花，歌鳥飛揚，是一件多么愜意而偉大的事啊！當我們人的身體與草木結盟成為一體，大地上就永遠不會消失綠草鮮花，生命就會成為永恒。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