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樺銘
近年來,對農業合作模式的諸多探索反映了與這一時代物質豐盈的現狀相矛盾的兩大危機,即生產者的危機和消費者的危機。農業資本化下的農民在跨國公司面前處于被動地位,消費者的食品安全也得不到保障。
農業合作組織的實踐正是在這一背景下誕生,為的是實現生產和消費環節的動態平衡,保障農民和城市消費者的權益。
與早期社會主義意義上的農業合作社不同,當今在全球各地興起的農業生產-消費合作組織不再只是為了保生產的農村互助組織,它的內涵發生了改變。這些組織和環保主義者的訴求相呼應,如保護土地資源、推廣有機食材和健康生活方式都是他們的共識。
正因如此,現代農業合作運動和環保運動一樣,是一種社會實踐。在重視農業傳統的東亞地區,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都存在形式各異、行動目的不一的農業合作實踐。
主婦聯盟:從改變消費到改變生產
“臺灣主婦聯盟”因其開拓者為城市中有環保覺悟的女性而得名,主婦聯盟以團結城市消費者為出發點,以共同購買的辦法鼓勵社員直接向合作農戶購買農產品。
成立之初,只有一百多戶家庭參與共同購買活動,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主婦聯盟已聚集了五萬多名購買社員,全部社員共近七萬名。
主婦聯盟的成功,在于從改變消費觀念開始,進而影響農產品生產,而不是像大多數農業合作社組織那樣先從生產環節入手,再把農產品推銷給事先不知情的消費者。也就是說,先改變消費觀念,創造消費需求,再讓生產者參與進來。
主婦聯盟實質上拉近了消費者和生產者之間的距離。去除中間環節后,組織管理者、消費者和生產者在小范圍內商討和自治。管理者搭建農業社群結構,向消費者宣傳消費理念,并將這些理念傳達給生產者,同時輔以技術專員支持,與農民溝通田間作業的可行性。這樣一來,主婦聯盟就成為一個接口,為消費者和生產者以及生產者與生產者之間提供了共享資源,更重要的是,一個圍繞生態理念的生產-消費共同體成形了。
四葉草聯盟:共同購買與復蘇地方
四葉草聯盟是日本關西地區的一個農業合作組織,全稱為“關西四葉草合作聯盟”。和主婦聯盟一樣,四葉草聯盟也鼓勵消費者和生產者之間的合作,日本稱之為“提攜”,即消費者與生產者相互扶持、互惠互利、風險共擔。
四葉草聯盟熱衷實踐,而嚴峻的食品安全形勢就是亟待解決的問題。由于當時的關西缺乏安全的牛奶,一批創立者便發起了共同購買安全的“四葉草牛奶”行動。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隨著中日邦交正常化,這些人來到中國,對中國的農村生產模式產生了深刻的印象。而后,他們在大阪建立了能勢農場,吸引勞工和學生去那兒勞動。
這些勞工和學生最終成為四葉草聯盟的第二代管理者。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后,新一代管理者開始反思日本在現代化過程中產生的一系列社會問題,包括對掠奪式的生產與發展的反思,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和不信任。隨后,四葉草聯盟主張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關系。
現在的四葉草聯盟包攬了生產、消費和物流三個環節,不但創造了一定數量的就業崗位,還使那些厭倦城市生活、志在進行農業建設的年輕人回流鄉下,對復蘇關西地區農村生態有不小的幫助。
蒲韓社區:反轉城市引導農村的局面
蒲韓社區是山西省永濟市的農業合作組織,根據報道,它已覆蓋了兩個鄉鎮43個自然村、28個聯合社的3865戶農戶和8萬畝土地,對接了8100個城市消費家庭。和主婦聯盟、四葉草聯盟的任務類似,蒲韓社區向農戶統一收購有機農產品,再統一賣給消費者。除此之外,蒲韓社區還為社員提供其他服務,例如農資統購、農業技術培訓、日用品統購、互助養老,等等。
中國的農業合作社傳統始于上世紀50年代,性質是自上而下推動成立的保障生產、團結并教育農民的互助型組織。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內,合作社、互助組為農村建設積累了人力和財力。蒲韓社區則試圖重建集體生活圖景,探尋“如何讓中國農民組織起來”等問題。
創始人鄭冰曾是村里小學的代課教師,1998年她憑一腔熱血在丈夫經營的農資店的基礎上搞起了農民技術培訓。可以說,無論從技術還是觀念上,包括管理者在內的蒲韓社區農民都在做“自我啟蒙”,抱著把鄉里鄉鄰團結起來一起做事的心態,社區自己摸索出一套適合地方發展的管理經驗。例如,社區為社員提供貸款等金融服務,同時限制家庭參股上限為30畝地,這樣就防止了一家或幾家獨大的局面。
盡管蒲韓社區一定程度上復刻了上世紀50年代的集體主義精神,但它不再停留在基本物質的相互幫扶層面。首先,在制定服務規則時,地方或傳統倫理被引入進來,增加了處理妯娌矛盾、夫妻關系、“不倒翁養老服務”等服務。比如社區養老服務,每戶只需為每位老人繳納每月200元,社區就能自負盈虧為其養老,每日供兩餐,還可以參與文娛活動。這樣不僅解決了養老問題,也把已經舉家搬遷的閑置房屋利用起來。
其次,盡管蒲韓社區的核心管理者普遍缺乏高等教育,但他們對處理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的關系自有一套。在做土壤轉化和農業技術培訓時,蒲韓社區邀請農業大學或農業局土地站的老師對農戶進行指導。而在另一端,社區傾向于反向指導城市消費者,通過派遣工作人員的方式進入城市消費者的廚房,查看他們的飲食和消費習慣是否有健康取向,以決定是否向其賣農產品。臺灣主婦聯盟經驗是通過組織消費者來引導和組織生產者,而蒲韓社區是作為通過生產端延伸到組織和引導消費。蒲韓社區這一做法反轉了商業社會“消費者是上帝”的觀念,也反轉了總是城市引導農村的局面。
蒲韓社區的歷史短于主婦聯盟,更短于四葉草聯盟,但令人欣慰的是它不再困囿于淺層面的“生產-采購-消費”結構,流于地方主義。在人口眾多、鄉情駁雜的中國,對于更多試圖發展農業合作組織的人來說,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只有在觀念上重新定位農村和城市的互動關系,進一步的認同、合作乃至構筑共同體才有可能。不應在當下去還原想象中的鄉土社會,改良“鄉土主義”才能讓更多年輕人留下來。