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富
一
我走在一條老河埂上。
這老河埂難走,沒有路,確切說路被瘋長的野草蠶食了,只在中間的位置留出一絲灰白色的縫隙。雜草就是這樣的勢利,路有人走,它怕被踐踏,不敢伸頭;沒人走,就得勢,就張牙舞爪,就肆無忌憚。你弱我就強,怪玩味的。為了阻止草向路蔓延,需要對它進行修理與痛擊。無人打理這個事,緣由在于埂上的人家都早遷走了,遷到了市里,遷到了鎮上。房屋夷為了平地,屋基上爬滿了藤蔓。
這老河埂實在是難走,每走一步,腳都要趟著草,把它們往兩邊趕,或高高地舉起腿,慢慢地放下。這過程,褲子往往被蒺藜刺了,要想脫離,得靠手幫忙,手也因此難逃法網,且被拉成一道道鮮紅的印痕。不過腳落到地面的感覺很舒坦,軟軟的,柔柔的,像踩在了沙發上。這是樺樹葉子,無人過問,一年、兩年,甚至多年,落在了地面上,碼起來有了那么厚厚的一疊。
這老河埂難走,還在于既要當心下面糾纏,又要當心上面騷擾,時不時有橫七豎八伸到埂中間的或粗或細的樺樹枝對手臂或面部嘣的來那么一下。撞到手尚好,撞到臉,疼且火辣辣的。
在老河埂上走,很難見到陽光。埂外的樺樹、埂內的樺樹還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雜樹枝繁葉茂,枝椏比賽似的瘋長,在河埂上撐起了高高低低的傘。
還是能見到陽光的,見到的是零零落落堅強不屈穿插下來的陽光,斑斑點點。也還是能見到老河的,穿過樹縫,見老河就躺在埂邊,沒有絲毫的動靜。不是下雨的天氣,老河就像一位疲乏的老人,躺在椅子上,懶得動蕩。河水還清,比兒童時代稍遜。前幾年似乎不是這樣,聽說污染相當的嚴重。河流是人類的血脈,是人類的命脈,如今這個年代,人與河流的關系處理得不太妥貼,往往把敬畏掛在嘴上,行為卻造成污染與破壞,令人費解。
雜草肆意蔓延,到處都是,內埂上是,埂頭上是,外埂上也是。雜草甚至蔓延到河灘,蔓延到河里,侵蝕河道。無水的季節,河道就很瘦弱,一躍似乎就能過去,芳草萋萋,河道更窄。
河中沒有船,我所在的河段自埂上到岸邊再到河中見不到一個人,一個我熟悉的人,一個我過去的鄉鄰,一個我童年時的玩伴。以前可不是這樣,河是熱鬧的,甚至是吵鬧的;河埂是熱情的,甚至是熱烈的。
唯見一只白鷺擦著水面循環往復地做著轉圈的動作。
老河很孤獨,我也很孤獨。
二
童年的老河可不是這樣。
不僅兩邊的河埂上住著人家,老河還傍著古鎮老街一位于東街后。街上住著吃商品糧的人家。洗衣漿衫全在老河里鋪展。清晨與傍晚,一籮筐一籮筐的衣裳拎到了河岸邊石頭鋪子旁,或捶或搓,捶的動作特別夸張,掄起棒槌,高高地舉起,落下的聲音如燃放鞭炮一樣響。到河邊洗衣裳的女人一撥又一撥,人多時洗不上趟,就站著東家長西家短地拉呱。
老河的乳汁哺育著村民與居民,那個年代走過來的人們忘不了她的恩情。吃水靠老河,那時好像沒有污染這詞,老河里的水清,清得能當鏡子,清得能捧了水就喝。同樣是清晨與傍晚,一只一只的水桶,在老河里不停地起落。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對惰性與依賴性的刻畫入木三分。家庭孩子多,因為抬水鬧矛盾,究竟誰先抬,常常僵持在河邊。也有為別人家挑水的,不是學雷鋒,而是為了謀生,每擔收五分至一角的辛苦費。印象中,有個頭上有點瘌痢的中年婦女常年為人家挑水,個子矮矮的,比水桶高不了多少,但她的氣力不小,挑起水來一路小跑,這也是生活逼迫磨練的結果。
下午時光,一擔擔魚鷹在岸邊卸下,一擔擔的魚鷹被趕下河中。魚鷹的眼如探照燈,能透視深水。一只魚鷹跳臺跳水扎入水中,一只魚鷹嘴含鱗光閃閃的魚兒騰到了空中。魚鷹把老河鬧騰得如沸了的水、炸開了的鍋。
孩子們在老河的搖籃里快樂成長。夏日里,農家孩子要搞雙搶,經受烈日煎熬。而小鎮上的孩子不同,悠閑得很,中午時分泡在老河中。下水前有個招眼的動作,脫掉外面短褲,露出里面紅紅的一側系有帶子的三角褲頭,撲騰到水中,做出各式的動作,盡顯游泳本領與快樂。當然也有死人的現象發生,有孩子溺水而亡,家長哭得裂肺撕心。
農閑時,農家孩子在河邊看牛,河邊的草青嫩,風吹草低。牛吃草的時候,孩子們在河邊玩耍,有時也打架。我那時好像沒有參與打架,喜歡看書,又沒有書看,好在有幾本破舊的小人書,牛在吃草,我就翻看小人書,就那么幾本,看了一遍又一遍。沒有小人書看的時候,就躺在草地上,看天,看白云。最神氣的還是騎在牛背上,駕駕地吆喝著牛,仿佛自己就是大將軍。童年的老河既愉悅了我的心靈,又潛移默化地對我進行了文學的啟蒙。
河西,也就是我走的這段河埂的始點處過去有所高中。學生大都來自八里四鄉,食宿都在學校,為改變人生命運,個個懂得刻苦與勤奮。天麻麻亮,就有學生跑到河岸的樺樹林中誦讀,書聲瑯瑯。中午或傍晚飯后,學生成群結隊地敲著搪瓷缸子走向河邊。老河里的鰺子魚眼尖,一個個搖晃著星星般晶亮的身子游向了河岸,想分得一杯羹。洗搪瓷缸子時,飯粒漂浮在水面,鰺子魚爭搶,全然不顧安危。學生覺得好玩,用搪瓷缸兜底去舀,鰺子魚狡猾,哧溜,一哄而散。
我在河埂上走的這段,叫圩埂頭,若干年前有個莊子,莊上有個鄧二娘,淮北佬,與母親關系好。鄧二娘在老河里放養著菱角菜,夏日里開著小白花,惹人喜愛。菱角菜上長菱角,鄧二娘扯了給我吃。
圩埂頭上有個叫界萍的女孩,與我同齡,長得秀氣、溫婉、文靜、典雅。她從不主動與男孩子說話,我想與她搭訕,終因矜持,沒有與她說過一句話。越是這樣,對她的情感越是異樣。
有歌這樣唱: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我的青春一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那女孩后來聽說嫁給了老街上一個不知是陳姓還是程姓的男孩,夫唱婦隨到外面去闖蕩,與我一樣定居在了他鄉,以至于我回鄉很難見到她。現在她家屋又拆了,要想見她更加的困難。心中的情感無法釋放,走在河埂上的我倍加的傷感。
三
老河悠悠,從遠古流來。
“人煙開小聚,傳說呂蒙城”(《桐舊集》),三國時吳國大將呂蒙在古鎮老街屯兵筑城,在老河及連通的水系菜子湖中操練水軍。
據史載,北宋時古鎮是商貿重地,貨物通過長江、長河、菜子湖、老河在古鎮集散,河中舟來舟往。河岸自下至上殘存的一級級破損陳舊的石階,與河道貫通的平塘旁那淹沒在荒草中的亞細亞洋油棧及美孚洋油棧,還有那正在修復的錢莊,均佐證了昔日老河的繁忙。
“它吐出的泡沫一直上溯到俄目不能及的廬江縣才會破裂。”這是安徽籍詩人陳先發描寫家鄉的詩句。老河河道長,上游直達廬江縣,下游與菜子湖貫通,魯王河等諸河水匯聚孔城河,水源充足。古時陸路交通不發達,靠的幾乎全是水運,因而倚水建鎮,依水興鎮。先有老河名稱還是先有古鎮名稱,舊時有爭論,其實在我看來,早有定論。
老河的水除運輸功能外,灌溉也是功能之一。老河能屈能伸,有度量有氣量。大水之年,開閘放水,圩內的水排到老河里,消除了內澇。干旱之年,抽水機歡叫,老河里的水抽到圩田里,解除了旱情警報。
“朔風吹雪遍天涯,凍壓江梅幾樹花。野老預歡豐稔兆,更添冰水煮新茶。”朔風吹雪,冰水煮茶,說不盡的情調,道不盡的浪漫。“肅肅金風漾碧流,錦帆片片白云秋。晚來系纜知何處?只在蘆花淺埠頭。”錦帆片片,埠頭系纜,氣勢雄壯,萬千景象。
不說那建于清乾隆時期上個世紀末因年代歷久損壞嚴重拆除,如今只剩下暗褐色橋樁的都會橋;也不說那都會橋旁施茶姑娘樂善好施的故事;老河的歷史,老河的年間,老河的繁華,老河的榮耀都隨老河里的水滾滾地流逝,望不見蹤影了。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老河的東邊新修了一條河,名字就叫新河,新河的寬度是老河的兩倍,河埂也比老河堅固得多。老河在人們的心目中更是老河了。
國家重點項目——引江濟淮工程啟動,經過新河,寬度增加,據說能駛千噸船舶,人們的注意力更集中于新河。老河形似一條廢棄的河流,她的命運何嘗不是人的命運,何嘗不是世間萬物的命運。
“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老河老了,真的老了,她流淌了千年,老態龍鐘,流不動了,到了該歇息的時候了。
老河老了,被老河喂養長大的我也老了。
老河不老!在我的心里,老河永遠是一條快樂流淌的河流,一條溫情脈脈的河流,一條意氣風發的河流,一條生命力旺盛的河流,一條永不枯竭的河流,一條盈滿了愛的河流。
這條老河,她叫孔城河。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